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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zy loaded image白日事故 (4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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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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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8, 2024 12:4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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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易辙不知道许唐成为什么忽然将时间提前,但第二天醒来看到消息,他立即回复了一声“好”。
许唐成在晚饭时间离开实验室,电梯门打开,刚好碰上从外面回来的于桉。
“哎,去吃饭?”于桉走出来,招呼他,“我回去拿点东西,等我一起啊。
“不了,”许唐成单手插着兜,摇摇头,按了下行的电梯按钮,“我出去。”
“晚上不来了?”于桉有些奇怪。
“嗯。”许唐成点头,看于桉还要问,便直接说,“出去玩。”
刚好电梯到了,许唐成这样简单说完,便挥手同于桉告别。手机上又收到易辙的消息,说自己已经到楼下了,看到21公寓旁新开了奶茶店,问他要不要喝奶茶。许唐成是站在电梯里读的短信,正要回复,忽想起自己还没有摁电梯的按钮。
抬起头,电梯门正在缓缓阖上,他有些惊讶,因为看到于桉竟还站在那里,没有走。
见他看过来,于桉借着电梯门余下的窄窄缝隙,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易辙就等在楼下的花池边,他蹲在台子上,捧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手里的光映着他的脸。许唐成走过去,发现他背了一个从前没见过的小黑书包,拎起来一看,竟是一台摄像机。
“哪来的摄像机?”许唐成问。
“跟郑以坤借的。”易辙站起身,一只鞋底蹭着花池边缘,滑下来,用一根大拇指捋捋书包带子,说,“我打算买一台。”
许唐成刚要问买一台做什么,就听见他接着说:“以后拍你。”
一颗石子被踢出去老远,本该无序的声响,却因为这句话中暗含的情绪动听起来。
还在学校里,易辙就已经掏出摄像机,小跑了两步到许唐成身前。湖畔,光秃枝桠。渐沉的暮色中,摄像机上亮了个小红灯,像是勾着许唐成往前走。
“看着点路,”许唐成提醒,“别撞到人了。”
“不会,看着呢。”易辙举着摄像机,在向后退着走的同时,偶尔回头看一眼。
俩大男生,在学校里拿部摄像机拍着玩,怎么看都有点怪异。看到很多路过的学生都在放慢脚步打量他俩,许唐成脸皮薄,赶紧迈了两步,追上那个很兴奋的人。
“好了,先别拍了。”
“不。”易辙抬高手肘,撇开许唐成要来拽他的手,摄像机的镜头都快要贴到了许唐成的脸上。许唐成往一旁躲,易辙就不依不饶地接着跟上来,还咧着嘴巴笑说:“你皮肤真好,这么拍都看不见毛孔。”
许唐成歪歪脑袋,只象征似地躲了一下便作罢,终是任由他闹。也是奇怪,摄像机碰到他的皮肤,明明是冰冰凉凉的,却像是能把冬天的寒都逼退。
到达蓝色港湾附近,怕再往那边走不便停车,许唐成就将车停在了朝阳公园边上。下车时,易辙解开安全带,说:“我马上就能考驾照了。”
都处在同样的校园环境,都是同样的学生身份,平日相处,许唐成其实并不会感受到什么很明显的年龄差距。易辙满怀期待的这一句,才让他忽然想到,原来易辙才刚刚要满十八岁。
而自己,已经过了第二个本命年,手上带着的细红绳褪下去没多久。
见他迟迟没有下来,易辙从车头绕过来,拉开车门,弯腰:“怎么了?”
许唐成摇摇头。踏入寒冷的空气,他没忍住,跺了跺脚。
两个人朝商区走,没几步就拐入了一条小路。小路的一侧是墙,另一侧则是粼粼的水面。易辙第一次来,看到这里竟然有水,很惊奇:“这是哪的水?是湖吗?”
许唐成摇摇头。他倒是知道蓝色港湾号称什么三面临水,但具体临的什么水,就确实不大清楚了。
“朝阳公园有个水碓湖,”他凭着印象和已知的地理位置推断,“可能就是那个?”
尽管两个人谁也不清楚水的来源,但景色在,他们便还是走到水边站了站。
易辙试图用摄像机拍一拍水面,不过刚对准,又立马作罢。
“太黑了,拍不清,”他把镜头转过来,继续对着许唐成,“还是拍你吧。”
这只是作为过渡的一条小路,路灯光线很弱,几乎相当于没有。而且今天不是休息日,这个时间来这的人并不多,路上也不过停了两三辆车,行人稀疏。许唐成不再像在学校里那样避讳,索性直接靠在石栏上,任由易辙对着他折腾。
“你这个待会不会没电吗?”
“不会。”易辙说,“我特意充满了来的。”
一个常年找不着钥匙的人还能记着这种事,真是有心了。
“易辙。”胡乱几句打趣以后,许唐成突然盯住镜头,叫了易辙的名字。
他忽一本正经起来,弄的易辙一愣,而后,他侧了测脑袋:“啊?”
许唐成的视线却没往他身上落,而是端端正正投进镜头,录视频般的姿态。
“十八岁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易辙没有任何准备。好像从小大,他都从没想过生日礼物这种事。在父母还未离婚时他还是经历过这个环节的,但那也只是有一次在父亲的车上,他实在没忍住,说了一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想要的……
他顺着这个词想,却很快发现自己的心态接近于无欲无求——也不算是真的无欲无求,只是,想要的已经都在眼前了。
“不想要什么。”他老老实实说了这前半句,自觉后面的有点肉麻,所以只看着许唐成,自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你就够了。
“想想,”许唐成笑,“十八岁,成人呢,想送你点像样的。”
逃离实验室的夜晚,晦暗隐喻的灯光,使得许唐成在说完这句话后,心中竟泛起了很明显的波动。他不想被镜头记录下什么异样,于是转过身去,面朝着被风不住撩拨的水面。
很久没抽烟了,许唐成摸摸兜里,空的。
转头想问易辙要,却差点被镜头打到眼眶。
“哎哟,”易辙慌忙放下摄像机,贴近他察看,“磕着了吗?”
“没有。”
虽然没事,许唐成还是趁机瞥他一眼:“说了让你离我远点了吧。”
“哦。”
易辙这回听话,朝后退了一步。许唐成刚要往他兜里伸的手悬在空中,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僵了两秒钟,易辙又一迈腿,跨回来,把口袋送到他手边。
掏了烟,点燃。
“想到没?”
“嗯?”易辙靠在他的身边,拍他抽着烟,随着烟头火光含蓄明灭的侧脸。
“生日礼物。”
“嗯……”思想漫无边际地游荡半天,易辙捞到个想法,“给我唱生日歌?”
许唐成一撇头笑开,烟圈都在空中打了个转。
“要求也太低了吧,生日歌我现在就能给你唱。”
他在同他开玩笑,易辙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立马扭了扭肩膀,端正了相机道:“那现在就唱。”
“唱什么唱,”许唐成夹着烟,虚点一下旁边,“你老这么着,别人还得以为我什么大明星在这拍什么宣传片呢。”
“不管他们,而且要拍也是纪录片啊。”易辙放低了声音,居然有点像撒娇,“你现在唱给我听听?你小点声唱他们就听不见了,我还从来没听过生日歌。”
没打算陪他胡闹,但许唐成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听完易辙这带着鼻音的句话,他就一点想拒绝的欲`望都没了。
一个接近一米九的大男生,平时一直酷酷的,撒起娇来,其实比小姑娘要命。
“行,”许唐成微微仰着头,朝身侧的人,“纵容你一晚上。”
他说唱,整首歌下来却完全没有半句“生日快乐”,或者说,连句歌词都没有,有时是抿着唇哼哼,有时内容丰富些,是一溜的“嗒嗒嗒”。
第一串音符出来,易辙就觉得不大对。等许唐成哼完,他看着相机屏幕里眯着眼睛的人,有些奇怪地说:”你这不是生日歌啊。”
许唐成立即反问:“你不是没听过?”
“我没听过别人给我唱,也不至于不知道生日歌是什么吧。”
许唐成不理他,胳膊拄在一根柱子顶端的石球上,手撑着脑袋,自顾自笑得欢畅。
这反应使得易辙更觉不对,他举着相机凑近他,哼了一声,问:“你是不是骗我了?”
“没有啊,”许唐成看向他的眼睛无辜直白,写满了坦荡,“生日祝福嘛。”
他狠吸了一口烟,接着偏过脑袋,朝另一边吐了气,才又转回来,看着镜头,解释:“生日歌也不是就那一首啊,这是别的国家的生日歌,所以我只记得旋律,不会歌词。”
“是吗?”易辙的语气中依然布满怀疑,“那你说是哪个国家。”
“厄瓜多尔。”许唐成立马接上。
他信誓旦旦,易辙则还在考量。
许唐成干脆挥了挥手,转移话题:“哎呀,你看让你挑生日礼物你挑的是什么,要不我送你相机吧,你不是想买。”
“不要。”易辙拒绝得很快,“我要自己买。”
好歹也做了一学期的家教,钱还是攒了一些的。
一支烟吸完,许唐成在一旁的垃圾捅上撵灭,丢进去。
“那你慢慢想吧。”他向前走了两步,看见不远处很明显的蓝白色灯海,转头朝正立在原地苦思冥想的人招招手,逗他,“走,易少女,哥哥带你看灯去。”
他还没试过以这种语气同易辙说话。本以为他会炸,却没想,匆促的脚步追上来,来人完全没对刚才的那句话表示什么抗议,而是说:“我想到我要什么了。”
“什么?”
易辙放低了身子,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很低:“那天……”
一句话,主谓宾都没有,许唐成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奇怪地看着支支吾吾的人:“哪天?”
“你喝醉了,在酒店的那天。”
听到这,许唐成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他干咳了一声,重新平视前方,强装镇定:“哦。”
祈祷着易辙单纯点,简单点,不要说出什么他心中猜着的话,但易辙却拥有着此刻非常令他失望的坚定与勇敢。
“那天,不是没……没那什么吗。”易辙的脸上爬上了很微小的一个笑,不肆意,刻意的压抑像是藏了了一个秘密,显得甜得很,“那我成年,可不可以……继续一下。”
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怕是任谁也不能相信,他们的关系还止步于拥抱、牵手和亲吻。也吻得脸红心跳,气喘呼呼过,但之后,易辙也只是抱着许唐成平复好一阵子。
许唐成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挖个坑给自己跳。他刚才搞什么盛大隆重啊,直接给他买台相机多好。
尽管心里后悔得不行,面上却维持着,半分没表现出来。他摇摇头,很沉静:“不行。”
“为什么啊,”易辙一愣,小声抗议,“不是说了让我随便选吗。”
那晚的醉实属特殊情况,许唐成心里装着事要办,根本没醉得彻底。他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来还是能回想起来的。
思维有些不受控制,他红着老脸把那晚的事飞速过了一遍,意外地,还收获了一个能挡住易辙这个春`心萌动小少年的理由。
“哎,那你记不记得,我那天晚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他卖了个关子,易辙也很配合。
“我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这话像是一下把易辙打懵了,他在原地怔了两秒,才又急急地追了上去:“不是不是,我那不算过啊。你这是耍赖,你刚才都说了让我挑。”
“我让你挑礼物,”许唐成停下来,反问,“你挑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是乱七八糟啊,”易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弄得许唐成愣是在连水都没喝得情况下被呛到,“你还邀请我来着。”
这场辩论在这种露天公共街道上实在显得像是自带一层娇羞粉红,许唐成不想在这谈什么邀请不邀请,直接了当扔出一句:“谁让你怂的。”
“我那不是怂,”易辙立马辩驳,“我那是尊重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音量并不大,事实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这半天,易辙即便争论、抗议,也始终都是用着温和的语气和很小的音量。但或许是因为周围安静,一旁三个拿着气球的女孩子还是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许唐成打量周围,刚巧和她们对上视线,四人之间维持了几秒尴尬的氛围。许唐成还算冷静,他挑挑眉,在几人的注视下抬手摸了摸易辙的脑袋:“乖,哥知道了。”
没讨到甜果子,还被当众占了便宜,再结合上那个和重大事件失之交臂的夜晚,易辙连相机都没心情举了,一路缠着许唐成念叨,问他行不行。
要过马路,许唐成怕他被车蹭到,一手把挡在身前的人拉到身侧。易辙随着他晃悠,这一错眼,许唐成才发现摄像机上的小红灯还亮着。
“你相机一直没关?”他指着相机,有些不可思议。
易辙抬起手臂看了看,平静地答:“没关。”
拿别人的相机拍着,他俩竟还讨论了半天粉红事件。这使得许唐成万分没有安全感。
“没事,别人看不见,我回去就导出来。”
许唐成却沉默地盯了他两秒,然后托着他的手,把相机举起来,还特意用两只手扶正了镜头。
“端好了,我要说话了。”他说。
“哦。”
马路边,打着灯的车流旁,易辙把镜头聚焦在许唐成的脸上。
“端好了,说吧。”
两个方向都没了车,许唐成只说了五个字,就大步跨向了对侧商区。
“想都不要想。”
要来看灯的是易辙,看见灯以后还闷闷不乐的也是易辙。许唐成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毕竟,确实是自己先挑头让他选的。
好像逗得有点过?
