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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8, 2024 12: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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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家里的自行车已经很久没骑,易辙从许唐成家出来,在家坐了一会儿,找了块抹布下了楼。
自行车是为了载许唐成买的,但其实没再有那样的机会。
易辙骑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快过年,连一中的高三都已经放假。停在学校的门口,易辙望着一旁的围墙,认真想着要不要翻墙进去溜达溜达。
捏捏车闸,又想还是别了,要稳重一点。
他一只脚踩在地上,支着车子,思考了一会儿如果自己跟门口的大爷说是忘了拿东西的学生,有多大的可能性能够进去,还没算出来,却看见门卫室出来了一个打着手电的人——不再是那个架着副眼镜的大爷,而是一个没见过的中年大叔。
易辙抿抿唇,盯着那个大叔的背影,脚下划了两步,将车骑走了。
他没地方去,又不想回家,就在街上胡乱拐着弯,骑到哪里算哪里。和桥洞、斜坡的相遇不是故意的,车子开始自己加速,易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到了这里。
到了斜坡底下,兜里的手机开始持续震动。
许唐成的说话声被奇怪的声音包裹着,易辙仔细听了听,问他在哪。
“在海边。”那边,许唐成顿了顿,“给你听听海的声音。”
方才奇怪的声音渐渐放大,易辙很清晰地听到了海水的翻腾。
“晚上去看海么?”易辙想了想,想不出晚上的大海会是什么样的。
“嗯。明天回去,今天下午工作结束以后同事说要出来转一圈,就跟着他们过来了。”许唐成笑了一声,“对了,我在一家手工铺子给唐蹊买了钥匙链,还有红色的小布包,也给你买了一个。”
易辙呆了呆,略有迟疑:“给我买了小红布包么?”
“不是,”许唐成被他逗笑,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表达不够严谨,“是给你买了一个钥匙链。”
在他们刚同居的一段时间里,易辙其实接受过一段“特训”。他丢三落四的毛病给他惹了太多的麻烦,许唐成似是下定决心要给他纠正,所以那段时间,许唐成进了家门以后就会偷偷盯着易辙,每次易辙把钥匙随便甩在哪,许唐成就会立刻假咳一声,提醒他,并且让他固定放到鞋柜上。后来易辙就渐渐养成了习惯,没再因为找钥匙着急。
他回忆起这些,笑着低下了头:“我都不丢钥匙了,你还给我买钥匙链干嘛?”
“嗯……”许唐成想了想,最后实话实说,“钥匙链挺可爱的,一起来的一个小伙说给女朋友买,问我要不要买,我就说,‘行吧,也给我女朋友买一个。’”
易辙的笑就没停下,他轻轻侧头,对着电话道:“占我便宜。”
“嗯,是的。”许唐成应得理直气壮。
占就占吧,易辙心想,巴不得让你占呢。
闲聊的时候暂时抛开了心里憋着的事,等到许唐成快要结束通话,易辙才叫住他。
“其实我现在在家里。”
许唐成很快就明白了易辙说的“家里”不是指他们出租屋。易辙突然这样说,他觉出些不大对劲,但还是顺着易辙的话,问:“然后呢?”
“我想去看看唐蹊,也想见见叔叔阿姨。虽然你们都已经谈过了,但我觉得叔叔阿姨还没有和我见过面,或许我来,他们会和我说几句话的,所以我就来了。”易辙停了停,继续说,“不过唐蹊在休息,我没见到她,阿姨说她昨晚不太舒服,没有睡好,不过已经问过医生了,说不要紧,按时吃药,好好静养就好了。叔叔也不在家,不过奶奶在。”
那端,许唐成没有说话,易辙等了一会儿,说:“阿姨留我吃了饭,还说,奶奶好久没见你,一直在问,这几天住在你家,让你有空看看她。”
“嗯。”
接下来的话,对于易辙来说有点难以启齿,他将周慧的话换了尽量温柔一些的表达方式:“阿姨说,奶奶不知道……我们的事,让你不要和她说。”
“嗯,我知道。”
许唐成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消息,但他似乎应该感谢,自己的妈妈是善良的,她没有像对待自己一样去激烈地对待易辙。可这样的态度,却又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不接受易辙,因为是“别人”,所以她才不管,才客客气气地对待。
许唐成到达北京时已经是晚上,第二天是周五,他到公司汇报了工作,请了半天假,回了C市。看到易辙骑了自行车来接他,他有些惊讶,转而笑了,坐上了车。
易辙骑得不快,两个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快到家的时候,许唐成从兜里套出一个钥匙链,举给易辙看:“好看吗?”
是个布艺的小鹿,蓝色的底,有白色和粉色的碎花点缀。
“好看,”易辙看了一眼,说,“就是像女生用的。”
“毕竟是给女朋友买的嘛。”许唐成朝后伸出一只手,“钥匙给我。”
易辙从兜里摸出钥匙,乖乖递到许唐成的手上。许唐成很快给他挂上去,拎着钥匙环甩了甩:“多好看啊,别人问你就说女朋友送的。”
还差最后一个转弯,听了这熟悉的话,易辙忽然一捏闸,停了下来。
许唐成奇怪地回身:“怎么了?”
曾经的无意变成了现在的有意,于易辙而言,是圆满。
“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低了低头,看着许唐成的眼睛,“等一会儿再回家行么?”
满足他的这个要求,许唐成当然不会有什么迟疑。但易辙的眼神很奇怪,虽然还是他熟悉的,可里面像是藏着另一个人,这感觉又好又不好,所以他犹豫了两秒,才点了头。
这次,易辙将车骑得飞快。他载着许唐成到了那个桥洞,在离斜坡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来这干什么?”许唐成奇怪。
“以前我没事干,没地方去,就会骑着自行车乱逛。”易辙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印下了他无数身影和心事的地方,“我喜欢来这里,把车骑得特别快,然后送开车把,冲下去。”
松开车把……
许唐成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心里一惊,回头看他。
接收到他带着震惊与胆怯的目光,易辙朝他笑了笑:“你相信我吗?”
他问得再温柔不过,但后来许唐成回想,那语气、音量分明是故意蛊惑,使得他几乎没有思考,就已经点了头。
“那待会你闭上眼睛,这样更刺激。”
易辙没有给许唐成后悔的机会。在说完这句话,他就重新骑起车,快速加速。自行车离斜坡越来越近,坡的斜率也被许唐成估计得越来越准准,攥着车把的手越来越紧,心跳得越来越快。
在许唐成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时,他听到头顶穿来易辙的声音:“闭眼。”
到斜坡了。
许唐成来不及再想,他猛地闭上眼睛,与此同时,一只手臂紧紧揽住了他。许唐成的脑袋抵着易辙的胸膛,所以他能感觉到他剧烈的呼吸,甚至是在强力跳动的心。那只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将他摁进胸膛。
紧接着,身子向前倾,因为速度和恐惧,许唐成的手和腿都像失重般软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寻到那只横在他胸前的胳膊,死死攥住。他喘不过气,微微张开了嘴巴大口呼吸。擦着耳廓飞驰而过的风像是在朝他嘶吼着激昂的进军曲,激得他手心迅速布满了汗,潮湿到混乱。
从小安分到大的人轻易挡不住这种混乱的攻击,许唐成不知怎么就睁开了眼,而入眼的画面让他一愣,然后清醒过来,又迅速将眼睛闭上。
车子停下时也是迅猛的,一个急刹,带着四十五度的甩尾。因为惯性,许唐成朝前倾了身子,他趴在车把上,有两秒大脑都是空白的。
在恢复意识后,他听到易辙以稍哑的声音在问:“好玩么?”
冬天的太阳不是黄色的,是白色的。快到中午,太阳疯得厉害。许唐成撑着手臂,转头去看易辙,他的脸就在太阳光的背景下,但比太阳还灼人。
或许每个人体内都隐匿着疯狂的因子,平日不会露头,甚至一生都不会有所表现。只有遇到了正中靶心的那份刺激,它们才会像是找到了出口般,在血液里疯狂涌动。这刺激是什么,要因人而异,有人是极限运动,有人是用尖锐的话语刺伤别人,有人是要去征服,还有人是关于性的昼夜狂欢,许唐成没摸清楚能刺激到自己的到底算是什么,但他确定,这一刻,这张脸就是。
狠狠吞咽,带动喉结,许唐成这才下了车。
他站在那里回望了斜坡,再重新看向易辙,再次确定自己刚刚看见这场脸时,产生的冲动并不是错觉,刺激到他的不是方才的俯冲,而是这个过程中的易辙。这种认识让许唐成觉得荒谬又奇妙,他竟然在两个人没有肢体接触、没有暧昧的情况下,有了强烈的性冲动。光是看着易辙的那张脸,他就想扯开他的衣服,在他带着侵略性的目光中狠狠吻他。
许唐成自嘲一笑,他忽然想,以前,他是不是还是没太懂爱情的模样,委屈易辙了。
不至于真的在这里做出什么来,但在上前一步,吻住易辙时,他还是表现出了不同往常的炽热与迫不及待。
易辙先是一愣,而后将他勒在怀里,回应亦是同样的热烈节奏。
一辆大货车驶过,噪声成了这幕疯狂的背景音,噪声也是旖旎热烈的。
许唐成也不知道他们吻了多久,但等到停下来,他感觉到嘴唇是酥麻的……很过瘾。易辙还坐在车上,这样的高度,刚好能够让许唐成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平复着呼吸。
有一只手在自己的后背轻轻拍着,许唐成的一句回答迟了太久,但还是来了。
“好玩。”他轻声在易辙的耳边说。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待了很久,谁也不动,谁也不提要走。
最后,是易辙先有了声音。
“唐成。”
他说完停了片刻,然后很轻地,亲了亲许唐成红着的耳垂。
“你和……”
“易辙。”许唐成发声打断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是颤的,可是他又分明已经从刚才的刺激中重新平静了下来,不该再有这样的声音才对。他用另一只垂着的手也抱住了易辙,深吸一口气。他提着气,轻声祈求:“不要这样。”
他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他想制止,想阻拦,易辙却一如往常那样,不肯回心转意。他太了解易辙了,易辙这个人,不会试探,不会周旋,决定了,就是决定了。
易辙也抱住许唐成,但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只是让手臂和身体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圈着怀中人。
“你和阿姨他们一起去南方吧。”
冬天的衣服厚,所以易辙没感觉到肩上的变化,直到许唐成克制不住地发出了泣声,易辙才知道他哭了。
按理说他该急得团团转才是,可易辙只是垂着头,将手臂收紧了些,然后一下一下拍着许唐成的后背。
他知道许唐成是舍不得家人这样痛苦的,这么长时间,他不过是为了他易辙在挺着,强行让自己硬着心肠,伤害着自己的父母。
易辙想起那天晚上,许唐成在阳台上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他相信许唐成的话,相信再怎么难,许唐成都会留在他的身边,可他怎么舍得这样拉扯许唐成。
这道选择题有两个选项,但许唐成不能被劈成两半。
现在许唐成还能偷偷回家看家里人,等他们去了海南,许唐成要怎么办呢?易辙没有亲情,所以他不懂这种牵扯,但他知道,许唐成是愧疚的。连他对着奶奶递过来的茄子都会愧疚,许唐成又承受了多少。
“我和他们一起走……”许唐成问,“那你呢?”
“我是男人。”易辙本来也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也会哭出来,可他没有,甚至,他还笑了一声,才接着说:“扛得住。”
其实说分手是个可难可易的事情。两个人都不爱了,一句分手,皆大欢喜,各奔天涯;一个不爱了,一个还爱着,那一句分手,就是一人解脱,一人痛苦;可若两个都还爱着,先说出那句分开的人,大抵会更痛一些。
更何况,是一句分开,推开一整个世界。
许唐成止不住眼泪,他甚至在后悔,如果他们注定要走这样的一条路,他怎么会让易辙成了那个先离开的人。
许唐成回到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奶奶知道他回来,从屋里迎出来,笑得开心极了。
“吃饭了没有啊?”
“吃了。”许唐成打起精神,和她说了几句话。发现奶奶耳朵上挂了一个新的助听器,许唐成笑了笑,问:“换助听器了啊?”
“啊。”奶奶突然哼了一声,撅了撅嘴,说,“原来那个坏了,我说让他们给我找地方修修去,结果他们倒好,瞒着我给我买了个新的。”
“挺好的,”许唐成赶紧说,“新的听得更清楚,这东西也跟手机似的,老得更新换代。”
“换什么啊,挺贵的。”奶奶又不太高兴地嘟囔了几句,许唐成又是哄又是劝,总算把这页翻过去了。
奶奶在,周慧也没和他说什么别的。许唐成陪奶奶说了会儿话,又去许唐蹊屋里待了会儿,接下来的时间便一直在客厅坐着。坐得难受,快到晚饭时他说头疼,要睡一会儿。
周慧淡淡地撇开眼,没说什么,但奶奶不太赞同地说,最好还是吃了饭再睡。
许唐成实在是累了,便摆摆手,告诉奶奶自己待会起来再吃,让他们不要等他。
这一觉睡到了九点钟。周慧叫醒了他,说奶奶该睡觉了,让他起来。许唐成缓了缓神,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将床单杯子整理好。
他吃了饭,洗了脸准备到客厅睡觉,路过自己房间,发现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许唐成走进去,看见奶奶坐在床边,在缝一件衣服。
“这是缝什么呢?”
他说了话,奶奶却没有反应。
等他走过去,蹲到奶奶面前,她才在抬起头,隔着花镜看见他。奶奶笑了一声,从抽屉里翻出助听器戴上,问他:“怎么啦?”
“没事,看你没睡,进来看看。在缝什么?”
奶奶展开手里的东西给他看了看:“马甲,刚刚脱的时候看见开线了,我缝两针。”
“多费眼啊,”许唐成轻轻蹙眉,说,“别缝了,都九点半多了,睡觉吧,明天让我妈给你缝。”
“嗨,不用,”奶奶立刻说,“又不是什么大活,几针的事,我还缝得了。”
许唐成又想起那些虎头鞋,他低了低头,想,那些东西用不上了,他就留一辈子好了,这样等到老了,也还能记起奶奶拿着针线的样子。
“奶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翻飞的针线,许唐成仰着头,唤了一声。
“嗯?”
“你……”许唐成看着她的眼睛,问,“知道易辙是谁吧?”
缝上最后一针,针带着线转了个圈,然后钻进去,成了结。
“当然知道啦。”奶奶拉紧手里的线,让结落在底端,“对门的那个孩子啊,前两天还来家里吃了饭了。”
“嗯。”应声后,许唐成歪着头,弯着唇,“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好孩子。”奶奶回想了一下,将一只手伸到高处,比划了一下,“大高个,长得也俊,特别像电视里那个……那个什么台的主持人。我看那天吃饭的时候可乖了,总夹自己面前那几道菜。”
许唐成听着,也跟着笑了。
嗯,大高个,长得俊,可乖了。
“他爱吃茄子。”本来都已经停了一会儿,奶奶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许唐成一愣。
对,易辙是爱吃茄子。
“那天吃饭,别的远的菜他都没夹,就夹了两小块茄子,我就给他把茄子换过去了。”说到这,奶奶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不是说他爸妈离婚了么,他妈也不是善茬吧,我看见过她跟人打架,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给他换过茄子去,他看了我好半天,我看他都快哭了。”
像是忽然不会思考了,许唐成的大脑钝钝地,停在易辙的一个影子上,再也动不了。
“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咬着牙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孩子,是个……特别好的人。”
开了口,情绪也突然抑制不住。他将两只手并到一起,捂住脸,还是哭了。
这一哭吓到了奶奶,她伸手拽住许唐成的手,有点着急地想要看看他:“怎么哭了啊?”
许唐成摇摇头,用两只手裹住奶奶苍老的手,放到她的膝上,然后将头埋下去,额头抵住两人交握的手,没再起来。
“别哭了,”奶奶扔了针线,用另一只手去擦许唐成露出的眼角,“为什么哭啊?”
“奶奶……”许唐成知道自己让奶奶担心了,他想忍住,却根本忍不住。
易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没得到过多少爱,却会用最纯粹的心爱他。
在今天和他分别后,许唐成就一直在想,易辙到底是怎么说出的那句让他走。这问题想得他头疼,心里也疼,心肝脾肺、天地万物都像是错了位。
“在呢,在呢。”奶奶喃喃着,哄着。
“奶奶……”克制的哭声成了呜咽,许唐成多少年没这么哭过了。他紧紧攥着奶奶的手,有些委屈,用已经完全变了音的声音说:“你能不能记住……他是个特别好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
他是个特别好的人,我特别爱他。
许唐成想,我不能告诉你我爱他,不能带他到你面前,给你介绍,但我多希望,多希望你能记住,他是易辙,是个特别好的人。
第六十二章
回到北京,已是夜幕垂坠。许唐成跟在易辙的身后出站,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易辙回头看了他几次,没机会和他对上视线,最终等了一步,到他身边。在大街上牵手太引人注目,易辙便伸出手,拽住了许唐成的手腕。
本要去坐地铁,但看到进站处乌泱泱排着队的人,许唐成摇了摇头:“人太多了,打车吧。”
赶上的司机是个能说的,从他们上车开始,司机就热情地一个劲儿同他们说话,没一会儿,家在哪儿,离北京多近,在哪儿读书,全都被问出来了。本该许唐成去应付的事情,今天却换了人,许唐成靠在易辙的肩上,把手绕他的胳膊里,半眯着眼睛听他和师傅说话。
过了一个周末,许唐成依然无法适应即将到来的离别。这种无法适应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想说话,不想动,如果不是在家里不得不面对家人,他就想安安静静地和易辙待着,谁也不理。
他一直在用一根手指挠着易辙的袖口,那里有一根掉出来的线头,不知道被他拽着转了多少个弯。
“也不是一直在学校,有时候要去调研、交流什么的,还需要去测数据,”易辙和司机说着,顿了顿,“比如我之后就要去南极。”
本来在匀速转圈的线猛然打住,回了个弯。许唐成倚着易辙的肩膀抬头,发现他也同样在看着自己。
“你要去南极?”
“嗯。”
许唐成有些愣,静了一会儿。
“怎么……没告诉我?”
易辙瞥了一眼司机,然后将许唐成微凉的手攥进了手心里。
“才决定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也还没有告诉老师。老师之前跟我说了这事,那会儿我犹豫要不要去,后来想一想,我做的东西是很需要这些数据的,所以决定去了。”
这消息实在非同一般,许唐成好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撑了下`身子,想要先离开易辙,可脸离开肩头的一瞬,他忽然感受到巨大的悲伤与不舍。
南极……
实在是个太陌生、太遥远的地方了。
怎么突然要去南极了?
软弱得做不到,许唐成索性放弃了端正坐姿的想法,靠回了易辙的肩。
“别担心。”
看着许唐成茫然的表情,易辙没忍住,抬起另一侧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脸也是凉的。
“不会有危险的,”易辙也还没有具体了解情况,此刻只能尽量宽慰,“平时应该都在站里,不乱跑,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要去多久?”许唐成沉默了一会儿,问。
“一年吧,去之前还要准备将近一年。”
出租车拐了个弯,视野变换。
“师傅,”许唐成看着熟悉的楼房,忽然叫了一声,“麻烦,我们改去工体西路。”
易辙不解地看着许唐成,许唐成也没解释,而是干脆利落,往他唇上印了一下。易辙怔住,微微睁大了眼睛,许唐成则勉强笑了笑,看了眼司机——有点可惜,他没看见。
易辙觉得,那晚的许唐成,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放肆的。
许唐成拉着易辙去了Des,上次他们来,还是来找买醉的成絮。他们将衣服都脱在了柜子里,进到里面时,都只穿了一件卫衣。易辙不知道许唐成为什么突然带自己来这里,只知道从刚开始,许唐成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他怕他喝醉,怕他心情不好,所以从进门开始就紧张着。却没想,许唐成没要酒,径直拉着他进了最乱、最热闹的舞池。
往里走的时候撞到了人,被撞的人回身,接着便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易辙。易辙点点头,说了句抱歉,那个人却忽然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身旁的人挥手将那是手拂下,没什么表情地挡在自己身前。
“哟。”那人看着许唐成,眼睛一转,笑了。
许唐成难得凶一次,挺爽的。他拉着易辙走开,到了舞池的中央。
“上一次,我觉得这很乱,”许唐成用胳膊圈着易辙的脖子,然后仰着头,也迫他弯腰,将耳朵凑近自己, “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的世界,虽然我们都是男的,可我们明明就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在谈恋爱,不是这样的。”
因为周围的环境太吵,许唐成这话几乎是喊的。易辙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声嘶力竭,引得他蹙起眉,看他。
这一看不要紧,往后多少年,梦里都没少见这双清亮的眼睛。
许唐成也不是总想哭的,可是心里密密麻麻地在疼,他怎么避都避不开。他以前竟然还觉得,这里的人太疯狂了,也太绝望了,爱情不是这样寻欢作乐,不是这样任凭欲`望向每一个经过自己的人袒露,所以他觉得窒息、喘不过气,因为这里的震撼与陌生。
他认为这不是他和易辙的世界,他和易辙的恋爱不是这种黑暗中的放肆,他们的甜蜜多于拌嘴,柴米油盐,关怀照料,一样都不少。他不习惯这种环境,所以那次他一秒都不想多待,想要带着易辙、成絮赶紧离开。可如今,却是他像个逃兵一样,带着易辙回到了这里。
他这才懂了这里的夜晚。
这个舞池里塞着多少人,他们用各式各样,并不完全优美的舞姿扭动着,各色的光影打在了每个人的脸上,但谁也留不住。这里人也不尽然相同,有人是在短暂逃避,有人是干脆放弃自己,沉沦到底,可归根结底,不过是在现实里难以自处。
人们只会觉得同性恋是“怪物”,可从没想过他们为什么成了“怪物”,也没想过,即便就是不争了,不论了,当了你口中的那个“怪物”,那没做过坏事的“怪物”,是不是也可以好好活着。
大自然尚且不会因为“好坏”而毁灭一个物种,有的人却能以此判定一类人群不该存在。
许唐成没有正儿八经跟易辙告白过,当初准备接受易辙,准备同他在一起,还是借了酒精的力量。可他今天没要酒,也没有醉,他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最爱的人,看着他的每一次眨眼,无比清醒。
“易辙。”许唐成笑了,却有泪水在迫不及待地加入这场光怪陆离的释然。
他问了和那晚一样的问题,在易辙看来,也和那晚一样,像是七彩的台风过境,劫掠了他的呼吸、心跳,却给了他一个梦。
“你想不想?”
可今天也有不同,许唐成没有等着易辙回答,而是在问完之后,就倾身吻上了他。易辙很快捧住他的脸,回吻的同时,拇指移动,蹭干了他两颊的泪痕。
周围有几个人在朝着他们欢呼,是来自陌生人的,迟来的认同。
“我想。”许唐成说,“我想吻你,想今晚带你走,想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想什么都不管了……”
爱情多伟大,许唐成从来都不曾回避或惧怕身上的责任,他规规矩矩地当二十多年的好孩子,没反叛过,没让父母失望过,现在,却竟然有了一个再荒唐不过的念头,想不顾一切,带着他的易辙高飞远走。
许唐成还想接着说,可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美梦淹没了他的话语。他哭着伏在易辙的耳边,没能说出一句最重要的——想一辈子都爱你。
易辙也红了眼睛,他吻着许唐成,从舞池中央吻到了角落。许唐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进了他的卫衣里,易辙恍惚地抱着这个热情过分的人,挡着人群,拉下他的衣领,从脖子吻到锁骨、肩胛。
许唐成忽然哼了一声,继而闭着眼睛,紧紧抱住了易辙。肩上微微疼着,易辙还没放开那一点的软肉。
被弄红了一块印伏在冷白的肩头,易辙用手指蹭了蹭,将许唐成的领口重新整理好。他不知道这块印能留过久,其实本来应该咬一口,咬出血来,留个疤,让许唐成看见就能想起来。
可他不可能舍得。
整晚都是许唐成在喊,在宣泄,此刻,易辙终于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他紧抱着许唐成,抖着声音在他的耳边说——
“你不能忘了我。”
许唐成离开的那天,两个人都是一夜没睡。一晚上,够把好好吃饭、注意安全的叮嘱说上八百遍。
飞机的起飞时间将近十点,天蒙蒙亮,许唐成轻声问同样在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易辙:“起么?”
易辙静了片刻,翻身过来,细密绵长地吻他。
像往常一样,他们到小区旁的早点店吃早餐。易辙要付钱,摸摸兜,却又停下来,看着许唐成。见状,许唐成轻轻笑了笑,掏出皮夹,付了钱。
见易辙拎着个箱子,老板一边找钱一边问:“这是要出门啊?”
许唐成和易辙都没说话,老板得不到回答,有些奇怪地看过来,易辙才点点头,说:“嗯。”
“出去多久啊,我这过两天就上新鲜样的包子了,我闺女还给起了个倍儿棒的名字,叫素三丝儿,你们记得过来尝尝啊。”
许唐成垂头,挪了挪脚步。一旁的易辙说:“我们出远门。”
“哟,”老板没想到,讶异地看了易辙手里的小箱子一眼,“你们这可不像出远门的。”
许唐成带的东西很少,衣服都没有收拾几件,就带了点私人用品,加上电脑,都没有装满一个20寸的旅行箱。他收拾的时候易辙过来帮忙,给他拿了几件他平时喜欢穿的衣服,都被许唐成又挂回了衣柜里。
“放着吧,不带了。”
哪怕现实已成定局,他还是迷信着他们的在一起。
若是拿走太多东西,就不叫一起生活了。
易辙没说什么,一切都由了他,但等许唐成拿了电脑走过来,却发现箱子里多了一个小黑包。他愣了愣,将那个黑包拿起来,问易辙:“你不留着么?”
易辙摇摇头,蹲到他身旁,将那个黑包又放回箱子里。
“你……”他起先是看着箱子里,说完这一个字,将视线投到了许唐成的脸上,“偶尔可以看一看。”
许唐成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不能忘了我。”
看来,自己那晚在酒吧的回应没有被完全信任。
他笑了笑,低头把相机拿出来,将箱子里的拉链拉好。
“我保证,我不需要影像的提醒。这儿,”许唐成指了指脑袋,又点了点心口,“还有这儿,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相机还是你留着,你……”
许唐成倒不怕易辙会忘了他。他没能给易辙足够的安全感,易辙却给了他太多太多。
相机留给易辙,是怕他太想他,一个人太难捱。
况且……
许唐成闪了闪眼睛,又不放心地抬头叮嘱:“你想我的时候,记得看。”
关于去机场的方式,他们两个前一晚谈起来,默契得很。他们没有打车,而是早早出发,到五道口乘了地铁。许唐成也并没有以这种方式去过机场,他提前查了线路,在人工售票窗口买了两张到三元桥的票。
易辙站在一旁,看到许唐成的手指避开了钱包里的一张十元,拿了五十元的纸币。
找回零钱,许唐成没像以前那样顺手放进钱包,而是连同刻意留下的十元钱一起,攥在手里。
“待会……”走出队伍后,他抬头,问,“待会你怎么回去?”