他偷偷瞥了一眼,瞧见那明显写着失落痕迹的脸,心中失笑。
怎么把他的话这么当真。
拽了拽了易辙的胳膊,许唐成停下来,指着旁边宽阔又高的台阶问:“这还挺好看的是不是?”
易辙听了,机械地把镜头对准了那个大台阶,几秒钟之后,又退后两步,转向了许唐成。
“你上去,我给你拍照。我发现这光拍出来不错。”
大台阶上有很多小孩子,一蹦一跳的,坐着聊天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划着拳,看谁能先走到顶端。
许唐成往上跨,脚下散出黄光,给他的感觉有点像是电影开场,缓慢地放着片头。观众知道会是个好故事,但具体轮廓又是未知,所以只能随着片头的节奏期待着,猜测着。
易辙在身后叫他,要他回头,许唐成却一直往上走。
直到走到一半的地方,他才回身,朝易辙招了招手。
易辙不明所以,但也很快奔上来。他站在许唐成下方的一个台阶上,两个人的相对身高这才有了逆转。
许唐成微微弯腰,从易辙的手里捞过相机。
“你要拍啊?”
许唐成点点头,把那条带子套到自己的手上。整理好,眼前却出现了一只手套。
“那你把手套戴上。”易辙说着,伸手去接相机,顺便把手套塞到许唐成的另一只手里。
是一副灰色的毛线手套,工工整整的。许唐成没见过,应该是新买的。
“干净的,我就怕你要拍,特意去超市买的。”
想到了这点,许唐成却还是一时没醒过味来。
“那你刚才怎么不戴?”
“我习惯了,以前上学我冬天不也不戴手套么。”易辙把手伸到他眼前,一开一合,给他看,“我皮糙肉厚,冻不着。你不一样,我觉得你的手就没热乎过。”
他攥住了自己的手,确实,手心很热,像个小太阳。许唐成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给他捂手,开玩笑说,小唐成手凉可不好,手热乎才好。手热,会疼人。
他十八岁。
他何其有幸。
原本只打算拍那么几秒钟,但不想让这手套白买,许唐成还是戴上了。
“你去上面,”他说,“待会我到下面拍你,你开始往下跑,我开始录像。”
易辙听着他说,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许唐成还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在将手套的各个位置抻得舒展,他抬着眼皮,笑着看了易辙一眼,说:“五秒,你能从上面跑到我身边的话,生日时想做什么都可以。”
信息量有点大。
易辙还在发愣,许唐成已经拿过相机,拍拍他的肩膀,往下走。擦肩而过时补充:“注意安全,不许摔倒。”
上来时是片头,下去时,则是只差了一个彩蛋的片尾。
许唐成也不是真的想考易辙什么,只是忽然很自私地,想记录下他在这样温柔的光中奔向他的样子。
他回到底下,才想起没有约定出发的提示。不想大声喊,拿出手机,给一直看着他的人拨了电话。
“你出发前举个手,放下手的时候我摁开始。”
“嗯。”易辙应。
隔了这么远,许唐成像是还能看清他眼睛里灼热的光。
“易辙,”许唐成叫他,很轻,很亲昵。他不知道易辙看不看得清,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笑:“一,不要摔倒,二,加油,跑快一点,三……跑帅一点,要上纪录片的。”
“好。”
郑重的语气,使得许唐成对于这个挑战的结果已经深信不疑。
“唐成哥。”
他要挂断,又被易辙叫住。
“你再往后退一步。”那端,易辙的语调昂扬了许多,方才和他争论时都没有硬气起来的语气,却在这时变成了朔风中的旌旗,“你再往后退一步,我也能抱到你。”
灯光是海洋中的,音响是宽广宇宙。易辙在他的镜头中由远及进,速度快到像是要撞进他的灵魂,激起他没有任何顾虑的呐喊。
这部纪录片结束于镜头的嘈杂乱晃,地砖,鞋面,裤脚,还有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不讲秩序地涌成了热闹尾声。
“多少秒?”
“不知道。”
许唐成整个人被纳在一个结实的臂弯中,有呼吸的热气,打着他的侧脸。
多少秒,有什么重要呢。
他们要撑一辈子的。
“一定在五秒之内,我跑得很快。”他们这时多大胆,身旁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没有松开彼此。
“我能做到,但不是为了那件事。”易辙收紧手臂,告诉怀里的人,“只是为了你。我跑得很快,只要你答应,你站在哪,我都能抱到你。”
十几岁的人说出的情话不是情话,只是,昨晚梦到了你,清晨起来,虫鸣鸟叫,餐桌上有一盘草莓,挑了一颗最好的,在放进嘴巴之前,忽然想要拿给你。
于是拿给你。不辞万里。
越过易辙的肩膀,许唐成还能看到那个阶梯。他来时风尘仆仆,停时依旧是光。
十八岁。
许唐成攥着易辙衣服的那只手越握越紧。
原来他的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第四十二章

回去时依旧是那条小路,气温降了许多,寒风也吹散了行人,使得路上更加安静。地面上,两条影子有着同样的行进速度,一颤一颤,颠着树影。许唐成低头盯了一会儿,没忍住,又摸摸兜里,点了一支烟。
“你不让我抽,自己还老抽。”
旁边的人忽然小声抱怨,语气略带责怪,却在说话间,换到了许唐成的另一侧。
一下子,风就不那么明显了。
顿了顿,许唐成才点了烟,偏头奇怪道:“我什么时候不让你抽烟了?”
“台球厅。”
台球厅。
这时听到这个词,许唐成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那场让他心惊肉跳的群架,或许是因为那个场景带给他的冲击感与恐惧感过于强烈,以致于现在去回忆那之前发生的事情,他竟完全是在与一片空白对峙。
“我说过么?”他问。
“你没直说,”易辙想了想,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但是你把我烟没收了。”
烟?
像是触动了什么按钮,一个具象,带动了那晚的完整记忆。
对的,软包中华,小土豪。
忆起易辙一脸小心给他点烟的场景,许唐成没忍住,悄悄笑了一下。怕被身旁的人发现,他还抬起夹着烟的手,用手背蹭了蹭嘴巴。
却没想,易辙还是很快说:“你在笑,我看见了。”
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实在二百五,从提到台球厅时开始,易辙就一直在瞥着许唐成,果然,看到了他暗暗翘上去的嘴角。
“没有,”许唐成赶紧解释说,“只是忽然想起来你那会儿……”
他顿了顿,看着易辙明显懊恼起来的表情,敛起笑:“挺凶的。”
可不是挺凶的吗,一个眼神喝退一个小姑娘,被自己打断了游戏,转过身来的时候还跟要打人似的。
这话说得易辙无言,毕竟他非常清楚自己以前在外面是什么狗脾气。只不过,走了几步之后,他又不甘心地转过头,不大的申辩声,在安静的夜色中竟也显得温柔。
“但我没凶过你啊。”
这倒是。
许唐成心中肯定,无意识地,还跟着点了点头。
一撮头发被风吹起,立在了他的头顶,他点头,那撮毛也跟着一晃一晃。易辙侧头,看得有趣,伸手拨了一下,又将它轻轻压下。
说着话就到了车前,许唐成系好安全带,发现易辙已经又捧着摄像机,点开了影像回放。他无奈地歪了下脑袋,想要提醒易辙先把安全带系上。只是,没来得及开口,就先被插入了一声短信提示音。
许唐成将目光挪向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使得他发出了轻微的疑惑声。
这个时间,于桉能有什么事情找他?
手机就放在两个人的中间,许唐成拿起来,想要查看消息,动作间,却看到易辙一直盯着自己的手里。
他心中一愣,忽然就觉出不对劲。
眉毛拧得像是蓄了无尽的力,其下一束目光,似是要在手机上挖出一个洞,把这条短信从里面生生拽出来。
好像,是挺明显的敌意。
这样心中分析着,手上的动作就迟缓了。
许唐成颇有些意外自己此刻的思想,因为他发现,易辙在他面前表露了不寻常的情绪,居然会让他觉得心安。跟感情啊,吃醋啊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比起从前时常沉默低头的样子,他更愿意看到他的喜欢或不喜欢,高兴或不高兴。
这让他觉得真实,甚至有力量。
他点开短信,易辙放下车窗,不发一言,把头转向了窗外。许唐成看了看手机上的内容,半天,又看看易辙。
“易辙。”
被叫了一声,易辙回头,重新以平静的神色面对他。
“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于桉?”
即便是有犹豫,却并没有许多。很短暂的静默后,易辙给出了诚实的回答:“不喜欢。”
对于这句不喜欢,许唐成已有所判断,此刻不意外,但依然不明白这不喜欢从何而来。他怎么都觉得,易辙和于桉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
易辙给出的理由近乎无礼,像是幼儿园小朋友才会有的回答。许唐成却没再问,他只是笑了笑,一只手搭到方向盘上,敲击两下,问:“那是不是不该给你看这条短信?”
这话出来,易辙的心便猛沉了一下,之后,便是一动不动、略微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人。
许唐成不再逗他,伸手,把手机亮给他看。
小小的屏幕上,有几个黑色的字。
“你是不是恋爱了?”
易辙看完,当即坐直了身子,更加不悦:“他要干吗?”
“不知道。”许唐成坦白地说,又琢磨了琢磨,更觉奇怪,“我也没告诉他啊,咱们平时……好像也没碰到过他吧?”
于桉对于他来说,只是实验室的师兄,加学生会的前辈而已。二人虽熟悉,但交往都是集中在研究内容、实验室或学生工作的事务上,并不曾谈论任何关于私人感情的事情。
“那你要怎么回他?”
“嗯……”
许唐成没急着回答,而是放下手机,把这另一只手也搭到了方向盘上。
明明心中在响着警笛,易辙还是看着许唐成的手走了神。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手?
就该去拍汽车广告的。
他的目光在许唐成的手上勾画了好一阵,随着他轻点方向盘的食指一上一下,又慢慢地,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
“我不打算告诉他。”
目光刚刚触及那截脖颈,许唐成的喉结动了动,也使得在走神的人猛然惊醒。他握了握手中摄像机,又做了一个很深的吞咽动作。
“什么?”
易辙没听清,在依靠手里冰凉的东西平静下来之后,向许唐成重新询问。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以为是刚才说得不明确,易辙没理解,所以许唐成不再避讳,第一次,说出了“在一起”这个词。
不打算告诉。
理解了这个信息,易辙心里蓦地空了下来,因为突然袭来的失落。
像是注意到他的情绪,许唐成轻轻咳了一声,作为讲重点前的提示。
“跟你说,就是想解释一下。”许唐成抬手,摸了摸鼻子。很奇异地,易辙竟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几分不自然。有些拘谨,有些多余,这是很少会发生在许唐成身上的情景。
“我们的事情,我只和成絮说了。不跟于桉他们说,不是因为不想承认和你的关系,而是觉得,我们该懂得自我保护。”
易辙看着许唐成的目光有些疑惑,许唐成见了,话也暂时停了下来。
他不禁想,易辙会不会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事。
“很多人,还是接受不了同性之间的爱情的,如果跟别人都说了我们的事,不一定会传到什么样的耳朵里。所以我是觉得,能避免的麻烦,我们就先不要被缠住。”
读高中时,阅读理解就是易辙的弱项。所以,对于许唐成这段话,易辙也没能敏感地抓到什么信息。他只觉得许唐成说的是有道理的,所以立刻点点头,说:“我明白,我这也只是郑以坤知道,别人都不知道。”
看了他一会儿,许唐成轻轻点头,笑了笑。
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概念的吧。
其实,许唐成也是极不愿意同易辙讲这些的,就如同他从没和易辙说过将来,很多现实的,掣肘他们的东西,哪怕是迟早要面对,他也没想过让易辙现在就去理解。
这种心理很矛盾,或者可以说,已经接近于逃避。
但不和易辙说,不是因为对他没有信心,也不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而只是单纯地希望,易辙起码毫无负担地享受过这段恋爱,不是时刻在担忧着“迟早有一天”,也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去想,要怎么才能给两个人一个美满的未来。
他捧着最好的东西给了他,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压力过早地加在他的身上。还没到那一步,他就先压下来。
况且……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许唐成看着红灯旁不断减小的数字,出了神。
方才那句“在一起”,易辙没注意到,自己却是记得那被无端减弱了一些的声音——明明是甜蜜动人的词,却被他懦弱可耻地混入了一点畏缩的态度。
他转头,看易辙。
他还在对着两人今晚的录像笑。
回过头,许唐成无声地等待最后三秒的红灯结束。
况且,他自己已经畏畏缩缩了,所以存了私心,希望易辙能勇敢些,无畏些。
最好能像从前一样的一往无前。
带着他。
拐弯处,许唐成轻点刹车,放慢了速度。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不小心,窥到了冬天里的一副异景。
“忽然想吃麦当劳甜筒了。”
他没防备地嘟囔出一句,易辙听到,立刻转头,看向刚刚过去的两个人。一个女孩正侧着身同身旁的男生讲着什么,手里举着一个甜筒,刚刚褪下一个旋转的白尖。
“走,去买。”他立刻说。
“不过,”易辙转念一想,犹豫地问,“你肠胃不好,吃这个能行吗?”
“我犯肠胃炎只是吃得不合适,不是一点凉的都不能吃。”解释完,许唐成又打了退堂鼓,“但是现在太晚了,算了吧。”
“别啊,能吃就去买,我是怕你吃了不舒服。”易辙探着头向四周的街道望,“刚刚蓝色港湾那我还看见麦当劳了,早知道应该在那买的。这附近有没有?或者,我们还是去学校那边那个?”
他极力怂恿,搜刮了自己脑海中知道的所有麦当劳地址。但许唐成略微看了一圈,在确定视野范围之内并没有麦当劳之后,还是作罢。
又不是没有克制力的小孩子,一个冰激凌而已,他没那么在意。
而且,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三十五分。
快到学校时,易辙坚持不让许唐成把他送到南门。许唐成不解,易辙含糊了半天,说:“就是想送你回宿舍。”
有时候,许唐成都觉得自己给易辙的包容实在很大,他给他再奇奇怪怪、再幼稚的理由,他好像都能接受。不为别的,单单是在每次在自己点头后,看到易辙紧抿着唇,小幅度勾起嘴角的样子,他都会觉得心情很好。
宿舍里,成絮正趴在桌子上看着美剧,见他回来,指了指桌上的糖炒栗子,说:“吃栗子,今天买的,特别好吃。”
许唐成过去剥了一个,放到嘴里,的确很软很甜。
美剧是《lie to me》,成絮最近刚刚迷上。这部剧许唐成也看过,开始时觉得很有意思,但看了一季之后便感觉剧情有点大同小异的意思,单元剧的形式,破案用的技术较为单一,案情悬念也并不大,每集几乎只看个开头就已经能把凶手、作案动机猜个大概。
尽管如此,许唐成还是挪了个凳子坐过来,陪成絮看了一集。在案情刚开始展开时,许唐成收到了易辙的消息,说他已经到宿舍了。许唐成简单回复,放下手机,又继续给成絮剥栗子。
成絮享受着最高级别的待遇,在又抓起一个栗子的时候,感叹到:“真羡慕易辙。”
他年纪小,从前小学中学时,班里的男生都不大爱带他玩。长时间一个人背着书包穿梭于校园,使得他本就内向的性子更加收敛了起来。读书这么多年,许唐成已经算是他最亲近的朋友,而且是没有任何压力的亲近。
成絮说羡慕,许唐成就又想到了前两天的晚上。好在自那之后成絮已经正常得很,还主动跟他解释,说自己当时只是忽然有点激动,让他不要担心。他这样说,许唐成便也不好多加追问,只还是像那晚一般,叮嘱他如果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跟他说。
栗子皮分裂而开,露出很细软的毛刺,许唐成看着那一小圈毛绒绒,忽然又想到了易辙。
于桉也不知到底是犯了什么邪,在那一条短信之后并没有消停。许唐成起身正要洗漱,手机上一震,收到了他的另一条消息。
“你不回答,我也能看出来。你的私事,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但还是想提醒你要考虑清楚,你和他在一起,未来可能会遇到许多麻烦。不要觉得周围的环境有多开放。”
许唐成不知道于桉是怎么得知或看出这个信息的,但既然瞒不下去,混不过去,他也就不费心思。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
明显客气地划清界限的话语,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老实说,刚刚发现的时候,我挺惊讶的。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作为一个很欣赏你的人,作为师兄,我还是要说。他太不成熟,太随心所欲,我并不觉得他是适合你的人选。”
如果说刚才的两条短信是试探和委婉劝告,那这一条,简直就是没有礼貌的鲁莽跨界。
许唐成因为于桉对易辙的评价而凝了眉眼神色,一晚上的好心情,就这么被打乱了。
随心所欲?他从不觉得这个词能和易辙挂上勾。
把手中的牙杯往桌上一放,许唐成略作思考,噼里啪啦地开始摁键盘。但打了两个字,就被忽然而至的手机铃声打断。
他看到名字,立即接起:“怎么了?”
“你没睡呢吧?”
“没,刚和成絮看了集美剧,现在正要去洗漱。”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许唐成心中生疑惑,因为,这喘息的力度未免太大了些,“你干吗呢?”
“嗯,”易辙应了一声,却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那你下来一下?”
“嗯?”
没反应过来。
不过也只迷糊了那么一小下,许唐成立刻猜到了一件事情。而仅仅是猜到,未得验证,他就开始心跳加速,很明显地,感觉一股热流在从心口往上涌。
有猜测,未得验证,这是比看到结果时还要令人兴奋的期待阶段。
“你买了甜筒?”
他边说着,边转向了窗边。
“哎……”那边易辙小叹了一声,带着懊恼的话音,“你怎么这么不好骗?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呼啦”一声,宿舍的窗户被打开,引得成絮奇怪地望过来。
许唐成打开窗户往下望,一眼就看到了楼下的人。泛黄的路灯,他跨在那辆常年停放在自己宿舍楼下的单车上,一条大长腿散散支在地上。车座被他调得那么高,腿上却还依然保持着一个优秀矜持的屈膝弧度。
第一眼,许唐成就没边地在心中感叹,嚯,这是谁家的帅小伙。
而帅小伙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则一点都不酷地捏着两只甜筒。
似有感应,电话中短暂的寂静,使得易辙抬起了头。
两束喜悦相碰,发出的光盖住了路灯。
他忽然笑开,举起拿着甜筒的手,朝他晃了晃。
跟举着奥运火炬似的。
易辙还在电话里絮叨地说着甜筒被他弄得有点变形,一路互相挤着,上面的冰激凌都歪了,许唐成已经转身,攥着手机快速往门口走。
拉开门,听见成絮在屋里喊,问他干吗去。
许唐成回身冲他打了个口型,说出去。
“你没穿外套!”
拿着手机呢,有人等着呢。
顾不得穿。
踩着拖鞋跨出门口,空荡荡的楼道里都回荡了急促的踢踏声。
但刚下了一层楼梯,拿着电话的人又一手拽住身旁的扶手,小碎步地刹住车,转回去,一步两级跨上了楼梯。
一掌推开宿舍门,在成絮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许唐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桌上的纸袋里抓了一把。
“借俩栗子。”
刚刚成絮说羡慕,可易辙分明没吃过自己剥的栗子。
走得太快了,拖鞋勤勤恳恳工作了半个冬天,已经被穿得有点松,要偷偷勾着脚尖,才能避免拖鞋被他甩飞。
男友比自己小六岁,是什么体验?
大概是,他偶尔幼稚,却幼稚得讨人欢喜,偶尔莽撞,却莽撞得恰到好处。
讨人欢喜和恰到好处都不是随便说的,而是具备很严格的定义——能引得大六岁的他忽然幼稚,忽然莽撞,握着两颗糖炒栗子,踏着拖鞋,穿着卫衣,奔到他身边去。

第四十三章

易辙突然的折返,使得许唐成彻底忘了短信的事情。再想起要回复于桉时已经是临睡前,他躺在床上想了想,索性任性一次,不礼貌地作罢。而于桉则在第二天找到许唐成,没有具体地说什么,只含糊地解释说自己昨晚是喝多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于桉叹口气,像是很无可奈何,“算了,你自己有数就行。”
许唐成正在打水,闻言,抬头勉强笑了笑。
也算是天公作美,易辙今年的生日很赶巧,往年都要磨蹭到寒假结束、开了学才到的日子,今年由于年比较晚,刚刚好扒到了许唐成寒假的边。
这天起床后许唐成先陪周慧去了趟超市,回来时候好在家门口碰上易辙,周慧走在前面,看见易辙,立刻笑着问:“这是去买东西了啊?”
许唐成偏了偏头,视线从周慧的身侧越过,看到易辙手里也拎着个超市的袋子,只不过和他们的不是一家。
“嗯。”易辙点点头,“买了点东西。”
他说话间,许唐成已经和他擦身,两人对视一眼,都没作声。
“什么时候开学啊?”
易辙老老实实答了个日期,在周慧再开口之前,又连忙补充:“不过我想早点走。”
本科生的寒假长,可他肯定是要跟着许唐成的时间走的。
把家里的门打开,许唐成像往常一样,扶着门,等周慧先进去。而一旁,一把钥匙磨磨蹭蹭了半天,也没将门打开。
周慧又简单问候了几句,才挥挥手,转身进了屋。许唐成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尽量保持平静,跟上她。
可还没跨进家门,背后的衣服下摆忽然被人拽住。一个不大的力道,很快又被撤掉。
他回头,易辙朝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巴,又将手里的袋子提高,给他看。
一系列鬼鬼祟祟的动作使得许唐成瞬间挑起了嘴角,他很小幅度地朝易辙点了点头,又把一只手提到腰侧,摆了两下,示意他先回家去。
“唐成?”
许岳良见门开了有一阵,许唐成都没进来,奇怪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叫了他一声。
“啊!”许唐成匆忙回头,应完一声,低头,用鞋尖踢了踢门口的脚垫,“门口这地毯怎么老歪。”
身后一声响,那扇被开了半天的房门终于一开一合,掩住了一个焦急等待的人。
给易辙过生日的事情许唐成并没有告诉家里人。其实,按照周慧和许岳良的性子,若是他有意无意提一句易辙要十八岁了,他们起码一定会提议把易辙叫家里来,给他做顿好吃的。许唐成相信周慧一定会竭尽所能,给易辙一个尽量温暖丰盛的生日宴,而这对于易辙来说,大概也会成为珍贵难得的回忆。
但许唐成没有这样做。他很清楚将来周慧和许岳良若是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会有多抵触、多反对,而如果他现在利用了他们的善良,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曾经的善良、好意,都会变成他和易辙对他们的欺骗,催化愤怒。那样的话,情况大概会更糟。
所以,在帮周慧安排好一堆东西、给家里的饮水机换了一桶水之后,许唐成只是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出去吃饭,便拎起衣服离开了家。
他刚关上门,对面的门立刻就开了,不待易辙露出脸,许唐成迅速从那条门缝里挤进了屋,又反手把门轻轻带上。
刚刚松了口气,就被易辙抵在门上亲。手里拿着的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许唐成索性一甩,扔到一旁的柜子上,然后伸手抱住了身前的人。
门口光线晦暗,再被易辙一挡,像是独独僻出了时间停滞的一角。
“看你们买那么多东西,我还以为你们家又要来什么客人……”
易辙亲够了,还把下巴抵在许唐成的肩上,抱着他不撒手。从过年开始许唐成就一直很忙,一会儿去这个亲戚家,一会儿带着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去看电影。每次坐在空空的房间里,拿着手机给他发短信的时候,易辙都觉得挺憋屈,自己一个寒假都没跟他看过电影,那个叫橙橙的小孩儿竟然跟他看了三场。
许唐成也知道自己这个假期的时间安排确实有点对不起易辙,他拍拍易辙的后背,告诉他:“今天的话,就算来客人我也会过来的。”
易辙正蹭着他的脖颈,闻言,稍愣一下,迅速抬头,又在他嘴上狠狠补了一口,手也开始不老实地往他腰上摸。许唐成难得任由他胡作非为,甚至将环着他身体的手收紧了一些,鼓励一般。
其实,谁不想谁呢。
“让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吗?”
胡闹过后,许唐成洗了个手,开始检查易辙买的食材。
“买了啊,我专门记了单子,一条一条照着买的。”
许唐成想给易辙把这个生日过得有意义些,所以在和易辙商量之后,决定自己下厨。但家里有周慧在,许唐成算是从来没下厨房做过饭的。第一次尝试,他不敢挑战别的,加上易辙对吃的要求也不高,就决定做个很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应个景就好了。
他收拾的功夫,易辙已经拿出了新买的摄像机。听见“嘀”的一声,许唐成头也没回地说:“做饭就别拍啦。”
“不行,你第一次下厨呢,必须得记录。”
易辙说着,走到了他的身边。
许唐成这次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反问:“记录我是怎么失败的吗?”
“你放心,不会失败的。”易辙保证,“你做成什么样,我都能吃完。”
这话逗得许唐成轻笑,他拽过易辙买的那一大袋面条,撩开袋子给他看:“你先看看你买了多少。”
“多少我也能吃,”易辙说完,伸头看了看,又奇怪,“这很多吗?”
没下过厨的人,对于没煮的面条到底有多少,多半没有概念。
“不知道,好像不少吧。”许唐成摇摇头,警告他,“话别说得太满,可能到时候你就不是你了。”
毕竟,他查西红柿鸡蛋卤的做法时,看到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反馈。
要不怎么说年轻人就是冲动呢,易辙见许唐成不信,立即把镜头对准了自己。
“我对着镜头发誓,不管许唐成把面条做成什么样,最后他吃多少他随意,我干了,如果我没做到,我……”
易辙说到这卡了个壳,“我”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可用来发誓的、除了“许唐成”之外的珍贵东西,所以最后只好把誓言等级降低,说:“我就一辈子给许唐成做饭,一辈子不用他下厨房。”
这话惊得许唐成迅速抬头,看他。
易辙迎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少年挺敢说的。
他这么敢说,许唐成也得对得起他。面条做出来没什么大问题,最大的缺点就是——寡淡无味,且无味至极。
严格来说,这是许唐成的策略。毕竟,盐放少了的话还能补救,放多了,总不能把卤兑点水吧。
他从厨房拿了盐,往卤里洒了一点,让易辙尝尝。易辙拿筷子尖蘸了点鸡蛋的碎末,放到舌尖上。
“行了吗?”许唐成仔细盯着他的表情看,“要不要再加点?”