即便许唐成在问出口时有短暂的停顿,易辙还是觉得这问题过于突然。他使劲抿了抿唇,说:“地铁。”
许唐成听了,点了点头,然后垂首去整理手里的零钱。易辙在一旁等着他,却没想到,许唐成忽然朝他伸出手,似要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他的口袋里。
这个动作一下子将回程的问题正式带入了现实,易辙一刹那心里发疼,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许唐成的手腕,阻止他。
许唐成同样沉默地回视他的眼睛,僵了几秒钟,才在人来人往中解释:“回去的时候用,你没带钱包。”
地铁站人太多了,易辙只觉得眼前不断地有人晃过,可是他睁着眼,却连一个人的相貌都看不清。
他还是没放开手,许唐成上前一步,两个人的衣服几乎贴到了一起。
“我怕我待会忘了给你。” 许唐成将手覆上易辙的,握紧了,又轻轻拍了拍。
将钱给易辙放好,又在他的兜里摸了摸,确定他带了家里的钥匙,许唐成才抽出手,牵起他继续往前。
时间临近早高峰,车厢里虽还没挤到站不住脚的程度,却也是没有一个空位。好在他们只需在十三号线上坐几站,许唐成拉着易辙往里走了走,到空调间旁站定。
十三号线有些老旧,却是北京一条少有的地上地铁。易辙脑中空空,看着外面闪过的街景发呆,许唐成用一只手扯着他羽绒服的拉链,一上一下地玩着。
“哎,”见易辙扭着个脖子,不知在看哪里,许唐成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你都不看看我吗?”
易辙怔了怔,眼睫扫打两下,转过了头。
“怕看多了,待会儿就不放你走了。”
一句话,弄得许唐成没了动作。
有人下车,空出了座位,易辙轻轻拽了拽许唐成:“有座,你去坐。”
“不用,不坐了。”许唐成很快反手拉住他,让他回到自己身边,“站这儿挺好的。”
许唐成没想到知春路的换乘这么远,他们顺着通道一直走,又七拐把拐,上下了或长或短的五六层楼梯,每次许唐成以为快要到了,楼梯下都还是长长路。更可怕的是,整个过程都没有电梯,某一层很高的楼梯下,许唐成看见一对小情侣,女生扶了四个大箱子在楼梯上等着,男生正一趟趟搬着。转头看看他们,易辙拎着他的小箱子,连能拉着走的地方都没放下来。
等终于到了最后一层楼梯,下到一半多,看到地铁的影子,许唐成才转头跟说句闲的:“这换乘跟西直门换十三号线有一拼了。”
易辙略微牵动了唇角,转头看他:“挺好的。”
挺好什么呢?
许唐成愣了愣,明白了。
换乘的路长,他们能走好久,确实挺好的。
可他又想,那一会儿怎么办。回来的时候换了方向,应该……不需要再走这么长的换乘路了吧。
下了楼梯,这一班地铁刚好在“嘀嘀”的声响中关上门,一个穿了红色上衣、背着双肩包的男生正在不住地对着地铁里面挥手。他们站过来,红衣服的男生转身离开,许唐成和他擦肩而过,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
他们两个站的位置靠近车头,许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地铁以很大的加速度行驶起来时,疾速的运动使得许唐成精神恍惚,有点像那天易辙带着他冲下斜坡时的样子。
列车飞驰而去,甩出亮着红灯的车尾,许唐成的晕眩突然更加厉害。他抬手拽住易辙的胳膊,出神地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地方,像是那两盏红色的尾灯还没有走,光还在照着他们。
“怎么了?”
易辙微低着头看他,像是以往一样。而在他身后,红色上衣的男生从衣服里掏出了耳机,戴上,转身离开。
站台上来了更多的人,谈论着,等候着。
专注的目光中,许唐成忽然想到一句歌,从前只觉得写得好,如今真的体会到那般场景,才明白其中确有的惊心动魄。
“说着付出生命的誓言,回头看看繁华的世界,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他想,没有在离别面前临阵脱逃的人可真是伟大,都抵得住爱人站在身旁时的滔滔洪流。
他们换了机场线,在T2航站楼站下车,又走了不短的距离才到达T1。这是许唐成在买机票时的刻意为之,T1最小,也最清净。
许唐成的行李小,连托运都不需要,所以他们取了登机牌,四处环望,突然不知道该去哪。来的路上不急不忙,两个人都恨不得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现在安检口就在眼前,登机的时间逐渐临近,他们再没别的路可以走,再没时间可以拖了。
许唐成看了看时间,九点钟。
“那……”他吸了口气,“差不多了,我进去吧。”
易辙没说话,点了点头,拉着箱子跟着他往前走。
等待安检的人不多,许唐成扫了一眼,基本上都不需要排队。
入口处立着一个“送行人员止步”的牌子,易辙看到,止住脚步,淡淡地看着。
相比起来,中文其实已经更加柔和些,对易辙来说,牌子上的英文更具划分的意味,像是无意中再以很官方的方式提醒他,他和许唐成,短期内已经不再能用“我们”来称呼了——“Passengers Only”。
这样一次次的认知让他几乎麻木,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难过。
许唐成也注意到了那块牌子,他扯了扯易辙的胳膊,转移他的注意力。再微微张开手臂,勉强扯高了一点唇角,小声问:“抱抱么?”
“还是想再说一遍,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地回来。”许唐成抱着易辙,说。
“好。”易辙乖乖地应。
“穿暖和点。”
“好。”
“不要乱跑。”
“好。”
“好好吃饭。”
“好。”
许唐成想到什么说什么,琐碎到婆妈,但无论什么,易辙都应了下来。
T1的流量小,看上去,大部分都是出差、游玩的人。所以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抱在一起,在很认真地进行离别。
离别的时候,都该说些什么?
许唐成在易辙的怀抱里想着。
“易辙。”
唠叨到没有话可唠叨,许唐成静了一会儿,咬住唇,很轻地叫了易辙一声。
“嗯?”易辙应得很快,像是没经大脑。
想到着易辙刚才看到提示牌时茫然无措的神情,许唐成的嗓子一下就哑了,
要好好说,这是最后的话了。
他呼吸了几次,又平静下来,才问:“记得怎么回家吗?”
易辙伏在他的肩上,先是没说话,后来又是闷闷的一声,听不懂他在问什么似的。
“嗯?”
“待会儿……从前面左手边出去,就是我们来的路……一直顺着走,走到T2,然后在右手边下电梯,下两层,去坐地铁。先买到三元桥的机场线,25块一张票,钱刚刚放你口袋里了。然后到了三元桥,换乘10号线,坐到知春路,再换13号,到五道口。出去以后可以打车,也可以坐公交,不嫌远也可以走着回去。”他强忍着,让自己以尽量冷静的语调说完这些话,然后勒紧了手臂,轻声问抱着的人,“记住了么?”
没有“等着我”,没有“我会回来的”,没有其他任何煽情的话语,许唐成最后留给他的,只是一条回家的路。
易辙不明白许唐成为什么要说这个,回去的路而已,他记得啊。
许唐成绕过层层的隔断,过了安检,期间不住地回头,跟易辙挥手。易辙就站在原地看着,也不停地朝他挥手。直到左右挪了挪,再怎么伸长脖子都看不到人影了,易辙才转了身。
而转身的一刹,易辙明白了许唐成的离别。
像是突然卸下了全部的力气和思想,易辙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除了眼睛里有不断增多的酸胀感外,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往前走了两步,茫然四顾,却发现怎么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
他真的不知道了应该去哪,怎么回家。
许唐成的话回到了他的脑袋里,他木呆呆地看着地上,愣了好半天。
哦,左手边……T2……
第六十三章
易辙只在许唐成离开的那天又回了一趟他们的出租屋,之后便再没回去过。房间里有太多的痕迹,易辙的视线随便扫到哪里,都能想到一些片段,出神很久。
回去的那一趟,他拿了钱包、相机,然后从冰箱上的盒子里翻出了房东的电话。
“要续租?”房东是个年纪不小的阿姨,听到他的要求,在那端笑出了声音,“你们这是要续一辈子啊,怕我涨房租还是怎么的?”
易辙举着电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跟你一起租房的那个小伙子前几天才来找我续过啊,你们小年轻也是逗,我租房都是一年一年地租,他跟我磨了半天,续了三年。怎么,他没告诉你么?”
房东说完,迟迟听不到回应,便又调侃:“那你这是要续几年?”
易辙停了半晌,轻笑低头。
也是,他想到的事情,许唐成怎么可能想不到。
三年。
“那他三年以后就会回来么?”不自觉地,对着寂静的空气,易辙竟然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房东没听清。
“没事。”易辙很诚恳地说,“谢谢您。”
去南极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大量的心理测试。易辙他们要和美国的团队一起去,所以所有的测试都要做他们那边的。易辙和山哥一起飞了几趟美国,所幸,出发时的航站楼不是T1。
那段时间并不想易辙想象中的那样缓慢,很多次,他昏天黑地地忙完一通,时间就已经跳到了周六,像是前面的五天都没过一样。用山哥的话说,易辙是废寝忘食、醉心科研,到了入魔的程度,可只有易辙自己知道,他是没事可干,没地方可去。
“不是,我说你能不能把这胡子刮刮。”山哥坐在他旁边,转了几次头,实在看不下去了,“好歹咱长得也不赖,稍微注意点形象行不行。”
易辙从一堆英文文档里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啧,”山哥没眼看,摆摆手,“别看我了,没眼看,以后哪个学妹再跟我说你长得帅我就觉得她是瞎了。”
对面低着头的学妹不小心笑出声,引得两个人同时看过去。
山哥反应快,立马问:“你说是不是,他这样,你还觉得他帅么?”
“其实……还是……帅的,颓废美。”学妹惹不起面前这个瞪起眼的大师兄,干咳两声,拎了一串钥匙起身,“不过易辙,你还是稍微整理一下,别老跟山哥学。”
“嘿?骂谁呢?啊,他不注意形象就颓废美,我不注意形象就是不修边幅的工科男,我看你是基本态度有问题。”
易辙目送着学妹离开,摸了摸下巴。
好像是邋遢了点。
“行了别摸了,把你银行卡号告诉我,我给你一起办报销。”
山哥说归说,对他还是极好的。易辙忙应了一声,从钱包里翻出银行卡。
但是看到卡面,易辙却怔住了。山哥见他不动也不说话,奇怪地探过头去:“怎么了?”
易辙抬头看他,慢慢地把银行卡递了过去。
“你够少女的啊,卡上还贴个小兔子。”山哥一面登记,一面问,“女朋友贴的吧?”
许唐成贴的。
可让易辙出神的不是这个。
他记不清银行卡的卡号,但却知道,当初他的卡上贴的兔子是橘色裙子的黑兔子,而许唐成的卡上,是黄色裙子的黑兔子。
而现在——
易辙望向那张卡。
许唐成在临走前跟他换了卡。
他不知道这张卡上有多少钱,但他知道一定会比他的多。
易辙又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山哥正把卡递还给他,看见他一个人对着电脑傻笑,纳闷:“你看个论文这么高兴啊?”
易辙没说话,接过卡,把卡塞好,才忽然抬头问山哥:“这个报销,多久能打钱?”
“最多一个月吧,干嘛?你急用?”
一个月……
易辙想,太久了。
他猛地站起身,攥着银行卡跑到了附近的超市,跳来跳去,买了一包饼干。
他拎着饼干往回走,心里头很艰难地涌出一点热乎气。他想,许唐成现在是不是收到了银行的短信,他这样,也不算是违背了不联系的承诺吧。
快到学校大门口,人渐渐多了起来,绕过两层铁栅栏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易辙脚步顿了顿,又意识到挡了后面的人,忙加紧两步,站到了路旁。
他掏出手机,查看短信,饼干在逐渐加大的力道中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成了细细的碎末。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2014年1月10日21时18分消费支出人民币25.00元,活期余额xxxxx。”
准备工作接近尾声,出发前一个月,易辙回了趟C市。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可拿,但就是突然想回去看看,正好赵未凡和尤放说要给他践行,也算是有了回家的正当目的。
没想到,他爬上楼梯,竟在家门口碰上了许久不见的段喜桥。
段喜桥的打扮比从前还要惊人几分,只不过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颓废的气息,引得易辙当下就驻了足。站在楼梯上,易辙皱眉看着他那五彩的脏辫,深感向西荑的审美大概已经到了海纳百川的程度。
“易辙!”原本垂头坐在地上的人突然站起来,吓了易辙一跳。
段喜桥既然在,那么向西荑一定也在。易辙果断放弃了回家的念头,转身要往楼下走,不过转身时多看了一眼对面的铁门,多滞的一刻就已经被段喜桥一把抱住胳膊,弄得他挪不动步。
“你干嘛?”易辙回头,不大高兴地看着段喜桥。
“你不进去么?”
“不进,放开。”
段喜桥要是有眼力见,就不可能追着向西荑到现在了。所以他不介意易辙满脸的不悦,不仅没放开手,还上前一步,格外深情地注视着易辙。
易辙惊讶地发现他眼里竟然有泪,瞬间,头皮麻了一溜。
“你哭什么……”在他的世界里,许唐成以外的男人都是没资格哭的,“有事说事,你放开我。”
“你……”望了一眼身旁的大门,段喜桥这才松开手,站好了,“你能不能劝劝Isla。”
段喜桥突然褪去了嬉皮笑脸的浮夸样子,不演话剧了,易辙还怪不适应的。他将段喜桥上下打量了一番,诚恳地问:“Isla是谁。”
“你妈妈。”
易辙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向西荑有这么个名字。
“哦,她怎么了?”