“好像差不多了,有咸味了。”
准备好开饭,易辙起身,把电视打开,随便拨了一个台。
许唐成看了一眼,一部青春偶像剧。
“你喜欢看这个?”他不太相信,问易辙。
“没有,”易辙重新坐回来,拿起筷子,“就是想有个电视声。”
以前看电视剧,最让易辙好奇的就是现在这种场景。在餐桌上和家人吃饭,一旁的电视里演着谁都没在关注的内容。易辙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电视里的一家人在这样吃饭,就有了一个很鲜明的定义,这就是家的感觉。
生日餐简陋,按照易辙的意愿,连个蛋糕都没买。面条还味道不佳,使得许唐成边吃边愧疚,一直琢磨着要不要带易辙再出去吃点好的。易辙却胃口很好,三下两下清干净那一大碗。见他碗里的没怎么动,易辙便说:“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我吃。我吃着真的挺好吃的。”
许唐成没说话,低头快速把自己的那一小碗吃完了。
一锅面条,易辙吃了一大半,许唐成吃了一小半。歇了一会儿,许唐成站起来刚要收拾碗筷,却立即被易辙拽住了手。
“先放着吧,晚点再弄。”
晚点再弄。
晚点再弄,现在要干什么,自然是心知肚明。
卧室应该是被特意收拾过,有着和往日不同的整洁。而更为特别的,是光线——房间里多了两盏落地灯,光线的主调是黄色,但其中,竟还夹杂着微弱的红光。
“你……”
许唐成不由地停在门口,一半惊吓,一半无言,一时间只剩下对着这个被特别布置过的房间笑。
“你是从哪学来的这些?”
话没说完,已经被人从后面抱住。脖子处一个吻,温温柔柔地盖下来,推开一阵酥麻,后劲极大。
“电影里。”
易辙吻起来便有些克制不住,许唐成穿了一件圆领卫衣,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一侧的领子被拉得很开,布料磨蹭到了肩头,暗流汹涌,藏着兴奋。
昏着头就被半推半抱地弄进了屋,易辙说了句什么,许唐成没听清,刚要问,腰带就被解开。
直到一只手顺着腰往下,触摸到更加隐秘的皮肤时,许唐成骤然清醒了过来。他想都没想,一把抓住了易辙的手腕。
“等一下!”
刚刚被一串的吻砸晕,许唐成呼吸仍乱,却还是匆忙挤出了这样一句。
忽然被打断,易辙有点懵。他将另一只手勒紧了一些,使得许唐成更加贴近自己,才用略哑的嗓音问:“怎么了?”
像是难以开口,又不得不组织语言,嘴巴开开合合,反复几次,许唐成才说:“这里不行。”
说罢,亲了易辙一下。
忽然感到不好意思,他用额头轻轻抵住易辙的肩头,将脸埋了下去。说出接下来的话时,自己都在无语地笑:“我受不了别人摸我屁股……”
易辙刚才还不大明白,许唐成这样一解释,他才理解了到底是哪里不行。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加严重的懵。
不能摸屁股……
这是道什么题?
“为,为什么?”他问完,忽然很警惕地想到一件事,“等等,谁摸过?”
许唐成保持着埋头的姿势,轻轻笑了一声:“就……医生。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让打针?我输液、胳膊打针都没事,但是我从小就发现,光是护士给我屁股消毒,我都受不了,浑身又麻又僵,特别难受。”
生理上抗拒。
“上次在医院是我动不了,没法反抗,不然那一针肯定打不进去。”
易辙听完,懂了。但懂了不代表知道该怎么做,天知道他之前查了那么多资料,真的没有一条是告诉他:对象不让碰屁股怎么办。
“那……”带着很明显的不知所措,他对着充满情调的灯光眨眨眼,小声嘟囔,“那这难度有点大啊。”
肩头,许唐成又开始笑。
这笑声连个转都没打就进了易辙的耳朵,简直就像是战争前激荡人心的战鼓,一声声都在质问,你还在等什么?怎么还不上?
易辙的手动了动,挣开许唐成,回归那截露出的腰。他歪了歪头,去亲许唐成的耳朵。
耳朵被亲吻是非常刺激的事,因为这好像是唯一个部位,能将亲吻的声音转换成整个世界的隆隆巨响。许唐成不禁缩了缩脖子,却听见易辙在他的耳边叫:“唐成哥……”
又撒娇。
许唐成向后闪头,躲了躲,却被易辙紧紧追上来。
“要不你来?”
易辙在亲吻的同时分神思考,只想出这么一个对策。
许唐成拉回思想,考虑了一下自己那没事就疼一会儿的腰,心想还是算了吧。
他不出声,易辙就又在他的耳边轻轻唤他,持续不断,声音轻柔,像是要一直叫到他答应为止。
许唐成也焦躁的很,单是亲吻早已不够。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撇开头,强行将两人的唇分开。
“其实,有个办法。”
不知是不是因为红光的晕染,易辙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角泛红,而眼底的模样,似乎和刚刚,不大一样。
不一样,但似曾相识。
“我受不了别人碰,但……”
易辙一面听着,一面被拉不住的思维牵着跑。而穿过星光斑斓的一片空间,他终于想起,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就是在他醉酒的那个晚上。
不止温柔,还带了一点狡黠的勾`引。
“但我自己可以碰。我只是受不了有不受我控制的东西碰。”
在易辙尚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时候,许唐成已经抬起一只手,扯着他的胳膊,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拉开。
轻轻地,他覆上了他的手背。然后,带着他,引着他,摸上了从不让人摸的那处。
有人恃宠而“娇”,有人未醉行“凶”。

第四十四章

易辙彻底被这一个动作点燃,刚刚的克制被烧得无影无踪,他吻得更加野蛮,甚至在一个深吻时吸了一口气,被突袭的许唐成立即一个挺身,攀住了他的肩。
“你……”
许唐成被那个吸气弄得仓皇,刚要质问,就感觉脚离了地。身体触及绵软的床垫,意识恍惚间,他竟然还能闻到微弱的一股清香。
大概,是刚刚新换了床单被罩。
一双唇攻城掠地,搅得许唐成彻底忘了要问易辙是从哪里学来的花活。
方才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许多。托了那两盏落地灯的福,在这略显旖旎的场景中,许唐成丝毫没有感受到事先预想的紧张,反而,在易辙拽着上衣领子,抬起胳膊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时,许唐成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帧桢剪影,给人无数遐想。结实的肌肉,流畅的线条,一切都是暗的,唯独一双眼睛闪着光,盯着他。
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喉结动了动,试图按下心中刚刚泛起的一阵兴奋。
易辙再压下来,伸手拉开了他的手。
“不会弄疼你……”易辙亲了他两下,说,“我做了很多功……”
“易辙。”
许唐成打断他。
“嗯?”
还是第一次,许唐成发现易辙的声音这么好听。很低,又带了鼻音和沙哑,勾得人心痒痒。
许唐成躺在床上,很近的距离,看着易辙的双眼。
“别念叨了,”他说,“快点吧你。”
这就是箭在弦上了。
有些年头的床吱呀呀地响,响一下,就在两根兴奋的神经上敲一下。胸口,小腹,大腿内侧,好像没有一个部位是不敏感的,清热流淌得肆意,也不知到底是谁的呼吸声更粗重一些。
激情混乱,突然闯入的开门声,开始时只被许唐成发现了。他有些不太确定,但立马一个激灵,压着易辙的肩膀含糊问:“是不是门在响?”
易辙用胳膊撑着,停住身子,侧耳听了听。
“靠……”
向西荑明明一个寒假都没回来,怎么就偏偏现在回来了?可别跟他说是给他过十八岁生日。
“不管她,她不会进来。”
说完,易辙又去吻。
“不行。”许唐成推开他,小声说,“这房隔音没这么好。”
“我们不出声。”
许唐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猜测着这个是不是有点难。
门外的人进了屋,易辙清晰地听到高跟鞋被甩落的声音。两声。
“靠……”
这什么事?
他又骂了一声,身子一瘫,压在了许唐成的身上。
“你看我都什么样了……”他的下`身抵着许唐成的大腿,轻轻蹭了一下,“忍不住了啊……”
衣服都脱了,许唐成又哪里好受。可外面有人,哪怕隔了几面墙壁,也让他觉得胆战心惊。
“等她进屋。”易辙说,“她回来一般进屋就睡觉了。”
可话刚说完,房门突然被敲响。易辙很明显地愣住,不明白今天这是怎么了,向西荑怎么会来敲他的门。
而接着,响起了段喜桥的声音。
“易辙!你在吗?”
“我靠!”
易辙伏在许唐成的身上骂。
“是谁?”
“一个男人,”说完,易辙补充,“脑子不怎么正常。”
他们谁都没应声,敲门声却一直没停。
“我们买了车厘子,你出来吃吧!我刚刚尝了尝,特别甜。”
易辙知道段喜桥是个什么德行,他今天认定了自己在屋里,不把门敲开绝对不会走。
人就在门口,还一直嚷嚷,搞得许唐成这会儿也尴尬得不行。体内升起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接触到空气的大片皮肤已经感受到了冷意,甚至,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易辙又亲了许唐成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天,启口:“我好想骂他。”
原本的尴尬被这委屈的语气驱赶得一干二净,许唐成扯过被子,盖住两个人,然后抱着易辙无声地笑,笑到颤了身子。
别说易辙,连他都想骂一句了。
段喜桥已经由敲门变成了砸门,隐隐还能听见向西荑毫不留情的咒骂声。易辙终于狠狠倒吸了一口气,认命般起了身。
他从一堆衣服里迅速翻出许唐成的,递给他,自己匆忙套了条裤子,系扣子的时候被略微发硬的牛仔磨得吸了几大口气。
许唐成也已经先匆匆穿上了裤子,易辙裸着上身走过去,把许唐成那件被自己脱翻过来的卫衣整理好,帮他套上,又细细地抻平卫衣下摆。确认许唐成的着装整整齐齐,没什么问题了,易辙才捡起自己的卫衣,边往身上套边走到墙边,关了两盏落地灯,拉开窗帘。
日光贯穿。
攒了这么久的各种火气在开门的一瞬间彻底迸发,易辙看着段喜桥那张笑得莫名灿烂的脸,忍了半天才把那堆极其不文明的字眼忍下,简单地骂了一句:“有病啊!”
段喜桥丝毫不畏惧易辙的气势,他举高了手里的一个盆,笑呵呵:“没病,就是这车厘子挺甜的,想给你尝尝。”
说完,不知是不是怕易辙觉得他诚意不够,段喜桥还捏起一个,朝易辙递了过来:“你吃一个?”
“我不他妈吃!”
易辙怎么都忍不住了,正好,向西荑敷着面膜从厕所出来,易辙把房间的门敞大了些,站出去一步,冲着向西荑喊:“你能不能不成天把这些野男人带回来?你把这当什么了啊?出去开个……”
“易辙!”
易辙的气话没说完,被许唐成不大的一声打断。
身后的人朝前走了两步,站到他身侧,然后将手放到他的后背上拍了拍,提醒他冷静下来,不要口不择言。
向西荑的整张脸都被面膜盖着,除了两只眼睛懒洋洋地看着这个方向外,再没什么别的情绪表露出来。
“等等……”寂静中,段喜桥忽然开口,“易辙,我必须要纠正你,我的缪斯没有‘这些’男人,只有我,而且我很温柔,并不野。”
易辙转头看他,刚张开嘴想要讽刺,就听到向西荑一声突兀的哧笑。
“怎么,许你带男人回来搞,不许我?”
一句话,说得许唐成愣住。易辙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你他妈说什么呢?”
“不是吗?”向西荑抱臂,闲在地拿起了遥控器,“牛`逼啊,都会搞男……”
“操……”
也是他的声音,让许唐成回了神。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握住易辙的小臂,不让他往外走。
向西荑转转脑袋,看了看餐桌上摆着的那两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
“你可真他妈有出息,人家……”
“向姨。”一直没加入对话的许唐成忽叫了一声,态度平淡,且丝毫没在意自己打断了向西荑的话,“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向西荑转回视线,静静地看了许唐成一会儿。但到最后她也没应话,只笑了一声,扔掉遥控,进了屋。
依然能感觉到很硬的肌肉,许唐成的手顺着易辙的小臂向下,握住他紧紧攥着拳头,微微晃了两下。
段喜桥大概是真的不太聪明,方才的一段对话他像是完全没听懂,此时云里雾里地看看向西荑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这边站着的两个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许唐成的身上。
“请问,您是易辙的朋友吗?我该怎么称呼您?”
易辙还被怒气罩着,没顾得及骂段喜桥。许唐成抿抿唇,说:“是,我叫许唐成。”
见他态度友好,段喜桥立马高兴了不少。他端着一盆车厘子走过来,殷切地邀请许唐成品尝。
易辙回过神,用胳膊把许唐成一挡,又用很低沉平静的语调对段喜桥说:“不他妈吃。”
知道易辙能把火压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许唐成没再提醒易辙,想着,他骂一句就骂一句吧,毕竟这样敲人家的房门,真的非常不礼貌。
“哦,”段喜桥耷拉下嘴角,但没过两秒又重新扬起来,他弯了弯身子,偏着脑袋,努力避开易辙去看许唐成,“诶?那我能邀请您去观看我的个人首场演唱会吗?”