他一句话问完,面前这个男人的嘴角忽然撇下去,紧接着,肩膀抖了两下,易辙的眼前忽然不见了人。
“你哭什么啊……”易辙往后退了一阶,无奈地看着在台阶上费劲缩成一团,捂着满脸泪的人,“说啊,她怎么了?”
易辙进了家门,听见洗手间里有声音。他在鞋柜旁磨蹭了一会儿,又蹲在茶几旁,慢吞吞地找水杯。
几个水杯被他翻来覆去挪了几遍地方,洗手间的门才终于打开。向西荑今天敷了张粉色的面膜,见到易辙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两个手指摁了摁眼角:“哎哟,吓死我了,你个小崽子进门都没声啊。”
易辙拿了个杯子站起来,没顶嘴。
他走到饮水机旁接水,但桶里已经空了,哪还有半滴。向西荑摁开了电视,将音量调大,再也没有要理易辙的意思。
“我过些天要出门,”易辙将空空的水杯放到饮水机上,想了想,还是转身说,“大概去一年。”
“巧了,”怕影响敷面膜的效果,向西荑的嘴巴只张开了一条缝,“我也要出门。你上哪去?”
易辙知道向西荑也就是心情好,随口这么问了一句,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南极。”
“呦呵,”因为这个特殊的目的地,向西荑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到他身上,“这么牛`逼。”
这“称赞”易辙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就说:“嗯。”
向西荑愣是被他给逗笑了,面膜挤出好几个褶,竟然也没骂人。
“那你给我带只企鹅回来看看呗,”她一边抚平面膜一边说,“带不回来活的带死的也行,我还没见过呢。”
易辙原本的计划是先说点什么,再将话题很自然地引到治病上,可是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判断出自己没这个本事,特别是面对向西荑的时候,所以干脆放弃了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向西荑:“为什么不治病?”
向西荑顿了一下,反应很快:“段喜桥这个王八羔子。”
她又开始换台选节目,易辙见她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继续问:“又不是没有希望,为什么不治?”
“希望?”向西荑终于选好了一个充满了傻笑的综艺,向后一靠,枕到沙发上,“要维持透析,花钱去排肾,到死的时候能不能排上、做手术能不能成功是一说,还得听医生的好好养身体,不能感冒、不能再生病,因为免疫力低,最好天天在家带着,严重点,连口水都不能喝,你觉得这是希望?”
“但是起码还能维持很长的时间。“
“维持?”向西荑嗤笑一声,“我倒觉得,和这么维持比,死了才叫希望。”
易辙从来都只知道人要珍惜生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活法。他不能理解向西荑以这样随便的态度在说着生死,说着生命,于是拧了眉,说:“你这样很不负责任。”
“责任?”
向西荑没有立刻反驳他,像是觉得他这话非常可笑,连叹带笑地消化了好一阵。易辙固执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笑完,于是她摘了面膜,抽了一张纸将脸擦干净,才慢悠悠地易辙:“你是说我对自己不负责任?我有什么不负责任的,我吃得好睡得好,一天都没委屈过自己,不过是少活几年,我就不负责任了?易辙,不是谁都想长命百岁,别用你们那套来要求我。”
他听着她把放弃生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易辙有些无话可说:“那照你这么说,那些自杀的都合理?”
“当然不是了,”向西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人是苦,不管怎么个苦法吧,反正是苦得活不下去了。我跟他们不一样啊,我是活得很好,所以死了也不觉得这辈子可惜,那我为什么不能在不自由地活着和死之间选择死?”
歪理。
“嗯,”歪不歪理,易辙也说不过她,他姑且不再和她理论活不活的问题,转而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段喜桥。”
向西荑用指尖一下下按摩着眼角,奇怪:“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句反问,加上向西荑满是不解的眼神,让易辙彻底放弃了劝说。想起外面那个哭得形象全无的男人,他突然有点替他不值。
他心里彻底冷了,转身要进屋,向西荑却叫住他,在他身后问:“对了,你那小男朋友呢?分手了?”
都不需要看她的脸,易辙也能想象到她看好戏的表情。
“没有。”
“还没有呢,我回来几次,对门都没个响动,这是搬走了啊?”向西荑叹了一声,“所以说,一开始干嘛要瞎爱,他们家是什么人啊,你也不用脑子想想。”
听她这么说,易辙猛地转身,拉着脸问:“他们家什么人了?”
“你别给我摆这个臭脸,我这是好心在教你。”也许是因为生病,向西荑今天确实已经平和了许多,要平时,易辙这么跟她说话她早就带着脏字招呼上了。她朝易辙翻了个白眼,解释:“他妈那个人,撞上我化浓妆都是那种眼神,你还指望她接受你跟他儿子搞对象?我看你真的是脑子里有屎。你也别瞪我,我也没说你小男朋友的妈怎么不好,只不过想让你想想,你现在觉得我不治疗是什么狗屁不负责任,跟他妈觉得你俩谈恋爱是脑子有病,有什么区别?都是狭隘,都是觉得自己才是对的,谁也别说谁。”
易辙没说话,他盯着向西荑看了半天,甩门进了屋。
卧室的柜子里有这些年来向西荑给他的钱,一摞一摞的现金,暴发户似的。易辙找了个旅行袋,将钱全都装进去,拎了出去。
向西荑看见他甩在茶几上的袋子,颇有些不可思议。她抬起头,瞪着眼睛问易辙:“你这么多年是吃老鼠屎长大的么?”
“我吃什么长大的,都跟你没关系。”易辙平静地回答,“这些钱还给你,不管你怎么觉得你怎么有道理,我希望你能去治病。”
他相信段喜桥是真的爱向西荑,不管向西荑多无情,那个有点缺心眼的男人都是铁了心在爱她。
他说了该说的,做了该做的,剩下的,他也管不了了。他和向西荑没什么感情,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向西荑不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不。”向西荑的脸上还是那副散漫的表情,她看着易辙,告诉他,“明天开始我会出去玩,不会再回来。就算段喜桥再找你,我的事你也不用再管。我虽然生了你,但是没管过你,这一点我清楚得很,所以我即便我死了,你也不需要给我收尸。”
向西荑尖锐、恶毒,易辙不喜欢她,这都是事实。可她突然提到“死”,易辙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死?
那么厉害,一点亏都不吃的人会要这么早离开吗?
他和向西荑很少有能和平共处的时候,但这次易辙转回身,两个人竟谁也没说话,平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我知道,你和易远志、易旬不一样。”
印象里,这是向西荑在与易远志离婚后,第一次提到这两个名字。
“当然,你跟我也不一样。”向西荑歪了歪头,有些无奈地笑,“可是你太不切实际了,‘亲情’这东西不适合我,更不适合易远志,父慈子孝那种,哎哟,放易远志身上我要笑掉大牙的,知道么?”
向西荑说完这些,就又重新投入了电视机里欢笑,没了面膜,她的笑声更加没了阻隔,好像得病的那个不是她,快死的也不是她。
“当初你们离婚,为什么都要我?”易辙突然问。
这是在他心里压了很久的一个问题,从易远志的形象在他心里颠覆开始,他就想不明白,既然谁都不在乎,又为什么在当时给他错觉?
向西荑愣了愣,眼珠子一转,脸上忽然显出趣味盎然的样子:“你这么问,不会以为,他是爱你吧?”
眉头很轻微地颤了一下,易辙静静立着,没说话。
他能看出来向西荑是真的尽量憋笑了,但最后还是没憋住,笑得不加掩饰
“因为当时我们谁都不肯要两个孩子,而你已经大了,比较好养。”
向西荑看到易辙麻木的表情,心里有了谱,她停了一下,说:“你早点问我啊,谁知道你会这么以为,在他面前出丑了吧?不过我要你,除了觉得你好养之外,真的还有一个原因。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从你们小的时候我就发现,易旬太像易远志了,想要什么的时候,装乖卖巧,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这样的人,看上去谦谦君子,其实狠极了,他们谁都不在乎。你不一样。我太恶心易远志了,反正也要自己留一个孩子,不如把你留下,免得你也被那个人渣同化。”
向西荑最后的话,易辙想了大半宿,后来迷迷糊糊地得出一个结论,识人不清、看不懂人心这种毛病,是从小养到大的。
睡得太晚,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被门外的声音吵醒后,易辙眯着眼睛缓了半天,才猛地坐起身。他匆匆开门出去,发现向西荑已经化好了妆,正拖着一个行李箱要走。
“哟,醒了啊。”向西荑换上细高的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说,“那也算是见最后一面了。”
“嗯。”易辙撸了把头发,掩住方才的匆忙。
向西荑到门口换了金色的细高跟鞋,取了一条围巾,然后将一串钥匙扔在了鞋柜上。易辙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串钥匙愣了愣。
向西荑将一副墨镜架上鼻梁,遮住了半张脸,然后朝易辙挥挥手:“走了,拜拜。”
“如果你……”
她转身的一刹,易辙忽然开口。看着她回过头,易辙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片刻,才说:“如果你死了,让我知道。”
向西荑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无所谓:“没必要吧。”
“有必要。”易辙坚持,“让我知道。”
他们的最后一面,以向西荑前所未有的屈服告终。
“好,”短暂的沉默后,向西荑叹声气,点了点头,“我会告诉你。”
大门在一声巨响中阖上。
易辙又望了那扇门一会儿,才一小步一小步地转身,在原地转了个圈,望了望这个自己生活了很多年、如今只剩一人的家。
向西荑房间的门还开着,易辙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了下来。
屋里很乱,比他从前的房间还要乱。
在这个家里,曾经最常发生的场景就是向西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拽开门,然后冲他吼完满腔的不耐怒火。
屋子里太静,静到易辙忽然有点怀念曾经那么不愿意听的声音。
将房间内细细看了一遍,易辙伸手,拉上了门。他到卫生间去洗了漱,收拾完出来,才发现茶几上的那兜钱还好端端地在那,并且上面又多放了几页纸。易辙拿起来看了看,有些惊讶,向西荑竟然会给他留遗产这种东西。
晚上,易辙去和赵未凡尤放他们吃了饭,席间尤放依然惯常贫,赵未凡依然常让他闭嘴,和以前补习功课时一个样子。易辙闷头喝了不少酒,赵未凡拦了两次,他都撇开手,说:“最后一次了,之后就不喝了。”
到底男人还是了解男人,尤放拉了拉赵未凡,朝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管了。
“对了,那天我看见那个于桉了。”
易辙一愣,提起已经醉了的目光。
“哼,”赵未凡一拍桌子,颇为不平,“他代表他们公司去我们学校做交流,多大脸啊他这是。真是苍天没眼,我看见他站台上还一个劲虚伪地笑我就生气。”
“嗯。”相比起赵未凡的愤怒,易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又灌了杯酒,然后转着酒杯发呆。
回去时易辙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尤放把从酒桌上弄起来,又背着他下了楼,然后憋红了脸一牟劲,扔进了出租。赵未凡要陪易辙坐后座,被尤放黑着脸拉走,摁着脑袋塞到了前座。
一路上,尤放一直以为易辙睡着了,没少跟赵未凡叨叨什么这么大个人死沉死沉的。赵未凡被他念得不耐烦,猛地回过头来瞪他,却看见易辙靠在椅背上,正睁着眼睛,看着窗外。
赵未凡和易辙同学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好像整个人连呼吸都没在,跟这个世界撇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瓜葛。
“易辙。”
她心里难受,叫了他一声,被叫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到了小区,易辙没让尤放背,尤放于是架着他,三个人东倒西歪地上了楼。可到了门口,尤放和赵未凡正手忙脚乱地在易辙身上找钥匙,忽然被一个力道使劲推开。赵未凡惊慌地喊了一声,易辙已经跌跌撞撞地朝对面的人扑过去。
“我靠,”尤放听见他撞门的那巨大一声响,急了,“大半夜的你上人家家里干嘛去?”
易辙动了动,额头抵在铁门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立着。
尤放不知道易辙跑人家门口去干嘛,赵未凡却是知道的。她看着易辙的背影,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尤放想跟赵未凡说话,可看见她不大对劲的表情,怔住了,“你怎么了?”
易辙这样倚着门站了一会儿,身子忽然开始往下滑,赵未凡忙跑过去拉他,却没拦住。
“别在地上坐着,凉。”赵未凡蹲到他面前,放轻了声音,想哄着他站起来。
易辙靠着门板,眼睛还像刚才那样睁着,可赵未凡和他面对着面,却没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也不知现在是醒了还是醉着,易辙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坐着。
“起来吧,易辙,回家睡觉去。”
赵未凡这样说了几遍,开始时易辙没反应,到了最后才终于哑着嗓子说:“坐一会儿。”
赵未凡使劲咬了咬嘴唇。
像是觉得赵未凡没听见,易辙攥住又她拽着他袖子的手,小声说:“我就在这坐一会儿,不敲门。”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没过多久,楼道的灯灭了。
也不知道在这样的黑暗里过了多久,尤放觉得自己的有腿都麻了,正悄悄换重心,忽听见赵未凡叫了他一声,声音很小,连灯都没震亮。
“嗯?”
“我不想支持同性恋了。”
“啊?”这话把尤放惊得够呛,四周倏然亮起来,尤放也看见了赵未凡挂着泪的脸。
“怎么了这是?”他赶紧蹲下来,要给她擦眼泪,她却偏头躲开了。
“到底怎么了啊?”
“我不想支持同性恋了。” 赵未凡抬起一只手,分别在两侧的脸上各抹了一把眼泪,“太苦了。”
一个月后,易辙离开北京。
他和山哥都住在博士楼,凌晨的时候打了辆车,往机场去。
山哥上车后没多久就仰着脖子睡了过去,本就是安静的时间,司机也没什么话,只有车内的广播,在以不大的音量陪着易辙看着这个有谢太多记忆的城市。
开始,中断,都是在这里发生。
“接下来的这首歌,送给无数在途中的旅人,希望大家在旅途中拥有一份平静、满是希望的好心情,旅途归来,得偿所愿。来自Corrinne May的,《Journey》。”
女主持甜美的声音落下,音乐响起。起初,易辙只是听着熟悉,等到第一段唱完,易辙恍然将目光转向前方,望着那正在扬着歌声的音响。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Till I know where I'm supposed to b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I don't know if I can believe
When shadows fall and block my eyes
I am lost and know that I must hid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Till I find my way home to you
Many days I've spentDrifting on through empty shores
Wondering what's my purpose
Wondering how to make me strong
I know I will falter
I know I will cry
I know you'll be standing by my sid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And I need to be close to you
sometimes it feels no one understands
I don't even know why I do the things I do
When pride builds me up till I can't see my soul
Will you break down these walls and pull me through
“是我挺喜欢的一位女歌手,这是她的第一张专辑,讲的是一个个旅人的故事。”
“突然想起来,这首歌里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歌名倒是很适合现在。”
“什么?”
“《Journey》。”
Journey。
旅程。
那是他是怎么理解的呢?
易辙记不清了,但他确定他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因为他记得,他在歌曲的后半段便睡了过去。
流淌的英文他已经都能听懂,那时候昏昏欲睡,现在却是再清醒不过。
在这个马上要迢迢万里,奔赴远方的凌晨,易辙忽然明白,原来时间是无法逆转的,也是无法以常速追击的,它背着人成就了一切的因果,人们认为自己幼稚,无知,莽撞,却仍对此毫无察觉。
许唐成五年半之前就已经听懂了的歌,他到现在才懂,这便是他们之间,相隔的那六年。
这才是他的旅程。
易辙看着窗外,可是泪水却躲不过歌词的追击。他突然有点恨这种巧合,就像是有个人站在云端,居高临下,在告诉他,看,这就是从开始注定的结局,我那么多年前就给过你提示,可是你没有半点警醒。
六年,易辙想,不就是六年么?他追,他走完。
歌曲落下最后两句,易辙一偏头,看着浑浊玻璃里的自己笑了。
Coz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Till I find my way home to you...to you
正常的速度他追不上许唐成,他就用两倍,三倍的速度去追。他可是在那个光影下的大台阶前抱着许唐成说过,他跑很跟快,无论许唐成到了哪里,他都能抱到他。
相机里记着呢。
第六十四章
无故失踪那一次之后,山哥有好几天都没给易辙好脸色。不过易辙被这么对待惯了,除了小心着不再惹山哥生气之外,安安分分,照常该测数据测数据,该验证验证,一点也没受这位大师兄黑脸的影响。倒是可怜了徐壬,夹在两个人之间当传话筒不算,还要逗了这个逗那个,累得够呛。
“这什么?”易辙拿起被徐壬放到桌上的信封和信纸,问。
“一封家书。”徐壬说,“山哥让拿过来的,咱们一人写一封,能从这寄出去。”
家书?
易辙觉得稀奇,他还从没写过这东西。
“快写啊,山哥说这两天写好了给他。”
易辙将那个信封翻过来,又覆过去,问徐壬:“为什么要写这东西?”
“啊?”
这问题,徐壬没答出来,写家书还有什么为什么?
易辙于是把信封随手扔到了一边。
不同于他的无动于衷,徐壬兴奋到在拿起笔前特意去洗了个手,说是要用更加虔诚的姿态去写人生第一封情书。但是肚子里的墨就那么点,哪怕兑上水也撑不起一封洋洋洒洒的情书,徐壬笔都握酸了,也只是写了个“致”,再无后续。
“哎,易辙。”他伸长胳膊,敲了敲桌子,叫坐在旁边的人,“我想给我女神写情书,怎么写啊?”
易辙正在修一块坏了的钟表,脑子扎进细小的零件中,早就忘了什么一封家书的事。他将目光转向徐壬,静了片刻,问:“你要写情书?”
“对啊。”
情书也算家书。发现了这个问题,易辙就觉得这个活动还是很有意义的。
“你也写呗!”徐壬忽然说,“你不是说,不是说跟你女朋友‘不算分开’么,你给她写封从南极寄过去的情书,多浪漫啊,你们没准就又甜蜜如初了。”
易辙没有纠正徐壬“女朋友”的叫法,倒是在认真考虑写情书的事情。
“可是怎么办,”徐壬发愁,“写不出来啊。”
见他又在薅头发,易辙怪不忍心的:“别薅了,你想的什么就写什么。”
“我想的太简单了,就是我想见她,特别喜欢她。”
“那你就这么写呗。”
“这么写?”徐壬缩着脖子皱了眉,“这也太直白了吧,才几个字啊,而且显得我多没文化,我女神那么爱读书,一定会看穿我连一本名著都没看完过。”
“你又不是写书……”易辙觉得他这个想法很奇怪,可看徐壬是真的打算把这情书写出个花来,也就尊重他的想法,没再往下说。
他把钟表修好,又调好了时间,重新摆到两个人的桌子中央。秒针一下下走,引得徐壬看着那块表发呆。
“哎……就不应该摆个这种时钟表,”徐壬说,“过得我都不知道现在是上午九点还是晚上九点。”
四个月的不见朝阳,零下八十度的寒冷。
“晚上了。”
易辙铺平了纸,但只写了几个字就驻了笔。
就像徐壬说的,让他给许唐成写信,内容会非常简单。他什么都不想写,不想描述这里的生活怎样、景色怎样,不想说他经历了多久的不适应期,不想说极昼极夜让他的睡眠也开始变得不好,他只想写一句,我想你。
不用加形容词,不用说别的,因为许唐成都会懂的。
徐壬半天挤出几句,犹犹豫豫地拿给易辙看。
“你觉得怎么样?”
易辙看了一眼,在内心做了一番衡量考虑,还是如实说出了感受:“无福消受。”
“啊……”徐壬脑袋往下一垂,脑门敲在了桌上,“太难了。”
徐壬实在写不出,带着满腹的懊恼上了床,易辙则对着空荡的信纸呆了半晌,然后将写了几个字的第一页揭掉。再提笔时,换了个称呼。
极夜终于在人们的日渐焦躁中过去,裸奔活动也如期举行。那是易辙见过的最特别的日出,考察站的所有人都从房子里出来,尖叫着奔跑,或是遥望着欢呼,这一刻是真的没了国家的界限,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一个渴望了太久光明的个体。
山哥站在易辙的旁边,本来想调侃一句一个非常能说的美国人的身材,可转过身来,却看见易辙的目光越过撒着欢的人,与前方稀薄的日光交汇。
“不去跑一跑?”山哥用胳膊撞了易辙一下。
易辙很快收回目光,扯高嘴角,又迅速落下:“算了吧。”
裸跑什么的,他还是不大习惯。
他的这份安静和周遭的区别太过明显,山哥心中有了猜测,便将手绕到他肩膀上,使劲勒了勒:“想家了?”
口袋里还放着那张银行卡,像护身符一样。
易辙轻轻握了握,点了头。
想家。
“那就加加油,后面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回去。”望着太阳,山哥也遥叹一声,再次重复,“太阳都出来了,快了。”
这话易辙是认同的,太阳出来了,那么距离他们离开,也就还有三个月。
“你要是太想家里人,就打个电话回去,看你成天在屋里闷着,我都怕你哪天闷坏了,拿枪把这帮人突突了。”
易辙被逗笑了:“我有这么阴沉?”
“那是你自己没感觉,你去问问徐壬,跟我念叨过多少次觉得你不开心了。人家不开心还会伪装伪装,你不开心全写脸上,把他吓得天天问我要不要搞个什么娱乐活动,活跃活跃气氛。”
易辙看了看不远处正在蹦着高给别人加油的徐壬,有点惊奇。再一想,终于明白了徐壬为什么每天睡觉前都坚持要给他讲笑话。
其实易辙觉得自己并没有山哥说得那么不开心,想念成了习惯,就已经不像最初离别时那样那样痛苦无措。那时是浪头一般铺天盖地卷过来的,如今,却是像檐上滴下的水,静悄悄的,但滴在心头,也足够润湿那里了。
要说突然间特别想、特别想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比如有一次易辙从信号站回来,碰上了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他停住脚步等了一会儿,那只企鹅也不走,偶尔动动脑袋地看着他。易辙往前走,那只企鹅也跟着,易辙再停,它还停。那时候易辙就忽然非常想念许唐成。
着了魔一样,易辙跟那只企鹅说了好多话,什么许唐成带他去吃面条,许唐成送他衣服、手表,他惹了麻烦许唐成给他擦屁股,甚至还有许唐成睡觉的时候喜欢右侧卧,轻轻揽着他的一只手臂,最后,他跟企鹅说:“不知道他现在睡不睡得好觉。”
“我觉得他们这个科考队的窗帘不错,比我之前买的还遮光,你觉得,我跟他们买一套行不行?但是这儿的窗户都很小,我是不是应该多买几套,然后拼起来。”
企鹅看着他不说话,易辙又问:“你说他们卖不卖?”
“他……不可能忘了我吧。”
过了一会儿,企鹅约是终于嫌他烦了,或者是觉得已经听完了这个男人的故事,在易辙又低着头重复最后一句话时悄悄走掉了。
面前空空,易辙站起身来,转了个圈,也还是没寻到那位听众的身影。易辙第一次这么具体地感觉到孤独,四周全是冰川,衬得他太渺小。
向着天空长舒了一口气,他这才扛着大箱子缓步往回走。
至于电话,其实这里是可以打卫星电话的,易辙也在赵未凡的强烈要求下打过一次,满足了赵未凡的好奇心。不仅好奇心,还有显摆心——她的室友、隔壁宿舍的女生听闻她在和南极的人通话,纷纷过来参观,偏偏赵未凡突然被人叫走,易辙硬是几个不认识的女生聊了十五分钟。从那之后,易辙便剥夺了赵未凡的通话权力,将两个人的来往严格限制在邮件往来上。
其实他很想给许唐成打一个,哪怕是纯粹让他感受一下这么远距离的卫星电话,或者也让他能跟别人显摆一下。可是来到南极之后,连刷银行卡都成了不可能的事,两个人已经像是彻底断了来往,只能靠着一颗心,想着,念着。
不过这样也好,他这么久不刷卡,许唐成就该知道他在南极了。
徐壬过来的时间不凑巧,刚来没一个月就开始体验极夜,所以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黑夜之后,他立马嚷嚷着要出去拍照,要去极点拍照。山哥被他念叨了半个小时就烦了,指着某个方向说:“极点不就在那边么,那有个牌,去吧,你们俩去拍吧。”
“不行……”徐壬说,“咱们三个一起啊,不是团队么?”
山哥心想怎么平时管你的时候没听你把团队挂嘴边。
饶是如此,徐壬还是一手拉了一个,把两个人硬拽去了极点。
这还不算,走到那以后,徐壬看了看牌子两边插着的美国、英国国旗,从包里掏了三面手摇小国旗,给他们一人递了一面。
山哥一看,乐了:“准备得还挺齐全。”
“我不拍,”易辙说,“我给你俩拍吧。”
“别啊。”尽管山哥也是个不爱照相的主儿,但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和徐壬站在了一面,“极点呢,你在这拍个照片,以后给你媳妇给你老婆也能讲讲你的光辉历史,老牛`逼了,快快快。”
“媳妇和老婆不是一个人么?”徐壬笑得特别大声,“山哥你是冻傻了吧!”
“给你媳妇给你孩子!”山哥一把把易辙拽过来,冲着正在摆相机的徐壬吼,“就你话多!”
照片定格时,易辙正被山哥和徐壬的斗嘴逗笑,所以后来许唐成从别人的手机里看到这张照片,看到的也是一个离开了他很久的、浅浅笑着的易辙。
回去的那天,山哥和徐壬都是归心似箭,唯独易辙是在紧张。山哥以为他是在南极待了太久,所以再一坐飞机身体不舒服,赶紧问要不要找医生看看。
易辙摇摇头,鼻尖上不知怎么冒了汗。
飞机起飞,拉高,告别了这片他生活了一年的极寒土地。
他们依旧是先跟着到了美国,稍作休息,再转机到北京。从飞机上下来,走在长长的通道里,易辙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并不讨喜的空气,并不讨喜的人群密度,却让易辙觉得这才是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结束了先前的与世隔绝。
山哥回头问要不要稍他回去,易辙礼貌地拒绝掉,说自己还要去买点东西。山哥是有未婚妻的人,眼看都到了出口,视线已经是满场乱飞在找那个要跟他纠缠一辈子的女人,所以他也没勉强,跟易辙说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出来聚一聚,连上实验室的几个同学,他请客。
易辙在机场随便找了家电买了点吃的,刷了卡,算作汇报行程,然后依旧乘地铁回家。
机场线的票价还是二十五块,十三号线还是很挤,脑子里……也还是许唐成曾在他耳边说过的回家路。
出租屋许久没人在,屋子里的味道并不太好,往常过个年回来,许唐成都会在进门后一边换鞋一边嘟囔:“赶紧通风赶紧通风。”所以易辙也像许唐成一样,把能开的窗户都打开,顾不上休息,又找了块抹布去擦已经堆积明显的灰尘。
奔波这么久是真的很累,易辙干完活,本来只是想躺在沙发上歇一会儿,结果没意识地就睡了过去。
可能是家里的暖气堵了气,屋子里有些冷,易辙是在半夜被冻醒的。脸颊上不太寻常的触感让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北京了,他已经回来了。
他醒过神,慢吞吞地起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还是到了卧室的门前。
但站了约有一刻钟,手放上门把两次,仍然没有打开那扇门。
第二天晚上,易辙按照时间去了山哥定好的餐馆。来的都是熟人,目的很纯粹,为他们三个庆功,接风洗尘。
聚餐、KTV,以“友谊地久天长”为主旨的一条龙依旧未变。易辙吃饭时喝了不少,到了KTV,便昏昏沉沉地坐靠在沙发上,听着一群人鬼哭狼嚎。别人还好,就是共同在南极战斗过的山哥和徐壬坚持不放过他,没完没了地要求他唱歌,易辙说不会,山哥便反问:“你看这有谁会?”