许唐成完全不了解段喜桥,一时间自然无法适应他说话的节奏。易辙干脆利落,直接背着手,揽着许唐成朝后退了一步,在甩上房门前告诉段喜桥:“不能,滚。”
像是走错片场,忽然经历了一出闹剧,两个人在关上门后安静地对视了好一阵,谁都没有动作。最后,是易辙先上前一步,抱住了许唐成,在他的耳边说:“对不起。”
许唐成把手搭上他的后背,不紧不慢地思索着,这句对不起到底是什么含义。
以他对易辙的了解,应该是为了向西荑的那句话。像从前一样,他还是习惯于把向西荑带给别人的伤害联系到自己身上。
也是因为知道易辙会有这样的愧疚心里,方才许唐成没让向西荑继续说下去。那不是单纯的打断,而是在向向西荑低头,在向她暂时求和。
不是说不过她,是舍不得让易辙面对那样的场景。
“跟你没关系。而且,她也没说什么,我没那么小气。”
“但我听不得别人说你。”易辙伏在许唐成的肩头,强调一样,继续说,“谁都不行。”
此时的屋内已不似方才昏暗,四处敞亮,都是现实的光。
许唐成拍了拍易辙的后背,没说话。但他有些担忧地在想,向西荑这样就已经看出来了么?他们两个,有表现得这样明显么?
“我要去租房。”易辙忽然说。
“嗯?”许唐成在想别的,没听清易辙的话。
易辙察觉到他的不大对劲,略微送了手臂,看着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心情,许唐成便解释:“我只是在想,向姨是看出我们的关系了吧。”
“看出来怎么了,”易辙不以为意,重新抱住他。
“毕竟我是男的嘛。”
“男的怎么了,”易辙意识懒散,迎着阳光,眯着眼睛,“她怎么可能在乎这些,我就算跟只猪谈恋爱她也不会管我。”
许唐成还在想着向西荑知道了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事,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足足反应了两秒钟,才一巴掌打在易辙的屁股上。
“说谁呢?”
“啊?”易辙被吓了一跳,赶紧顺着刚刚说的话自我排查,立即也觉出了不对,“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明是严肃又失落的场景,被他无意间这么一搅和,许唐成也懒得想事情究竟在怎样发展了。他笑了一声,问易辙:“你刚刚说什么?”
“噢,我说我想租个房。”
“租房?”许唐成一愣,“在哪?家里?”
停了两秒,易辙摇摇头。
“在家里租的话,就不能跟你对门了。”易辙说,“开了学,我在北京租,让郑以坤帮我看看学校周围有没有合适的。”
“学校周围?学区房?”许唐成听了,抓住机会同他开玩笑,“挺有钱的啊,易老板。”
易辙吻住他的嘴,不让他再逗自己开心。
“租得起,我别的地方不怎么花钱。”
好像,在提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易辙眼里总会有这样认真的神情。比如买摄像机,比如现在说要租房。
“我就是想有个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不会被人打扰,我可以一直抱着你。”
许唐成软了心。
他们还是不一样的。起码,许唐成大概不会因为想要个两个人的空间,就花大价钱去租一套房子。他需要理财,需要手上留有足够的流动资金去应对一些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可易辙这样冲动地说了,他又很期待。甚至,只要想想那个两人在一个屋子里的场景,心就被填满得厉害。
“好。”许唐成说,“钱不够的话跟我说。”
就像刚刚那些他永远不会去主动触碰的红色光线一样,是易辙在带着他探寻爱情。

第四十五章

租房的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学校附近的房源不算多,仅有的几户房价太贵,太远的地方又实在不方便,几个月过去,两个人也没找到中意的。相比许唐成来说,易辙要闲一些,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到处看房,郑以坤对这事也很上心,有空就会过来。
而那段时间易辙还在学车,每次都要花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跑到海淀最北端去。许唐成看他几乎每个周末都不能休息,怕他累着,就劝他先不要急,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易辙却扒了两大口饭,说:“会找到的。”
事情不能拖,即便没有进展,也要不停地去试。
但话是这么说,到头来这个房子还是迟迟没有租成。原因无他,在家教做满一年之后,易辙辞掉了这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一下子失去了最大的经济来源,房价成了他们更加要考虑的一个因素。
最后一次去到那间满是知识与习题的卧室,男生正趴在桌子上听着一部随身听。机身老旧,边角都磕掉了漆,丝毫不像是这个优渥家庭中应出现的东西。
见他进来,男生摁了暂停的按钮。
一声响,仿佛年迈钟鸣。
男生摘下耳机,问他:“你要走了么?”
易辙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男生好像更瘦了一些,而且经历了一个夏天,他却丝毫没有变黑,皮肤依然白得厉害,且不带血色。
“其实,我妈给钱挺多的。”男生忽然轻声说。
他们相处的时间久了,偶尔也会聊一些各自的事情,男生知道他半年来一直在找房子,此时这样一句,无非是想提醒他,在这里做家教,对于他的生活来说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
易辙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他决定辞职的时候通知了郑以坤一声,郑以坤现在已经转向了倒卖房子,虽然不再管家教中介的事情,但依然了解市场情况。他劝易辙再考虑考虑,如果是找普通兼职,大概不会再找到比这份更好的。
易辙没有考虑,坚持辞了,而且到最后也没告诉郑以坤是为什么。
辞职绝不是心血来潮,垃圾桶中一张被撕碎的演唱会门票,也不过只是让他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草而已。
男生又用不大的声音说:“你走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还会有新的老师来,或者我去上新的补习班。”
易辙没说话,但像对待朋友一样,他拍了男生的肩膀两下,也不知是鼓励还是安慰。
那天是第一次,男生坚持要送易辙离开。大夏天的,他却在出门前套了一件长袖的外套,然后把随身听揣进了口袋里。那位母亲正在书房打电话,走到走廊,易辙欲过去道别,男生却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
易辙每次都是乘地铁离开,从小区到地铁站还要走好久,他让男生送到门口就好,男生却说:“反正也会被骂,已经偷跑出来了,就多走一会儿。”
太阳大,他穿得又多,不过走了小区内的一小段路而已,此时说话,鼻尖却已经覆了薄薄一层汗。
男生也是个习惯沉默的人,两个人走了大半截路,都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撞击燥热的空气。直到路过一家音像店,男生停住步子,一动不动地朝那边看。
音像店的玻璃上贴着一幅巨型海报,是一场演唱会的宣传。
陪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易辙问:“演唱会,还能去吗?”
闻言,男生收回目光,摇头,轻声说:“没有票了。”
他说得平淡,但连易辙都觉得可惜心疼。他还记得一个月前,男生偷偷从一本高二数学课本中摸出那张门票,用三根手指摁着,小心地蹭过桌面,放到他面前。在易辙的印象里,男生很少笑,而那一刻他抬头,却看见他浅浅地勾起了嘴角。他告诉他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手,他帮同学将数学成绩提高了四十分,那位同学就送了他这张门票。
“不过是最便宜的座位,还在角落里。”男生这样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票夹进了一本不常用的书里。
快到地铁站时,易辙接到了许唐成的电话,他告诉他自己遇到一个技术难题,需要解决一下,让他晚上不要等他吃饭。
易辙对着电话“嗯嗯”两声,又问:“你要吃什么吗?我给你买回去。”
那边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易辙举着电话开始笑。
男生看着他将手机揣回兜里,问:“你女朋友吗?”
“不算。”易辙说。
男生嘟囔着重复了一遍他的答案,小声说:“还第一次见你这么笑。”
人大概都是只会对喜欢的人情不自禁。看着身旁又重新低下头的人,易辙粗糙的思维难得这样感性了一次。
他们之间的告别很奇特。
两个人站在地铁口,不断有人走上下降的电梯,男生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忽然说:“我从来没有坐过地铁。我妈说坐地铁是浪费时间,比起钱,自己的时间更值钱。”
那几乎是易辙最看重钱的一段时间,如果他钱多,就不用放弃之前看过的两套不错的房子。所以乍然听到这种话,易辙的思路变得和周遭环境一样乱。
他带着满脑袋的钱和时间走上了电梯,男生朝他挥挥手,半只手都掩在肥大的袖子里。
电梯下到一半,易辙才想起,自己可以送男生一张演唱会门票的。他在到达底端之后迅速站上了一旁上行的电梯,但等匆匆追出去,却看到不远处,那个男生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观念形成于环境与经历,而一旦形成,便会纵容人们在其中各自为王。谈不上对错,但谁都很难改变,无论这个王位的得来是主动还是被动。就像直到又过了半年,他们终于等到了一间房子,易辙还是会在出门时放弃打车,选择耗时更长的公共交通。
房子的地理位置很不错,从学校走过去也不过二十分钟,房租也还算便宜,微一的缺点就是楼比较老旧,没有电梯。易辙知道许唐成爱干净,所以找到房子以后特意忍着没告诉他,直到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了,才选了一个晴天的午后,拉着许唐成过去。
窗帘拉开,外面是慷慨的阳光。
眼前有窗帘抖落的碎屑,被阳光照得清晰。是许唐成喜欢的空镜头。
对着窗口,许唐成莫名看得出神,不知为什么,竟觉得这样一个空镜很有意义。
被触动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要他选出几幅画面来表示他的人生,他会选这一幅来代表他们。
没有易辙,也没有他,却依然有他们在。
大四第二学期的开始,意味着保研名额的正式确定。有许唐成在前面,易辙当然不会不努力,他知道自己的成绩大概在什么名次,在学院楼的公告橱窗里看到名单时并没什么惊喜的感觉,倒是许唐成,不停地问他要报什么专业。
易辙一直没答出来。甚至,其实他连要不要继续读书都没想好。
出租房的客厅里铺着易辙不久前从家居城扛回来的地毯,两个人洗完澡,放了个笔记本在茶几上,坐在一起研究着易辙的未来抉择。
“你先选一下是读书还是工作吧。现在工作的话,倒是也有公司可选,不过咱们专业本科生进去的话,可能工作的技术性多少要相对弱一些,”许唐成瞥了易辙一眼,“得跟人打交道,你可以吗?”
头发还没擦干,易辙一边胡乱揉着脑袋一边说:“不喜欢。”
“那就先不工作,继续读,搞科研。”
湿漉漉的毛巾被放到茶几上,易辙转了个身,一条腿挡在许唐成的后背,另一条腿从他的膝下穿过,把他整个人圈到自己怀里。他热衷于以这个奇怪的姿势拥抱许唐成,许唐成甚至怀疑,他在客厅布置这么有情调的一处,就是为了让两个人能摆出这个姿势。
把人抱稳了,易辙接着否定:“也不喜欢科研。”
这话不是乱说的,他确实发现自己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跟人打交道就不说了,基本上能不理就不想理。至于科研,他能力还可以,但要说喜欢,恐怕还差了八千里。
许唐成听完,把手中的笔一撂,掰着手指头问:“不喜欢工作,不喜欢科研,那你喜欢什么。”
易辙把下巴杵上往许唐成的肩,很快说:“喜欢你。”
许唐成倒吸了一口气。
他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挑了挑易辙的脸:“我发现你现在一套一套的啊。”
许唐成在说话时偏过了脸,易辙逮住机会,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从嘴巴开始,一直亲到了脖子。气氛慢慢地就变得不大对味,在事情还能控制时,许唐成赶紧拽住易辙在自己背后作乱的手,敲敲茶几的桌面,警告说:“不行,说正事呢。”
易辙不听,仗着自己劲大继续搂着他。
“不行不行,”许唐成推他,“你先一边去,今天晚上你必须要决定好,不能再拖了。要是读研的话该联系老师了,好多老师手里这种保研的名额也就一两个,你老拖着,厉害的老师就都被抢完了。”
易辙哪有心思想什么研不研的,他吭哧吭哧地特意把地毯扛回来是为了什么啊,不就是因为这块地毯柔软得过分,让他一摸了一下就开始心怀不轨么。他假装没听见许唐成的话,许唐成也一点都不服软,一边试图挣脱他一边跟他说今天真的不可以。
“我抗议!”
许唐成这样不配合,易辙实在无法继续。最后他使劲勒了勒怀里的人,瓮声瓮气地来了这么一句。
许唐成不动了,看他。
“你抗议什么?”
“我抗议你总不让我亲,”易辙想想也委屈,“你知道你现在天天跟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你现在天天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行,不能,不可以,易辙,一边去。”
许唐成愣是被他声情并茂的模仿给气笑了。既然说到这,他觉得就真得好好跟他掰扯几句了。
“哎,你讲不讲理?”他稍稍朝易辙这边转了转身,抬起手,用食指一下下戳着易辙放在他身侧的手臂,“你自己说你每次是光亲亲么?在这屋里,哪次你没动手动脚?”
每次都说就亲一下,但哪次不是亲着亲着就开始撩衣服,大家都是男人,许唐成还会不知道易辙心里那点小九九?
易辙蔫了。他回想了一下,最近确实没有不动手动脚过。
“那这周还没……”
“还没?”许唐成打断他,疑惑,“那我前天晚上是在做梦吗?”