终究不想在这个场合扫了大家的兴,易辙站起身,到点歌台点了一首《晴天》。前奏响起来,字幕出来,已经有一个周杰伦的铁杆粉在拍着手尖叫。
“我最喜欢的歌!我要合唱我要合唱!”
徐壬一把将这个男的摁下:“合什么合,你一会儿单点!”
易辙真的不会唱歌。就这么一首歌,他曾经足足练了三个月。
是因为想着有一天要唱给许唐成听。
一首歌唱完,易辙还没来得及追怀感伤,大家已经在夸他深藏不露。徐壬起哄得最为厉害,非要让他再来一首,易辙笑着求饶,忙把话筒塞给他,让他来唱。
易辙揉着脑袋躲到角落里坐下,看着前面渐渐开始不清晰的光影,忽然有种大梦一场的感觉。
大梦一场,仍在梦里。
他好像又看见了许唐成靠在他的肩头跟唱着这首歌,一根食指绕在了自己的小指上,一下下拨动着。那是他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心跳加速,忐忑,却极度留恋着这种不真实。
易辙对着五彩的光笑了笑,那晚是他们的开始,许唐成的一个决定,使得这些梦都变成了顺理成章,他的生命里有了一个最值得炫耀的人。
徐壬算是麦霸了,唱得也不错,不算是折磨大家的耳朵。今晚的歌易辙大部分都没听过,即便有耳熟的,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歌。徐壬点了一首演唱会版本的歌,易辙看到歌手的名字,记得这是徐壬最喜欢的一位歌手。这时有人在下面喊了一句:“厉害啊徐壬,粤语歌。”
大家跟着笑,跟着夸,易辙也弯着嘴巴看着他们。
徐壬站在包间的中央,歌的第一句是闭着眼、双手捧着话筒唱的,深情得很。有人知道徐壬已经成功追到了爱慕的女生,便举着手机蹲到徐壬的斜前方,要帮他把这么深情的演唱拍下来。徐壬跳不出他爱耍宝的性格,对着镜头比划着各种抒情动作。
开始时,易辙是真的在看热闹,他只是听着这歌有点耳熟,但是记不清是在哪里听过。直到徐壬模仿屏幕里的男人说了一句粤语,音乐稍强了一些,易辙才突然碰触到记忆里的一个点。
他回过神,歌曲刚好到了高`潮的部分,徐壬转过身,对着后面作者的一排人喊:“多谢!”
有人配合地起身同他握手,可徐壬走到易辙身边,易辙却睁大了眼睛,愣怔地看着屏幕。
生日歌……
易辙突然起身,他撞到了身前的徐壬,歌曲的演唱也被打断。
“这是什么歌?”
是什么歌,他刚刚只看了歌手名,没注意看。
徐壬被他把着肩膀,愣了。
易辙于是又问:“是什么歌?”
讷讷地,徐壬说了几个字,放在他肩上的手也忽然滑了下去。
“抱歉,我突然……有点事。”
说完,易辙拎起了衣服,冲出了门。
怎么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生日歌?
相机虽然留了下来,但易辙没有听许唐成的话,他从没有打开过。他想他的时候根本不敢打开看,因为觉得看见那些画面,自己也只会更难受。
易辙打车回了出租屋,路上用手机搜索了那首歌,看完歌词的一瞬,易辙觉得自己两年的修行都废掉了。
他下了出租,一路跑上楼,然后从柜子里翻出那个相机,装上电池。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自己模糊的记忆,但摁下回放按钮,跳出来的却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帧画面,而是许唐成的半张脸。
手指顿了顿,易辙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敢相信地摁动了播放按钮。
屏幕里的画面摇摆了两下,许唐成似乎是调整了镜头的方向,然后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跑得太快,紧张的精神松懈下来,易辙一下子脱了力。他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小小的屏幕里,那个两年前的许唐成。
“易辙。”
许唐成展开了手里的一张纸,叫了他一声。
停顿的间隙,易辙轻声应:“嗯。”
许唐成笑了笑,说:“本来离开前,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但我现在太难过了,对着你说,怕是又要哭,而且我呢,多少受了家庭的影响吧,或者是跟性格有关系,我不擅长去直接表达情感。可有很多想和你说的话,我又不想只留一封信给你,所以决定录一个视频。接下来的话或许会有一些……肉麻,你要喜欢。”
说完这些前情和预告,许唐成才像是进入了正题。易辙伸直了两条腿,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开始听许唐成的留言。
“易辙,这封信,有两个主题,一个是对不起,一个是我爱你。下面我们先说第一个。”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声抱歉,确切地说,是很多声。说起来,明明我的年龄比较大,可是一开始却是你在靠近我,而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感情,所以犹豫、躲避。”许唐成说到这里,对着镜头笑了,“对了,那次聚餐,没有坐你旁边的座位,我真的很后悔。”
“还有要对不起的地方,当然是我们暂时的分别。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家庭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阻力,可是对不起,易辙,这么久,我都没有想到好的解决办法。因为我一直想不到办法,所以坦白的事情一直拖着,拖到被发现,于是得到了激烈的反对。可是易辙,整件事情,让我最痛苦的并不是家里人激烈的反对态度,而是我的没有立场。我知道我爸妈传统,但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是,我发现我一直在接受着这些传统。前面的二十多年,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们这种传统的爱,我没有在我妈给我洗衣服、送饭、交钱,甚至在我读大学之后帮我买车的时候说过你们的爱太传统了,我要独立,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你们不要管我,那么我也不可以在我发现了这种传统的爱束缚的一面时,就告诉他们你们这种爱是错的,我是独立的,自由的,你们不该用你们的爱来管束我。永远只拿出对自己有利的一套理论,这不叫独立自由,这是自私。所以我想跟你道歉,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和你说这些,也是想要告诉你,我同意离开,不是因为我更在乎家人,我爱你并不比爱我的家人少,甚至,你是那个我想藏起来宝贝着的,更为特别的人。”
“这就进入了第二个主题,关于我爱你。
我爱你,到什么程度呢?其实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总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总觉得我还可以对你再好一点,甚至有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你真的太好了。”许唐成说完,朝着镜头笑了笑,“是真的太好了。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定,我的性格里都还是有懦弱、胆怯存在的,可你没有,你会直接告诉我你喜欢我,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我,你爱我,一心一意,什么都不管。可我没有做到,我瞻前顾后,处理不好太多事情,每次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我配不上你。甚至,我还需要顾及家人,连这样我都会觉得我给你的爱太少了。这一点,我以后会更加努力,你可以把这个视频以及相机包里的信留作证据,日后考核我。”
“我知道你很害怕分离,我也是。我录这个视频,就是怕你害怕。你在酒吧跟我说,让我不要忘了你。这里我就要批评你了,我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么?我怎么可能忘了你。但是这里也还要表扬你,因为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忘了我。你让我觉得你会一直爱我,看,你多伟大。所以,这里又是我做得不好,以后会好好纠正你这个想法。”
“还想要说一件事。前几天你带我去的那个斜坡,那里我也要道歉。因为刚刚往下冲的时候我太害怕,所以我没听你的话,不小心睁了一下眼睛。然后……我看到你并没有真的全松开车把,你是也在害怕么?害怕摔到我?那我们这次做一个约定好不好,等我回去,你再带我去一次那个斜坡,到时候我不睁开眼睛,你也真的把车把全松开,用两只手抱着我。我们谁也不要怕。”
“最后一句,易辙,我爱你,很爱很爱,我不会表达,但就是很爱你。”
许唐成是多内敛的人啊,易辙从前没听他说过“我爱你”,可也仅仅是没听他说过而已。要不是这只是一个视频,易辙简直想反驳太多了。
什么你配不上我?
什么你给的爱少?
什么做得不好?
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但即便许唐成在面前,易辙大概也说不出了。他握着相机哭了,很狼狈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然后继续按动按钮,找到了那个在蓝色港湾的视频。
他让许唐成和他唱生日歌,许唐成哼了一个调子,还说,这是厄瓜尔多的生日歌。
他竟然信了。
这个骗子。
他明明在那么久之前就考虑了他们的未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两难局面,还是接受了他,并且对于困难只字未提,给了他最美好的几年。
也明明在那么久之前,他就已经告诉他,他是他的一生中最爱。
许唐成唱给易辙的生日歌,是《一生中最爱》。
谭咏麟,1991。
第六十五章
处在旺季的旅游城市,堵车的时间和人们的热情成正比。为了应对,许唐成买了辆小电驴来满足日常的代步需求。
这里的路和北京不同,多坡,多起伏,骑起小电驴来有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慢慢的,许唐成多了一个爱好。有时是清晨,上班前,有时是落日时分,有时是被大太阳炙烤的正午,也有时是仍保有热度的夜晚,他会穿着大裤衩,骑着车,穿梭于一条条宽阔或狭窄的道路。那些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想,只偶然觉得自己在做着和某个人相似的事情,身影也在和他重合。
唯一特别的事情,是在一个夏天,再次见到了成絮。
成絮回北京忙毕业的事情,得知许唐成来了海南,特意飞过来看他。他将头发剃短了很多,站在机场里冲许唐成招手的样子,和许唐成记忆里那个软软的男生有了不小的差别。
但等许唐成走近,成絮微微垂低了视线,腼腆一笑,许唐成又觉得他没有什么变化。
他带成絮去吃了一家清补凉,坐在冷风充足的店里,成絮问他:“你和易辙,出什么事了么?”
已经太久没有人在许唐成的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也已经太久没有人同他谈论他。
许唐成用手里的小勺子一下下捞着蜜豆,轻轻笑着摇头:“没有,只是家里知道了,反对的态度比较激烈。”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妈坚持让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我慢慢劝呗。”
其中坎坷,许唐成用三言两语揭过,成絮没有追着问,但人的变化是坦诚的,他能明显感觉到,面前的这个许唐成,有了更多的心事,更多的沉默。
旁边座位的两个女生起身离开,许唐成看着对面垂着头的人,终于问:“你呢?有喜欢的人了吗?”
迟疑了那么两秒钟,成絮才抬起头。这迟疑便已经告诉了许唐成答案。
“先吃吧,”见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许唐成便说,“这儿人多,等会儿聊。”
走出店门,成絮说想去海边溜达溜达,许唐成立即笑了,问他,在海边那么久,还没看够么?
成絮推了推眼镜,在热风中跨上许唐成的小电驴:“不一样的感觉。”
亚龙湾就在不远处,这个时间沙滩上也没什么人,他们两个找了个荫凉处坐下,望着海面静了好一会儿。
“你刚刚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成絮转过头来,坦坦荡荡地迎视着许唐成的目光,“有的。其实当初我离开时,向你隐瞒了一部分原因。”
不知怎么,一幅画面跳到许唐成的眼前——是成絮崩溃的那一晚,交叠在酒吧一角的身影。他心中有轻微的震动,而成絮已经低下了头,用一根手指划着脚边的沙子。
沙土翻出,露出一个名字。
许唐成看到了那个逐渐在沙中浮现的人名,有些意外。
确认他看到了,成絮只略微停了一会儿,就又用手掌将那个名字轻轻抹去。
“去酒吧的那个晚上,我忽然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自己。我不明白,我明明那么喜欢傅岱青,怎么还会对另一个人有感觉,我是……”成絮的眼睛里有疑惑,也有犹豫,“渣男么?”
“胡说什么。”许唐成摁了他脑袋一把,说,“感情的事情,可能有时候就是会自己也不清楚。没准你对傅岱青,不完全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那是什么意思?”成絮问。
“我也说不清,”许唐成自嘲一笑,“就是……很复杂吧。”
谁也说不清,两个人便又共同沉默。过了一会儿,许唐成问:“为什么喜欢郑以坤?”