忘了今天是周三。
易辙被许唐成堵得没话说,彻底消了音,把脸埋在他肩上独自平静。许唐成憋着笑,继续划着网页研究易辙该选哪个老师比较好。
但没过几秒,肩上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
“我申请提高额度,一周一次太少了。”
“嘶……”听他说完,许唐成立马抬起左手,摸到腰上,“腰有点疼。”
“腰疼?”易辙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怎么腰疼啊?”
许唐成看他一眼。
易辙抿抿唇,回想起什么,面上讪讪。他瞬间塌了原本挺直的后背,把一只手盖到许唐成的后腰,说:“那我给你揉揉。”
血气方刚的小青年终于消停下来,讨论的事情也终于回归正题。易辙一看都已经十一点了,不想让许唐成又这么晚睡,便直接抽调了他的笔说:“读研,或者直接直博,都行,也别挑老师了,我就跟你选一个导师不得了。”
多简单的事。
许唐成却犹豫一下,皱眉:“你也做卫星导航啊?”
“嗯。”
“怎么了?”见他不大乐意的样子,易辙奇怪,“不行啊?”
“也不是不行,”许唐成想了想,转头说,“就是两个人做一个专业,没有崇拜感。”
两个人对对方的研究门清,没准谁发篇论文另一方还能给挑出点毛病来,谁定个什么比较前沿的课题目标,还得被另一个人嫌弃说你这个可不大靠谱。
“啊?还要崇拜感啊?”
易辙倒没考虑过这方面,他想得简单,选一个老师还能在一个实验室,多好。不过再转头想想,好像也是,他上高中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看见许唐成专业相关的东西,就非常崇拜他。
“那我换一个?”
许唐成点进学院首页上的一条新闻,把电脑稍微转了转,给易辙看:“你要不要搞搞临近空间的东西?”
“临近空间是什么?”
“大概就是航空和航天之间的那一片区域。虽然被提出来挺多年了,但还算是一个比较新的领域,我觉得挺有前景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热度应该会越来越高。”
许唐成一边简略地说着,一边在网页上搜索了“临近空间”四个字,想要寻找一些更加专业的资料给易辙看。但点开一篇文章,易辙只看了前两行就决定:“就它吧。”
“你这看了三秒都没有,”许唐成不敢认同易辙的态度,“有点草率吧?”
“不草率。”易辙一副已经决定好了的样子,把手盖在许唐成的手上,动了动鼠标。他将页面点回自己学院网页上的师资介绍,正好看到一位教授的介绍中刚好写了一项——临近空间遥感。
“魏教授可以,”许唐成也跟着他的鼠标在看,“大牛,而且听说对学生也很好。”
选好了攻读方向,易辙立即在许唐成的指导下给魏教授发了一封邮件。摁下发送键,易辙松了一口气,立马要拉着许唐成去睡觉。许唐成一边关掉刚刚打开的所有网页,一边问:“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选这个?”
“临近空间是指介于普通航空飞行器最高飞行高度和天基卫星最低轨道高度之间的空域。”易辙的记忆力很好,他复述了刚刚看到的那句话,又说,“咱们两个挨着。”
这理由让许唐成哑口无言。他笑着摇摇头,关了电脑。
当时没有反驳易辙什么,但躺在床上,许唐成却想,美jun定义的临近空间高度是20km-100km,而虽说国际上将100km以上的空间定为航天空间,但实际上,卫星轨道通常要设计在120km以上——美国曾在1959年发射了一颗距离地球最低点112km的卫星,绕地球运行一周后掉落。
更何况,他研究的GPS卫星系统,轨道高度为20200km,和临近空间隔了老远。
想着想着,许唐成对着黑暗无声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煞风景,人家明明一个挺浪漫的解释,被他这一通较真地否定之后,倒变成了一个相互之间永远触碰不到的悲伤故事。
本就因为胡思乱想而半天没能睡着,刚刚入睡,许唐成又被一阵突然而至的铃声惊醒。他睡得浅,第一声铃刚落,电话就已经被他接通。
在电话接通前,他习惯性地揪心是不是许唐蹊的身体出了问题,但没想到,电话里却是成絮在哭。
易辙是在听到许唐成说话的声音之后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被猛地坐起身的许唐成抓了一把手臂。
“快起来,成絮出事了。”
卧室的灯还没开,易辙听到一声巨响,是那把木椅子被撞倒在地的声音。

第四十六章

电话里的成絮完全是失控的状态,虽然说了几句话,但混着哭声,许唐成根本听不清。他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再回拨了很多次,却已经都是无人接听。
“听着他那边环境很吵,有很大的音乐声,”许唐成凭着自己的感觉猜测,“而且他喝多了,应该是在酒吧。”
可是,北京有这么多酒吧,成絮到底会在哪一家?
凌晨三点钟,他们两个人开着车绕在北京城的街上,找不到任何头绪。许唐成猜到会让成絮崩溃的原因只有傅岱青,可他与傅岱青不算认识,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甚至,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想不到任何一个与成絮亲近、可能知道他的行踪的人。
联系不上,他们就只能碰运气地去找。
“你先往工体那边开吧,那边酒吧多。”许唐成紧皱着眉头翻出手机通讯录,准备问一问常去酒吧玩的同学。
“问郑以坤。”易辙开着车,忽然说。
他知道郑以坤混酒吧混得很疯,最疯狂的时候,一周有五个晚上都泡在不同的酒吧里。他和几家有名酒吧的老板都很熟,还跟易辙说过,如果去玩的话找他,拿酒的价格至少能降到三折。
许唐成用易辙的手机拨了郑以坤的电话,第一通没有人应,第二通响了三声,接通。
“喂?”
被这一声震得耳朵疼,但许唐成已经顾不得挪远手机。他提高了音量问郑以坤在哪,那边郑以坤却听不见似的,又是一声“喂”,还一个劲催他快点说话。
“你在哪!”
许唐成这辈子从没用过这么大的声音去吼,吼完三个字,喉咙都开始发疼。他咳了一声,易辙顾不得还在开车,伸手抢过手机。他没用耳朵去贴听筒,而是直接把手机放在嘴边,大声喊着让郑以坤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有急事。
等了约有十几秒,那边终于传来了郑以坤恢复正常的声音:“什么事?”
易辙把电话递回给许唐成。
“我是许唐成,”自陈一句,许唐成开始快速地说明情况,“成絮刚刚给我打电话,他又哭又闹的听不清再说什么,我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在哪,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他了。不过刚刚电话里的背景很吵,跟你刚才差不多,应该是在酒吧。我跟易辙不知道该从哪找起,想问问你。”
“操,”郑以坤听完,立即骂出了声来,“他是自己一个人还是被什么朋友带着?”
许唐成知道不同的情形会造成不同的后果,所以他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但我猜是因为感情问题。”
“那就是一个人。”郑以坤很快接道。
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许唐成看着自己的膝盖,没说话。
“他是喜欢一个男人对吧。”郑以坤这样说了一句,完全不像是疑问。不待许唐成回答,他又飞快地说:“去des,工体西路,Destination。”
在这通电话的开始,许唐成听出郑以坤也喝了不少酒,但此时他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思路在进行分析。
“我不怎么了解Gay吧,那家是北京Gay吧里最出名的,挺多人会选择在那进行带着狗屁仪式感的第一次泡吧。而且有一次我说带他去酒吧玩,他问过我这家,”郑以坤的气息变得粗重杂乱,像是在跑,“我就在工体附近,我这就过去找。”
许唐成应下来,郑以坤又说了几句,随后挂断了电话。
他们朝着工体西路开,但这晚似乎特别不顺,越是着急,越是赶上一路的红灯,等得许唐成越来越焦躁。他放在膝上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易辙看到,伸手覆了上去。
那只手凉得吓人,也并没有回握他。
“别太紧张,”易辙轻轻捏了捏他虎口的位置,“郑以坤不是说那个酒吧还算安全,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另一只胳膊撑在车门上,许唐成摁摁额角,沉默之后,轻声说:“我以为他没事了。”
易辙不了解情况,这时候说不出什么,只又稍稍用力攥了攥许唐成的手,将车内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按照郑以坤的描述,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家酒吧。很低调的外观,根本看不出里面掩着的喧嚣热闹。在门口正好碰上跑得满头汗的郑以坤,三个人脸色都不好,进去之前,郑以坤回头跟易辙说:“待会你们两个别分开,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能在这动手。”
易辙愣了愣,不太明白他这话有什么含义。郑以坤顾不上解释,走在最前面,带着他们进了酒吧。
一层有舞厅,这个时间还是人挤人的程度。许唐成牵挂着成絮,所以脚步始终匆促,完全没有给自己时间来适应突然变化的环境。像是突然闯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他难以形容在刚刚站到混乱的边缘,看到满屋人群时的心情。
舞台上有只穿了内裤的肌肉男在跳着性`感的舞蹈,台下流露的,则是对于肉欲最纯粹的崇尚。欢呼的人毫不掩饰地伸出手,台上的人也不见忸怩姿态。许唐成甚至看到有一只手伸进了台上男人的内裤,男人在笑着扭动,所有人都在尖叫。这场面对于他来说有着过大的冲击感,所以他迅速错开视线,继续朝前。
与两个男人擦身而过,一人推着另一人靠到墙上,拥抱,热吻。许唐成无意偷窥,但目光在搜寻时不可避免地扫过那里,快速一掠间,他清楚地看到他们在毫不顾忌地相互抚摸,露出的一张脸上有着愉悦的神情,许唐成甚至像是能在巨大分贝的音乐声中听到从那张嘴里溢出的呻吟。
和许唐成想得不一样,这里的热闹似乎并不涵盖语言,热烈却空荡,自由却剥离。比起占据了人们大部分时间的生活,这里像是光怪下的漆黑,给所有的情绪、欲`望以赤裸的机会,也为他们拉上巨大的黑幕,走进来的人可以在这里脱去所有的掩饰,进行一场不会被嘲讽讥笑的狂欢。
有人在舞池里和不认识的人斗舞,有人戴着假发画着浓妆,有人在五分钟之内换了三个接吻对象。
就像眼泪可以不被察觉地隐匿在大雨中,这里不会有人觉得你疯狂,因为周遭铺盖着泛滥的疯狂。
许唐成的不适应感来得迟钝,五彩的光和扭动的身姿晃着眼睛,他才突然被这份嘈杂混乱砸得心空。他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间脑中茫然,像是忽然找不见了方向。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揽着他,穿过各异的人继续朝前走。
他回头,看到易辙。紧绷的下颌依然是寻常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
在这样的场景下寻找一个人过于困难,他们三个在一层舞池之外的地方绕了一圈,都没有看到成絮的身影。郑以坤朝楼上和舞池分别望了望,之后一个转身,钻进了那群胡乱舞动的人之间。许唐成和易辙也跟着进去,和郑以坤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舞池里的人太多,又都有着不同的兴奋姿态,做着不同的事情。许唐成总能看到一张张在眼前放大的脸,他们会朝他笑,甚至有人会扭动着接近他,企图带动他一起跳舞。他们不停地和别人的身体相撞、相蹭,鼻子下钻来混成一团的香水味、烟味……
到最后,许唐成几乎是被易辙半抱着在前进。
是易辙先看到了成絮。他突然变了方向,搂着许唐成向右转身,指了指舞池的一个角落——成絮正被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抱着亲吻,他睁着眼睛,眼镜不知道丢去了哪里,露出的双眼中是空洞一片。
许唐成心中一紧,迅速朝那边挤,却在还与他们隔着几层人时,看到男人把手伸进了成絮的运动裤里。成絮很突然地皱了眉,将手抵上男人的肩膀。男人忽然弯腰,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句什么,成絮手上立马变了动作,没有再推开男人。
男人于是手臂用力,让成絮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接着,他挺了挺身,在模仿某种行为。
立时,许唐成只觉得脑袋中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脸上都被怒火烧得发烫。他顾不得会挤到别人,近乎蛮横地朝着那个角落冲。但刚刚拨开相隔的人群,还没来得及动作,一旁忽然冲出一个人,用一只手拉住成絮的胳膊,使劲一扯。
男人没有防备,郑以坤干脆利落地把成絮弄到了自己的怀里。
成絮自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不动,也不说话,眼角还是红的。
郑以坤也低头看着他,片刻,他忽然揉了揉成絮的脑袋,很大声地挑眉道:“宝贝儿,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找你半天了。”
说完,看向了刚刚那个占尽了便宜的男人。
他们几个人站得很近,听到郑以坤方才的话,男人也挑挑眉,挂着无辜的表情歪头问:“你们一对儿的?”