他本以为成絮会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起码,是说出郑以坤身上到底有什么特质在吸引着自己。可没想到,成絮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反正,那天晚上在酒吧,他叫我‘宝贝儿’,我一下子就心跳加速了,特别突然。”
“就这样?”许唐成哑然,将这话消化了片刻,才委婉提醒,“他当时只是演戏吧,而且他应该……叫过很多人‘宝贝儿’。”
“我知道,”成絮点点头,“我知道他是演戏,也知道他这样叫过很多人,之前光我听见过的,就有两个。但是那天,他叫我,就是叫得很好听。也没人这么叫过我。”
这番说辞使得许唐成一时无言,他叹了一声气,看着成絮。
“那晚我就发现,虽然我平时总是躲着他,可是其实是想要靠近他的。”成絮忽然虚空地握了握右手,不知在握什么,“他和我不一样,我不敢做的,他都敢,我不懂得、不会的人情世故,他也都会,有时候听着他那么吊儿郎当地说话,我其实还挺羡慕的。”
的确,和傅岱青不一样,郑以坤是个和成絮截然不同的人。他洒脱,果决,游刃有余。而因为永远学不来,这种不同便容易让人移不开眼睛。
看到许唐成一直皱着眉,成絮笑了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略作迟疑,许唐成摇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但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会担心。”
成絮没有对这话发表任何评价,只是拍了拍裤脚沾上的沙土,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许唐成挑眉看他,他于是接着解释:“你记不记得,那天在酒吧,他一直抱着我。”
许唐成点了点头。他不仅记得这个,还记得自己因为后来的一幕生了气,没给郑以坤好脸色。
“他一直抱着我,其实是因为我……我身体有了反应。”
现在说起来,成絮依然脸立刻红了。许唐成有些惊讶,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继续耐心地听着成絮的倾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见他叫了我那一声,看着我走过来,我就突然……”成絮低头,笑了一声,“挺不可思议的。当时我特别慌,特别难为情,就靠着他。他应该是感觉到了吧,所以也一直抱着我。我那天是真的喝多了,不怎么清醒,但也都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心情不好,又喝了酒,一直在耍酒疯,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和你们分开以后,我就一直又哭又闹地缠着他,动手动脚的。后来清醒过来,我知道那也不是完全在耍酒疯,只不过是在借着自己喝多了任性,挺卑鄙的。所以,我们两个之间,他看上去总是没个正经,可他其实只是爱逗着我玩而已,从没对我做什么逾矩的事,反而是我,一下子,就没了度。”
这缘由,是许唐成绝没想到的。那晚看见郑以坤将成絮压在墙角,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认定了是郑以坤在趁着成絮不清醒,占他便宜。
“郑以坤呢?”许唐成缓过神来,问,“你和他还有联系么?”
成絮摇摇头:“没有,但是他去看过我一次。有一次我们出海半个月,遇上了坏天气,船差点翻了。上岸的时候学校来了好多人迎接我们,他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也来了。我们吃了顿饭,但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如果在以前,许唐成或许会劝成絮,别再想着郑以坤,他也总会遇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人。可现在,他渐渐明白了那种爱情里的义务反顾,便不想再这么劝了。
“如果真的喜欢他,可以……”
“我说过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成絮打断。
“说过?”
“嗯,”成絮点点头,轻轻抿了抿唇,“我走的那天,郑以坤不是也来送我了么。他跟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让我以后不要谁都相信,不要对谁都一片真心,还说,让我不要再想傅岱青了,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不值得,说我以后会遇见一个真的好人。然后我就问他,你是好人么?”
成絮说到这,许唐成已经能猜出郑以坤的回答。
“他说,他不是。”
成絮在三亚住了三天,许唐成没让他在酒店住,直接给领回了家。周慧还记得他,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没有半点怠慢。
成絮离开那天,许唐成带他去吃了一家他平日常吃的早餐,店名许唐成也很喜欢,叫“大树下”。
想让成絮将这里的花样都尝尝,许唐成便要了一份海南粉,一份海南面。等待上餐的功夫,许唐成问成絮决定了在哪工作没有。成絮没有什么犹豫,说:“我家那边吧。”
“不留在北京么?”
“不了吧,虽然北京也有比较合适的工作,可是当初来这里就是为了傅岱青来的,北京离我家那么远,我自己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吃了饭,许唐成将成絮送去机场。在成絮和他挥手分别,已经转了身、朝前走时,许唐成又叫住了他。
成絮回头,许唐成上前几步,倾身抱住了他。
“想留北京的话也可以留,我马上也会回去的,”许唐成笑了一声,“到时候哥罩着你。”
成絮很快回抱住他,也咧着嘴巴笑,说:“好,我会好好考虑。”
和几年前一样,许唐成同样是看着成絮走进安检的队伍,他知道了成絮更多的秘密,更多的不知所措,但这次却没有那么担心了。
这几天他想过成絮的事情,可他也说不清楚,成絮对于郑以坤的放弃到底是对是错,而如果成絮和郑以坤在一起了,会不会也算是合适?这些问题直到成絮离开他也没能得到答案,他相信,成絮也是一样的不清楚。或许从没有人能够清清楚楚地过完一生,大家都是在想不明白、不知道怎么办的情境下摸索着,无奈,无措,有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往前,但稀里糊涂,也这么继续前进了。
现在想来,成絮当年的离开应该是对的,无论以后他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新人或故人,不过是兜兜转转后的因缘际会,该在一起的,总会在一起。
从到了这座城市之后,许唐成一直很忙,公司里只要有一个加班的就会是他,超市里保质期三天的鲜奶,他永远都会忘记买。
他天天骑着个小电驴乱窜,连个防晒都补涂,自然是躲不过被晒黑的。许唐成不怎么照镜子,日积月累的变化,身边的人也多不会有所察觉,直到这天脖子上一直痒,许唐成脱了上衣,对着镜子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脖颈处都还有着很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许唐蹊正好过来给他送水果,看见他裸着的上身,也立马发现了。
“哇,哥,这都冬天了你怎么还没白回来?”
许唐成明明是不易晒黑的体质,即便夏天黑了点,也能很快恢复过来。
冬天了。
许唐成的感知有些虚幻,他怎么觉得,前几天自己还穿着短袖呢?
“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愣神,一旁站着的许唐蹊忽然问:“你是不是想易辙哥哥了?”
迟了一小会儿,许唐成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回答许唐蹊的问题,而是套上了一件长袖,撸起半截袖子,将胳膊伸到许唐蹊的眼皮底下。
“我在想,我是不是比他还黑了?”
许唐蹊立马“咯咯”地笑,笑完了,弯着眼睛道:“我觉得,虽然你晒黑了,但还是比易辙哥哥白很多的。”
兄妹两人对易辙肤色的名声图谋不轨,许唐蹊把脸往一个抱枕后一藏,露出一双眼睛,问许唐成:“易辙哥哥知道了我这么说,会不会伤心?”
“不会。他会说……”迅速否定完,许唐成模仿着易辙认真的语气,说,“‘嗯,我觉得也是。’”
见着这模仿,许唐蹊更是笑个不停,直呼太像了。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许唐蹊才举起手机,问许唐成:“哥,你看了这个没有?”
是他们学校公众号的一篇文章,标题是《他们的南极一年》。
看见这标题的第一眼,许唐成就知道里面一定有易辙。
他拿过许唐蹊的手机,缓缓下拉。
“易辙哥哥原来去了南极呀?他是学的什么专业啊,为什么能去南极?”
“临近空间遥感,”许唐成说,“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懂,这篇文章里不是写了一些么。”
许唐蹊吐吐舌头:“我只看了提到易辙哥哥的部分,别的看不懂,也没细看。不过我看见最后一段说,他们这次收的数据,使得他们这个团队在这个领域至少领先六年,好厉害啊!”
许唐蹊看了个囫囵,许唐成却是在一字一字认真地读着这篇文章。
“嗯,”许唐成无声地勾起嘴角,说,“他一直很厉害。”
“对了哥,我拿给你主要是想给你看,里面有易辙哥哥的照片!在最后!”许唐蹊等不及,翘出一根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直接划到了最后的配图区。
配图有几张,有冰川,有极光,还有一张似乎是他们住的地方——五六栋不高的房子,背靠着只露出了半截的冰山,照片上的天色是半暗的,天空的颜色比道奇蓝稍深,房子上无一例外地挂着雪,三角房檐的顶角都亮着一盏灯,照亮檐下房门。
是他住的地方么?
“你要看最后一张,最后一张才是他们的合影。”
界面又被朝上拽了拽,于是时隔两年,许唐成再一次看到了易——。他和另外两个男人并肩站在一块白底蓝字的牌子前,牌子上加粗的字写着:“Geographic South Pole”。
牌子被他们挡住了半块,中间露出一块简易地图,右边还有几行字。
他包得太严,许唐成将将只能看见眼睛、鼻子,和半张嘴巴。
许唐成将图片放大,可放大后的人是模糊的,让许唐成的心里顿时生满了遗憾。
“哎,这个看不清啊,”许唐蹊同样懊恼,又好奇地问,“这是在南极点么?哥,看看牌子右边的字是什么?”
许唐成的手指向左动了动,两颗脑袋凑在屏幕前,研究着那块作为背景的牌子。
“Robert F.Scott,Januatry 17,1912’.The Pole.Yes,but under very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from those expected.”
“这是什么啊?这个人是谁?”许唐蹊问。
“应该是那个英国探险家,第二个到达南极点的人。”许唐成想了想,“挡住的那一半应该是第一个人写的话吧。”
许唐成凭着自己的知识答了这么一句,但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他又挪了挪手指,想再看看那张不太清楚的脸,却忽然许唐蹊拽了拽胳膊。
“妈。”
听见许唐蹊唤的这一声,许唐成从屏幕上收回视线,朝门口看去。
周慧笑了笑,走进来,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
“唐蹊,我跟你哥说几句话,你去帮你爸看看那手机怎么弄。”
许唐蹊看了许唐成一眼,点点头,接过手机,出去了。
周慧坐到了床边,许唐成弯腰将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整理好,放在了靠近门口的凳子上。周慧盯着那摞脏衣服看了一会儿,轻声问:“唐成,这两年,你怪我么?”
“不怪。”许唐成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文章和照片,但也没耽误回答,看到周慧有些迟疑的眼神,还补充,“我没什么立场怪你们,决定是我做的,路是我走的,要说怪,也是怪我自己没走好。”
“你现在,还是那么喜欢他么?”周慧问了这个问题,却似乎并不想听到答案。她苦笑着说:“你说不怪,可我知道你多少都还是因为我们不高兴的。”
“没有。”
“你有没有的,我能不知道么?”
这次,许唐成沉默了。
其实周慧说的没错,即便他懂得所有的道理,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可偶尔,想念和心疼的情绪还是会打败理智,占据上峰。
“以前,你们跟我说,找对象的话不要挑长相,那个人要善良、懂事、孝顺、不自私。所以有时候我就会想,这些条件易辙都满足,难道一个性别,就真的能抵掉所有的么?我真的没有怪你们,我理解你们的不理解,只是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不公平。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未来,但是总不能因为担心老了以后的生活,就放弃前面几十年的人生吧?”许唐成看着地面摇摇头,语气是平淡的,“在我看来,这不划算。”
“嗯。”周慧勉强笑了笑,说,“或许你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吧,只不过我和你爸,这么多年,就是这种思想了。我们总想你们都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求名不求利,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们……没那么开放的思想,希望你别怪我们。”
这话里的意思耐人寻味,是道歉,却似乎也是在表示着周慧的动摇。
许唐成有些愣,方有这种猜测,他就已经突然紧张起来,期待起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周慧,果然,周慧在与他的对视中点了点头,说:“你去找他吧,我们同意了。”
艰难困苦的修行期满,被宣布得到自由的一瞬,喜悦和畅快其实并不会那么及时地到来。积累的情感太多,太厚重,情感的转换便反而是沉重的,庄严的,就像是满天大雪中,艰难易辙的车轮。
“但是奶奶那,不要说了,上次体检她身体不好,就还是先瞒着她吧,至于家里其他人,我帮你去说,你也不用担心。”
“妈……”
胸口堵得发烫,许唐成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也是担心的。但是……我之前说让你们断一阵子,可两年了,你们都没变。我不敢再这么耗着你们了。”周慧的妥协多少混着无奈,她实在是怕,怕这样耗下去,先撑不住啊的会是许唐成,“既然你们坚持,那你们的路你们就去自己走吧,我们不管了。”
你们?
像是知道了许唐成的疑惑,周慧擦了擦眼泪,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信封递给他。
“是那孩子写给我的,从南极寄过来,寄到了咱们C市的家。信寄过来有一阵了,楼下的王阿姨看见,告诉了我,我让她又给邮到这来。”周慧抹了把脸,红着眼睛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远的信。”
看着信封上一个个陌生的邮戳,许唐成都没舍得立刻打开。
“他跟我说了挺多的,但是最主要的,是让我不要担心,说……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许唐成抬眼,发现周慧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信。
想起来信最后的那几句话,周慧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又回来了,无奈,好笑,熨帖……心情复杂,但他却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拗不过许唐成,也拗不过给她写下这封信的那个人。
“他说,他比你小六岁,现在也一直在坚持锻炼身体,即便你老了,他也一定能健健康康地照顾你。以后,他给你养老,给你送终。”
两滴泪落了下来,周慧还坚持在笑:“这孩子,把我最后的不放心也保证进去了,我再没什么话说了……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
给他养老送终?
怎么有人能说这种话?
短暂的震撼后,许唐成不知该哭该笑,他惦念着,感动着,心里一塌糊涂,没来得及有明确的判断和感想,眼眶已经先不争气地热了。
易辙为了许唐成,什么都说得出来。
他对许唐成一向说话算话,所以,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妈。”
周慧说完了想说的,起身要走。许唐成却开口叫住了她。
“妈,虽然你们同意了,可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望见他的表情,周慧随即往回走了两步,重新坐了下来。
“你说的对,他是真的喜欢我。”许唐成谈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将信封翻了个过儿,妥帖地收在手里,“其实当初,是他让我跟你们过来的。我知道他有多不想让我走,可是他舍不得我难做,也舍不得你们那么难过,所以他跟我说,让我走,他自己能扛着。你说怕我们老了以后没人管,他就说他管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旁的歪的,满心想的,左不过就是我。”
周慧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也算是终于认同。
“我以前睡不好,他就到处去给我买遮光性好的窗帘,我手凉,他就想着给我捂,别人故意惹了他,他明明没有错,却可以为了我去道歉……他的好是我怎么说都说不完的,以后,你们也会知道他有多好。”许唐成顿了顿,终于在周慧等待的目光里,进入了正题,“妈,我很感谢,你们能同意我们。现在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炫耀,也不是提前帮他说好话,是因为还有件事,我必须让你们知道。”
周慧的接受是彻底的,也是真诚的。她点点头,对许唐成说:“你说。”
“这件事是,我和他在一起,从来都不是我做了多大的牺牲、多大的让步。”许唐成摩挲着手里的信封,低头,笑得很浅,“能和他在一起,始终都是我的幸运,我从来没委屈过。”
他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才成为了易辙世界里的那个与众不同,但他始终感谢那时的自己。
周慧走了,许唐成还捏着那封信,没敢看。
他早就收到了自己银行卡的消费短信,他知道,易辙现在就在北京。脑子里有无数个混乱的念头,最清晰的一个,是他应该立刻订一张回北京的机票。
手机在充电,许唐成扑到桌上,刚拿起手机,却先有电话打了进来。
哪怕两年不联系,这个号码他也不会忘。他迅速接通,将手机举到耳边时,都忘了充电线还拉扯着,手臂愣是被牵得一颤,才用另一只手慌忙拽掉了线。
“喂?”
用干涩的嗓子说了这样一个字,对面的人却迟迟没有答复。
怎么不说话?
喝多了,所以才打的电话么?
“易辙,我……”
他撇掉脑中的一堆猜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对面的人好消息,却被一声不大客气的呼唤打住。
“许唐成。”
听见这一声,许唐成愣了愣。
没打错电话。
没喝多,清醒的。
没打错电话也没喝多的人在清醒地直呼他大名。
“两年不见,长了不少出息啊?”放松下来,许唐成也不再像刚刚那样着急。他的质问带着鼻音,亲昵缠绵:“没大没小的叫谁呢?”
他在开玩笑,那端的人却并不配合。易辙又一次连名带姓叫了他一声,不待许唐成应,又用同样硬邦邦的语气说:“你骗我。”
这控诉,让许唐成摸不着头脑。
“你给我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厄尔瓜多的生日歌。”
终于明白了他这是为了哪般,许唐成只觉得心里头无限陷落了一角,偷偷藏了一个冬天的夜晚。那个夜晚,有一个始终对着自己的镜头,一句句讨要生日礼物的话语,还有跨过金色台阶,向他奔来的人。
“不是厄尔瓜多,”他逗他,说,“是厄瓜尔多。”
“什么瓜都不是。”易辙突然哽了嗓子,声音很低,“你骗我……”
他突然的转变,让许唐成意识到他并不对劲地情绪,有些慌神。
“我的错,我的错,我是骗你了。” 怕他哭,许唐成赶紧乖乖认错,“易辙,你在哪,在家么?那你在家等我,我去找你行不行?”
他决定不再跟他隔着电话聊了,他现在就想见他。
“不行。”易辙却说。
“嗯?”许唐成愣了,他站直了身体,将目光无目的地投向窗外摇摆的树叶,“为什么啊?”
树枝上落了一只鸟,仰着头,收了翅膀。
“从凤凰机场,到你那里,要怎么坐地铁?”
“嗯?”许唐成下意识地说,“三亚没有地铁……”
话没说完,他立刻反应过来这话里的信息。
但不待他追问,易辙已经先一步开口。
“有,”易辙说,“机场线,三元桥换乘十号线,知春路换乘十三号线。”
许唐成怔在桌旁,耳朵捂热了听筒。
“我来接你回家了,如果叔叔阿姨不同意,我就不走了,就一直求他们,不要脸不要皮了,求到他们同意为止。”易辙停了一下,像是在憋狠,“反正,我说什么,都要接你回家。”
“易辙……”许唐成叫着他的名字,又没了音。
窗外又来了一只鸟,树枝一颤,身影成了双。
易辙,易辙,易辙,明明有着这样的名字,这个人却固执地,从不遵从。
“好。”许唐成说。
第六十六章 尾声
许唐成终于实现了用小电驴载着易辙兜风的愿望。
虽然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有点挤,但易辙明目张胆地环抱他的姿势,让他觉得这小电驴的大小刚刚好。
易辙在三亚待了几天,用许唐蹊的话说,他们两个就像连体婴儿,恨不得上厕所都一起去。许唐成意识到可能是没收住,有些放肆了,但也没有刻意地去做什么改变——他们这么久没见,就算现在天天抱在一起,也不过分吧。
许唐成房间的床有点小,但晚上他们还是坚持要挤在一张床上睡。
即便过了几天,许唐成躺在易辙身边,都还是觉得很不真切,没睡着,眯着眼睛,都要不时抬手摸摸他的胳膊、肚子。
易辙忍了一会儿,后来忍不住了,攥住他在自己肚皮上乱动的手,侧过身,小声在他耳边说:“别摸了,再摸受不了了。”
许唐成闭着眼睛笑出了声音,睁开眼,变本加厉地凑过去亲他。
隔壁就是周慧和许岳良,这刚登堂入室的几天,易辙怎么也不敢做什么啊。他抬起一条腿,把许唐成的腿压在下面,又用手臂制住了他乱动的胳膊。
许唐成把胳膊翻过来一弯,用手捏了捏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变粗了啊。”
“天天锻炼呢。”易辙说着,还把手举起来,让他摸自己手臂上的肌肉。
捏了两下,许唐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句,给他养老,给他送终。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要在往常许唐成早就睡了。不过今天,他忽然抬起手,捏了捏易辙的下巴,说:“我们说说话吧。”
“好,”易辙躺平了,问,“想说什么?”
“你给我讲讲你在南极的事?”
“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就是很冷。”易辙认真想了想,接着说,“我们是跟着美国人一起去的,不是在中国的科考站。去之前做了很多心理测试,因为那里是允许持枪的,长期在那种地方生活,容易导致精神不稳定,怕有人万一心理一个不正常,拿枪乱突突。其实做心理测试的时候,我特别怕我通不过,因为太想你了,觉得都快想出病来了,好在最后都合格了。”
许唐成认真听着,握了握易辙的手。
辛苦你了。
“在那边,基本都是吃肉,每周只有一天能吃蔬菜,蔬菜是从爱尔兰空运过来的。我在那待了一年,我那个位置又很靠近极点,算起来,感觉这一年要么极昼要么极夜,没几天正常地。极夜的时候看见了极光,很漂亮,我有拍,等回去给你看。但极夜除了有极光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好的地方了,成天都见不着太阳,生物钟混乱,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真的很难捱。我跟我室友有一阵都脱发了,特别是他,很严重。本来我以为极昼会好一点,但其实也很难受,那会儿我基本上能体会到你那种想睡又睡不着的感觉。不过我们那个窗帘不错,遮光性很好,”说到这,易辙有点不高兴地抱怨,“但是我走的时候想跟他们买点窗帘,他们竟然不卖给我。”
许唐成笑:“你买人家窗帘干嘛?”
“给咱们家装上啊,那个比我买的还好。”
许唐成听了,弯起腿,左摇右摆地笑个不停。
“我想想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哦,对了,极夜结束之后,他们裸跑比赛来着。”
“裸跑?在南极?”
“对啊,我发现他们是真的不怕冷啊。不过有一个美国人当时跑出去三分钟都没回来,搜救队就赶紧去搜救了。那个地方,冻个十分钟也就透心凉了……”
“找着了么?”
“找着了。哦对了,在南极,特别容易迷路,因为周围都是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差别,也没有方向,稍微走远点就容易找不着回来的路。”
许唐成在黑暗里点点头,不放心地问:“那你没有乱跑过吧?”
“我?”易辙刚想否认,想到什么,声音又心虚地低了下去,“有一次……”
“嗯?”
“但那是有原因的。我妈……”易辙静了一瞬,说,“去世了。”
向西荑?
许唐成惊讶地转过头,他看不清易辙的脸,但大致能看到他正仰着脸,望着天花板。
“怎么会?”
“生病了却不治,去年去世了。当时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的,所以心情不好,没打招呼出去过一次。不过我又自己走回去了。”
他说完,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你知道么?我忽然……有点喜欢她了。可是太晚了。”
许唐成无言地侧过身,将一只手搭到易辙的胸膛上,拍了拍。
“这两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前我觉得她尖酸、刻薄,谁也不爱,可后来我忽然想,她其实不是从一开始就那样的。”易辙顿了顿,“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就不会结婚,不会有我和易旬。所以我想,她以前,应该是个和后来完全不同的人。”
或许单纯,或许情深。
“嗯。”
细究起来,谁的过去都不是白白挥霍的,只不过如果这个人没成为你在乎的,你便永远不会去体味他的苦衷罢了。
“所以我想,如果她一开始遇见的就是段喜桥,是不是会更好。”
这一刻,许唐成听到这些话,才更加明显地体会到易辙的变化。——他依然是那个单纯又勇敢的少年,但他在接纳着这个世界,接纳这个世界的好或不好,完满或遗憾。
寂静的夜晚没能掩住易辙的感怀,也没能掩住许唐成的,他伸长了脖子,吻着易辙的下颌骨,易辙也很快同他分享这个吻。
“唐成。”
聊了许多,准备入睡的时候,易辙忽然叫了他一声。
“嗯?”
“这两年,你想不想我?”
许唐成本来眯着眼睛,正迎接睡意,听到这话,他便又陡然清醒了过来。
一句话将他带回了忙忙碌碌的这两年,他睁开眼睛,歪着脑袋凑近易辙的肩膀,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许唐成呆呆地望了天花一会儿,说:“不是一定要幸福美满的结局,才会让人充满期待。”
易辙尽力理解了,可还是觉得,许唐成这是在为难他。他翻身压住许唐成,在黑暗里看着他的眼睛,说:“听不懂。”
“听不懂啊?”许唐成用脖子撑起脑袋,顶了顶易辙的脑门,笑,“傻乎乎的。”
易辙不介意他说自己傻,但立刻把手伸到他的背下,将他整个上身勒在自己怀里,威胁:“快说,什么意思?”
“意思是……”许唐成笑过了,用手一下下划拉着易辙的头发,解释,“让人充满期待的,是人。”
易辙于是又安安静静地理解,他把这些字一个个拆开来,又拼上,最后却是狠狠吻了许唐成一下。
“还是不太懂。但是,就当我没文化吧,不懂这些深奥的,我就要幸福美满的结局。”
许唐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嗯。
不知这算不算被打了个岔,易辙躺回去,又待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不对,你还没说你想不想我。”
许唐成迷迷糊糊,说:“刚刚不是回答了么?”
“没有啊。”
“说啦。”
“没说。”
“说啦。”
易辙想起那听不懂地一句话,有点郁闷:“那哪算啊……”
“算啦……”
易辙惦记了一个晚上的问题,到底也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许唐成先睡了过去,易辙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声说:“反正我每天都想你。”
白天吃了太多水果,又喝了好几杯许唐蹊煮的花果茶,半夜,易辙便不出意外地被憋醒,非常想上厕所。可他们本来就睡得晚,许唐成早上又还要上班,易辙怕吵醒了许唐成,他睡不好,就一直僵着不敢动,试图让自己再睡过去。
但是这事儿不是说憋就能憋住的,易辙绝望地在床上躺了一刻钟,还是绷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躬着腰身、炸着手臂下床的样子,活像一只到厨房偷吃的猫。
他没穿拖鞋,垫着脚尖去了屋内的厕所,但解决完出来,却发现床上的许唐成在翻身。
他心里一惊,飞速又同样小心地爬上床。见许唐成已经睁开眼,他赶紧把人抱进怀里,小声哄:“吵醒你了?我上了个厕所。还早,接着睡吧。”
许唐成没说话,易辙见他闭上了眼睛,也跟着阖上了眼。
朦朦胧胧又快要睡着的时候,易辙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刚才醒过来,发现旁边是空的。”
易辙立刻睁开眼,这才发现许唐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醒了,正枕着他的肩,用一只手挑开窗帘,看着窗外的月亮。
有月光跑进来,停在他的脸上。这么安静的一幕,易辙忽然觉得像是看到了这两年里,孤身一人的许唐成。
“其实,也是想的。”
在易辙渐渐收紧手臂的过程中,许唐成说了这么一句。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易辙却很快明白,他是在回答那个睡前他一直在追究的问题。
“就算是故意把自己的时间排满,故意让自己忙得没时间,有些时候却还是来不及安排,也管不了自己的。”
自从他们再见面,许唐成就是温暖的,笑着的。他没提过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也没说过自己因为一个叫“易辙”的人有多煎熬,就连刚刚易辙追问,他也没说一句,我想你,想你想得受不了。
但此刻,他的声音沉静,忽然没了平日的力量,透出了那种无力反抗的软弱。
“什么时候?”易辙心疼,搂着他,轻声问。
许唐成放下了窗帘,屋子里回归漆黑,如同一个个相似的午夜,困着不小心梦醒的人。
“就是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晚上睡着睡着,忽然醒了。第一秒,第二秒,都还是不清醒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但到了第三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会想到同样的……一件事。就连刚才醒过来,我都还是在那么想。”
预感到或许终于要听到想要的答案,可易辙又忽然有点不想听,因为说着这话地许唐成太落寞,像是幼儿园里,忽然找不到游戏伙伴的小朋友。
易辙不禁低头,用鼻子抵着许唐成的侧脸,问:“想什么?”
“想……”
许唐成怔看着面前的漆黑,好一会儿,才缓缓说:“想……易辙在好远的地方啊”。
————————
在南下的火车上修完了最后一章,有点感慨。
想对文中的人物说一句,抱歉没能给你们一个童话世界,我做不到的,接下来靠你们自己啦。请务必幸福。
- 作者:l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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