郑以坤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了笑。
男人看看他,又看看还在发愣的成絮,似乎是在确认。
“你亲他了?”郑以坤突然似笑非笑地问。
“我不知道他是有伴的,”男人笑着耸耸肩,将两只手都举到胸前,“他自己在这很久了。”
在这里,没有伴的陌生人之间拥抱亲吻、互相爱`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郑以坤听完,伸出一只手捏上成絮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自己。不知为什么,成絮的眼睛比刚才更红了一些,而且他将唇抿得太紧,以至于两边的嘴角被压得微微下垂,像是要哭。郑以坤低头靠近成絮的脸,几乎和他的唇相贴。
“宝贝儿……”他看着成絮的眼睛,把话说得暧昧,“今天晚上你完了。”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把成絮的脸摁到了自己的怀里,再不让他露出来。一旁的男人还想要说话,但眼睛向下一瞟,看见某处,忽然愣了愣。
许唐成看到他突然摆着头笑起来,说:“好吧,怪不得。”
临走,男人拍拍郑以坤的肩膀,说了声“抱歉”。
许唐成走过去要把埋着头的人拉起来,却没想到成絮在感觉到有人拽他之后,忽然用两条手臂死死地抱住郑以坤,还朝前蹭了一步,和他挨得更近。
许唐成一怔,以为成絮刚刚没有看到他。
“成絮,”他一只手拍着成絮的后背,凑到他耳边说,“我是许唐成。”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怎样,成絮依然没有抬头,他看上去很紧张,用两只手拽着郑以坤的衣服,死死握着拳。
“他喝多了,”郑以坤插话说,“先出去吧,出去再说。”
许唐成这时的心情很不好,周围格格不入的环境,脱离掌控、顾及不到的事态,都让他变得烦躁不安。他转身,想要招呼易辙出去,却看见易辙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孩。他正用胸口蹭着易辙的背,一只手将将要搭上易辙的肩膀。
与他对视上,许唐成在错愕中地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绪——像是看到了心仪许久的猎物,痴迷又跃跃欲试。
四周满是人,身体的摩擦不是什么稀奇事,易辙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别有用意,依然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许唐成。
男孩显然没有方才那个男人懂事,在接收到许唐成的目光之后,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带着挑衅的笑回视他,还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将唇往易辙的耳后凑。
许唐成总算明白了郑以坤为什么要说那句不要动手。
易辙这时也已经注意到他的目光中的异样,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许唐成已经上前一步,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过来。
许唐成没作停顿,径直拉着他往外走。易辙在转身时才看到了那个男孩,他穿了一件淡黄色短袖,薄到可以看清那年轻身体的轮廓。男孩正饶有意味地盯着自己,见他看过来,还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笑。
实在呆不下去,许唐成迫切地想要出去,郑以坤却说成絮要去厕所,让他们两个先出去,自己带他去。
许唐成点点头,郑以坤很快搂着成絮离开。
看了一眼还抱着郑以坤不肯抬头的人,不知为何,许唐成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不该对于别人妄加猜测,但朝门口走了两步,终是无法说服自己,拉着易辙换了方向。
卫生间的门口排着不短的队伍,让许唐成和易辙惊讶的是,这条队伍中大部分是男人,但零零散散,还插着几个女生。队伍里没有郑以坤和成絮,他们也就止住脚步,没再往里寻。离开时,许唐成回头朝厕所的门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一男一女前后进去。
后来他才知道,des一层的厕所,是真正不分男女的共用。
“他们去哪了?”许唐成心中不安,拉低了身侧的易辙,凝眉在他耳边问。
话音刚落,两个人就同时看到了郑以坤的背影。
他和成絮在一个黑暗的死角,成絮靠在墙上,双手搂着郑以坤的脖子。他没有站直,又被郑以坤挡着,此时只露出一小角额头,看不到表情。
只看了一眼,许唐成和易辙就从郑以坤不停小幅晃动的手臂中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操。”易辙没想到郑以坤会对成絮做这种事,脱口便骂了出来。他心里一慌,立马要上前,但刚刚跨住出一步,却被许唐成一把拉住。
不远处,成絮圈着郑以坤的手臂突然收紧,几秒钟之后又倏然松开。郑以坤动了动,将怀中的人勒得更紧。
如果许唐成没看错的话,他还低头,吻了成絮。
他们出去时郑以坤和成絮已经等在了外面,这回成絮没再抱着郑以坤,而是一个人蹲在路边,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郑以坤站在他旁边抽烟,两条眉毛死死拧着。烟雾像是都被他的凶神恶煞吓得不敢多留,未在空中成形,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消失。
“他坐不了车吧,”见他们出来,郑以坤在原地道,“我背他找个地方睡一觉,你们回去。”
“不用。”许唐成淡淡地看了郑以坤一眼,然后走到成絮的身边,蹲下来问他怎么样。
这冷淡的一眼,加上他们两个这么晚才出来,郑以坤立马人精似地猜到了什么。他将目光转向易辙,易辙也在看着他,脸色不怎么好看。
郑以坤撇开头,自己笑了笑,朝着大树底下掸了掸烟灰。
夜寒,风大,一沓烟灰扑簌散开,斜着飘落。一直沉默着的成絮忽然伸出手去接,许唐成看到,立马将他摁下来。
成絮却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捞空中的最后一点烟灰。
烟灰从他的指缝中逃了,他忽然撒酒疯似地朝着什么都没有的空中挥舞着那只手,挣扎着要朝前扑。许唐成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里带。但醉鬼不知哪来的力气,许唐成被他撞得一晃,险些两个人都倒在地上。
易辙迅速上前到另一侧扶住成絮,成絮被两个人压制着,依然在闹,嘴里含混嘟囔着,非要去接不再有的烟灰。
郑以坤挪了两步,蹲到成絮的身前。静静地看着他闹了急秒之后,他忽然深吸了一口烟,捏着成絮的手腕朝前倾身,将烟圈尽数吐到了他的脸上。
“咳……”
被呛到,成絮躬着身咳个不停。
“你干嘛呢?”在许唐成开口前,易辙先问了出来。
郑以坤没答。他松开成絮,一只手平摊到身前,在距离手掌很近的位置,夹烟的食指轻弹,半支烟抖了抖。
一截烟灰径直落入他的手心,还带着在夜色中挣扎的、未灭的火星。
许唐成和易辙同时惊讶地看向他,郑以坤却似无知觉,面色平静地晃了晃那只手,让烟灰滚了一圈。
然后他轻轻拉起成絮的手,展开他的手指,把已经迅速冷却下来的烟灰转入了他的掌心。

第四十七章

那晚回去时情形惨烈,成絮吐了一路。
从酒吧离开时,郑以坤要背成絮去附近的酒店睡,许唐成不让,要自己带。一旁的成絮像是听懂了他们正在商量的事情,开始不住地嚷嚷自己要回宿舍,而且要坐车回宿舍。他扒着车门不撒手,许唐成只好将他弄上车,陪他坐在后座。
晕车的症状不会随着醉酒而改变,一路上,易辙不断停车,成絮便躬着身被许唐成扶下去,吐完,再跌跌撞撞地回到车上。
开始时郑以坤还没说什么,成絮蹲在那里吐,他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拧眉看着。但反复几次,郑以坤的面色逾发难看,终是忍不下去,扯着成絮的胳膊要带他走。
成絮完全不再似刚才那般黏他,他来拉,成絮就胡乱动作着,拼命甩开他的胳膊,往许唐成身后躲。郑以坤定定地看着他躲闪的视线,好一会儿,掐了根烟递到嘴边叼着,不再说话。
快到学校的时候,成絮已经吐到再没有东西可吐,只剩下靠着许唐成的肩吸鼻子。
车窗大开,噪声也剧增。成絮说了一句话,许唐成没听清,再去问,肩头的人却已经阖上眼睛。许唐成又问了两声,依然没有得到回答,抬头时却与正朝后看的郑以坤对上了视线。
因为刚才的事情,许唐成对于郑以坤的态度到现在还是混乱的,他无法简单地对郑以坤做出好坏的评断,所以此刻相视,他没有移开视线,却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表情。
倒是郑以坤,朝他抬了抬嘴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谁也没想到会在宿舍楼底下见到傅岱青。
成絮高度近视,大晚上的,没戴眼镜,却是一眼辨认出了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不同于刚才,成絮没哭没闹,在傅岱青疾步走向他的时间里,就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安静地等待。
可许唐成一直揽着成絮,两个人距离太近,所以他清楚地看到了成絮眼底逐渐清亮起的水迹。
“跑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傅岱青的眉头紧紧皱着,将话说得急促,“打你手机半天也没人接,阿姨担心坏了,一直在给我打电话。”
他说了这许多,成絮却恍若未闻,仍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像个入定的老僧。
“成絮,”见他没反应,傅岱青唤了一声,叹气,再次问,“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啊?”
“为什么……”
成絮忽喃喃重复着他这句话,尾音虚无。
水迹攀出了眼底的囚笼,又将将在眼眶悬着,未落下。成絮也想不明白,不过是看着他走近而已,怎么就会要哭出来。
傅岱青怔了怔,微弯了腰,放低身子看他。
凌晨。睡了的人还没醒来,不真实的梦仍占据世界的主导。月亮的光晕还在,路灯不多,两盏亮着,余下的,除了忽明忽暗的烟头火点,就再不剩什么光芒在这黑漆中。
楼下站着五个人,影子一条长过一条。成絮低头,却只看见一条影子弯着,刚好碰上了另一条。
“为什么就结婚了啊……”
这一句话很弱很轻,散在夜色中,更像是呓语,却已带哽咽。那个“啊”字只出来了半截,便被泪水卡在半路,大堵车一般,骤然改变了情绪的态势。
“你们不是才,认识两个月么……”成絮抬起了一只手,却没有落在傅岱青的身上,而是紧紧攥住了许唐成拦在他腰间的手臂,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撑着自己,“我和你认识二十年……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成絮向来内敛,点菜时尚且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遑论这样的直白哭诉。可说了一句,后面的话便像是再也挡不住。
“你给我买杯饮料我能高兴好久,你夸我一句我也能高兴好久..……高中毕业,班上的人只有我报了北京的学校,因为你在北京……就算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我还是可以偷偷喜欢你。可是,可是你结婚了,有妻子了,我就不能这样了,我连偷偷喜欢你都不行了……”
一段话,被成絮说得断断续续。怀中人那份无法克制的颤动被许唐成越来越清晰地感知,一点都不像曾经告诉他“没事”时的样子。而成絮每说一句,许唐成放在他腰上的手就不由地收紧一分,到了后来,他甚至想抱着成絮跟他说,我们不说了,我们回去睡觉。
他不知道成絮此刻是清醒占了大多数,还是依旧在彻底醉了的状态,但他知道,若是前者,那这时的成絮必然已经到了崩溃的程度。在感情上寡言的人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对着喜欢的人说喜欢,一种是太幸福,含了一颗太甜的糖,另一种是太绝望,在用这一句句喜欢生生剜着自己心。成絮说出了自己所有的喜欢、痛苦,便是根本不打算再面对傅岱青,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断了自己的后路。
来来回回,成絮还是问着那句话,为什么就结婚了。傅岱青沉默了很久,才抬起手,一下下给成絮擦着脸上的眼泪。他的动作不可谓不温柔,可许唐成却很想拍掉他的手,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傅岱青说了一句许唐成早就预料的话,而在听到这句“对不起”的同时,许唐成猛然觉出了一阵熟悉感。
在大脑中有想法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去寻那个人。
易辙就站在不远处,他轻轻拧着眉,看这个方向。见许唐成看过来,立即微偏视线,动了动身子,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
许唐成忽然就对成絮的感受理解得更深了一些。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因为他记得曾经某段时间的易辙,记得当时自己心疼的心情。
他看着傅岱青,终于抱着成絮后退一步,让傅岱青的手离开了成絮的脸。傅岱青顿了顿,看他,却没有再上前。
心里凉了一半。许唐成低头问成絮:“还要说吗?”
成絮反应了一会儿,摇头,再摇头。
许唐成于是回身叫易辙,告诉他自己带成絮回去睡觉。易辙应着,很快走过来,轻声问:“你弄得了他吗?要不要我送你们上去?”
许唐成摇摇头,又看了看始终在背靠着车门抽烟郑以坤。
“你送了郑以坤就回家去吧,慢点开车。”|
他们离开的时候傅岱青没拦,甚至没有出声,就只在定原地,遥遥望着。关上楼道的大门,许唐成都像是在那一声巨响中听到了沉默带来的绝望。
易辙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手机没有动静,才叫着郑以坤离开。傅岱青还没走,郑以坤掐了烟,摁着烟蒂在垃圾桶上转了好几个圈,到转身前还在死盯着傅岱青看。
车内剩下易辙和郑以坤两个人,他们也没什么话说。直到抵达一个要转弯的十字路口,易辙才问:“你回工体还是回家?”
郑以坤抬手把衬衫的扣子又多松了一颗,说:“把我放家去,还是上次那。”
他又点了一支烟,一条胳膊架在窗框上,歪着脑袋靠着椅背。落下的窗户都还没升起来,车内被风狠灌,易辙这才注意到郑以坤连外套都没穿,大冬天的,一件衬衫被吹得完全贴在了身上。
他没说话,按着按钮将车窗升上去。郑以坤却说:“不用,我不冷。”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让成絮哭成这样的,是叫傅岱青吧。”
“不清楚。”易辙说。
郑以坤却不管他清不清楚,依旧瘫在副驾驶位上自说自话。
“还是个自己创业的。”他吐了口烟气,嗤笑着偏头,“一个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他他娘的看不出来成絮的心思?会没办法绝了一个人的念想?我他妈还就不信了。”
他说到这,引得易辙愣了愣。赶上一个红灯,整个路口就停了他们一辆车,空旷得很。易辙想了想,还是松开刹车前问:“你跟成絮,是在一起么?”
“怎么可能。”
郑以坤这话说得不假思索,还伴了一声笑,听得易辙有点不舒服。他微微皱眉,看了一眼一旁的人,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郑以坤依旧答得很快,他在两人之间捡了个空的矿泉水瓶,往里弹着烟灰,“心眼好,又可爱,当然喜欢。”
饶是易辙,也听出了这句“喜欢”有多随意。
“会在一起么?”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这次,郑以坤却没有立刻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在思考。在一支烟灭了,易辙以为他不会给出答案的时候,他才说:“不考虑。”
深思熟虑比不假思索更复杂,也更容易贴近现实。这答案不让人满意,但于易辙而言却不算意外,郑以坤的前女友数不胜数,只大家知道的就不知有多少。宿舍里的人还提过一嘴,说郑以坤交往的女友基本上集齐了学校的各个专业,再来一个计院的,就能彻底通关了。
“我这个人,想要的东西挺多的,”郑以坤撸了把头发,露出的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除了爱情。”
易辙看惯了他这副谁也不在乎的样子,此刻却还是觉得刺眼,也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屁话。从看见他在对成絮下手开始,易辙的心里他心里就憋着一股火,怕成絮被他坑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他知道许唐成一直都把成絮当弟弟在护着。
“而且成絮吧……”郑以坤像是想了想形容词,说话慢了两拍,“太好太纯了,我玩心大,跟他不是一路人。”
听了这话,易辙更是火大,忍不住骂道:“那你他妈刚才那是干嘛呢?”
“哎,我干嘛了?”郑以坤扭过头来反问,“俩男的撸一下到底是多大的事啊?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磨磨唧唧。”
“磨磨唧唧个……”易辙现在都在克制自己尽量不骂脏话,此刻说到一半,愣是憋了回去,“你就混蛋吧你。”
“我混蛋我混蛋。”郑以坤的语气不正经又欠揍,说完,还嘴里没调子地唱“我混蛋”。
易辙不想理他,任他自己发疯。可郑以坤不知是被风吹坏了脑袋还是怎样,过了一会儿忽然喃喃地说:“成絮……应该以前没接过吻吧。”
“嗯?”易辙以为自己听错,一声疑问。
“那今晚他跟那个男的……岂不是初吻?”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完,郑以坤接着说笑说,“早知道他这样,我他妈应该早混蛋点啊,那……操!”
他话没说完,一个急刹害得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易辙看着他一个前栽,又被安全带勒回去,木着脸说:“你到了。”
身子忽悠完,郑以坤抬头一看——到屁啊,这他妈还有一条街呢。
易辙这一招幼稚得不行,但意思很明显,气得郑以坤都笑了出来。他也不跟易辙辩,解了安全带,瞥一眼旁边的人:“德行。”
转手,利索地拉开车门下了车。
注视着他迎着寒风的背影,易辙发现这人的衬衫还是暗紫色,非常骚气。
他没急着走,而是等郑以坤走了一截,才不紧不慢地发动了车子。他开得有些慢,接近郑以坤时,看了眼后视镜,确认路上没人,再望一眼,也没有流浪猫、流浪狗。
一个矿泉水瓶突然飞出了车窗,直向着紫色衬衫砸去。瓶子里,还晃荡着一根烟蒂,几撮烟灰。
郑以坤也是反应快,被砸了个正着还能伸手捞到瓶子。看都没看,他立马把瓶子甩向了正猛加速离开的白色汽车。
“你大爷的!”
连飞带滚,矿泉水瓶出去了老远,最后被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拾起,还带了句“他妈的”。
易辙到家后给许唐成发了条消息,问许唐成成絮怎么样了。许唐成看了看乖乖躺在床上的成絮,回了一句,便出去打热水。打水回来,拿了条干净的毛巾在温水里涮,易辙晚安的短信也发了过来。
成絮在这时叫了他一声。
“唐成。”
许唐成走到成絮床边,成絮没睁眼,小声说:“我眼睛疼。”
哭了一晚上,不疼才怪。
学校的床不低,许唐成回去把毛巾拧干,让成絮往床边挪一点。成絮搂着被子听话地蹭过来,许唐成细细一看,发现那两只眼睛肿得吓人,周围通红一片。他用温毛巾给成絮擦了擦脸,又翻开一折,反向叠过,轻轻敷到成絮的眼睛上。
“这样好点了吗?”
成絮点点头,安安静静地躺着,没再说话。过了几分钟,情绪平静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异常了,他才让许唐成给他拿来电话,说要给妈妈打个电话。
许唐成抿抿唇,给他拿来了手机,却有些担心他通话时的状态。其实,他猜傅岱青应该已经不知编了个什么理由向成絮的妈妈汇报过,成絮打不打,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这话他没和成絮说,或许,成絮也并不是没有想到。
凌晨的时间,电话却是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室内安静,许唐成能听到那端急切的声音。
“嗯,喝了一点酒,今天和实验室的人聚餐来着,喝醉了,所以没接到电话。”
许唐成依然用毛巾一下一下帮他擦着脸,听到他慢慢说着宽心、道歉的话。一个空档,妈妈说了一大段话。许唐成捕捉到一个名字,与此同时,成絮的眼睛里又变得不大对劲。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攥着,说:“没有……”
这两个字暴露了他的哭腔,那端登时便有些急,一个劲地追问他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成絮克制不住地抽泣了两声,用一只手握住许唐成的手腕,红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在求救。
“没事……”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不会信,又急促地逼问了几句。
许唐成盖着成絮的手,握住了电话,对成絮打口型:“我来说。”
“当初就不该让你去北京的,你看你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你家里这边,起码我们能去看看你啊,你本来就年纪小,我们哪里放心得了啊……”
成絮本来已经松了些手,可这话不知到底戳中了他心里的哪一方,使得他咬着牙,紧紧攥着手机。原本压抑的哽咽声也瞬间转变成了再真实不过的哭泣,交代了所有的情绪。
“真的没事,”他在又是询问又是焦急的声音中开口,说得很委屈,像是一个走路时摔痛了,抱着父母脖子哭的小孩子,“就是老师交给的任务没弄好,今天开例会的时候被骂了。”

第四十八章

傅岱青的婚礼如期举行,没有任何意外。
许唐成先前并不知晓这场婚礼的具体时间,但某天晚上回来宿舍,听到成絮在和家人通电话。
“我实在回不去啊,后天就出发了。”
一只手在电脑的触控板上停住,半晌,点开一个视频,无声播放。许唐成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不出意外,依然是一门公开课。
这是两个月来的第五门。
目光移向书架,那里整齐地码着两排书,其中一半同样是新增于这两个月,书架的一端尽头放着一盆多肉,长势并不讨喜,甚至能看出几分孱弱,是前一阵子成絮跑去花鸟市场买回来的。
似乎,成絮将这两个月过得繁忙充实。
到电话结束,视频已经播了三分之一,成絮在最后轻轻笑了一声,说:“那你多带一个红包吧,就说是我给的。”
依然是轻声细语。
很快,响在屋子里的变成了一阵语速极快的美式英语,电话已经被挂断。
宿舍的地板上摊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差了四分之一没有装好。许唐成的目光落在其上,晾了片刻,越发真实地感觉到,成絮是真的要离开了。
易辙在这阵子一直在学校忙着写毕业论文,而许唐成要在五月份到日本进行一次短期学术交流,需要和团队的人一起提前做些准备,所以大部分时间也都留在学校。加上担心成絮的心情,许唐成刻意将自己留在宿舍的时间延长了一些。尽管朝夕相处,但关于成絮的这个消息,许唐成竟还是从易辙口中得知的。
“跨介质通信?”许唐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嗯,”易辙点点头,肯定,“我同学说的,他现在和成絮一个实验室。”
在A大,保研的学生可以在大四下半学期选修部分研究生的专业课,并且已经可以进入实验室,提前学习。
“他说邓老师之前就想让成絮跟着他做这个课题,但是成絮好像怕试验的时候要上船,没答应。”嘈杂的食堂内,易辙拧开一瓶水,放到许唐成的面前,补充说,“这次是成絮主动去找的邓老师。”
成絮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但这次的决定,却没有跟任何人商量。
那天晚上回去,许唐成向成絮询问原因,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个长期项目,去做了,就一定会影响他毕业的时间,并且研究这种水下通信,是不可能不出海的。
成絮点点头,说自己知道。
“你……”许唐成突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白天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之后,除了心疼,其实还有一些生气的感觉。他能理解成絮是想要逃避,可他却觉得,再怎么伤心,也不该因为感情的事情打乱自己的人生规划,用自己的未来去换暂时的平静。
“我也知道这样有点冲动,可是……”成絮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却烫得无法入口,他无意识地握了杯子一下,又很快闪开,将手攥成了拳,“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低着头不再言语。许唐成靠着书桌立了很久,依然觉得这样不值得。但成絮沉默的坚持却像是在告诉他,这样的方式是合理的,一段感情残余的情绪,是可以和一两年的宝贵时间划等号的。
成絮离开的当天,许唐成将他送到了机场。他在后方等待成絮办理托运,看到在他弯腰拎起行李箱时,一边肩膀上的书包带忽然滑落。或许是有些慌乱,也或许是因为行李箱太沉,成絮的身子向前晃了晃。他用手撑住服务台,堪堪稳住,又用一只手扶起了那条滑落的书包带。
来时怕堵车,他们出发得很早,还算畅通的路况给他们余出了很长的等待时间,许唐成想要陪成絮坐一会儿,成絮却坚持让他先回去。知道他是不想占用自己太久的时间,许唐成没再坚持,只看了看时间,叮嘱他进去之后记得吃晕车药。
“嗯。”成絮推了推眼镜,又耸肩,颠了颠那个大大的书包。
“上船的话,你先试试,要实在不行也别不好意思跟老师说,你要是上去几天吐几天也没办法工作。”
“嗯,我知道。”成絮朝他笑笑,后退两步,挥手,“你快点回去吧。”
首都机场的人一如既往的多,也不知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踏上万尺的高空。成絮排进了曲曲折折的队伍,好一会儿,又转头,朝许唐成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他还没走,第二次朝他挥手。
他只做了短暂的停顿便又转回了身子,许唐成却因这似曾相识的画面而有些怔愣——小时候他送许唐蹊去学校,许唐蹊也是这样,会在已经和他说再见之后又转头看他,还不敢看时间长了,最多两秒钟。无论多不舍得,也会在两秒钟之后拽着书包走进校门。
成絮经常能让许唐成想起唐蹊,因为他们两个人身上都有一股很乖的劲。不过,许唐蹊其实生性是顽皮的,但因为身体不好,很多时候不得不乖乖听话。可成絮却好像是生来就没有任何脾气,也从来不知道任性是什么。
许唐成认真回想了一下,相识多年,竟然真的从来没见过成絮生气,即便因为什么事不高兴了,也都是自己闷一会儿,不会向任何人表露半分。
“他进去了?”
背后忽然响起说话声,许唐成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了立在身旁的郑以坤——乱糟糟的头发,遍布褶痕的衣服,以及满身的残余酒气,都彰显着一场宿醉。他的手上拎了个透明的便利店袋子,许唐成略略一瞥,看到一包绿箭口香糖,一盒药,还有一小瓶矿泉水。
没答他,许唐成只朝前方抬了抬下巴,作为示意。
成絮已经拐进队伍的第三层,不高的个子被虚虚遮住,只能在行人的缝隙间看到一颗微微低着脑袋。队伍在缓慢地向前行进,成絮忽然抬起一条腿,揉了揉小腿的位置。
看来刚刚是被行李箱磕到了。许唐成这样想着,身旁的郑以坤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队伍里的人听到一声唤,猛然转头朝这边看,郑以坤向他招了招手,成絮在微愣后转身,开始逆着人流向外走。他的肩膀提着,上半身尽量缩成一小团,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大概是在和排队的人说“对不起”、“借过”之类的话。
许唐成没有上前,而是靠到了一根柱子后等着。
大约过了十分钟,郑以坤回来,手上已经没了袋子,但那瓶水还在,并且少了一小半。
“唐成哥,我坐你车回去?”郑以坤的神色依旧是许唐成熟悉的那般,他抓了抓头发,说,“昨晚喝多了,刚刚让朋友把扔这来的。”
两个人往停车场走,郑以坤一路上都在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到了车上,他蹙眉问许唐成:“哥,你带烟了没?”
许唐成摸出一包烟,扔给他。郑以坤又说:“打火机。”
挤牙膏似地讨到了这两样东西,郑以坤将车窗完全落下来,点了烟。
“他做这个,要经常待在船上吗?”
烟烧过一半,郑以坤这样问。
“不太清楚。”说完,许唐成看到了郑以坤脸上明显增多的烦躁感。
“啊……”郑以坤拉着长音,调子到最后拐了几个弯,接道,“心疼啊。”
毫不客气地说,郑以坤是许唐成接触到的人里最具无赖气质的一个。但他的这种无赖并不全是贬义,只是时常会给许唐成一个感觉,他一不说真话,二不交真心,类似于一面画着五颜六色`图案的单向玻璃,他能一眼看懂别人的想法,但别人不要妄想看懂他的。就像他现在叼着一截烟,仰头靠在座位上长叹着“心疼”,面上却依然在不正经地笑。这句心疼在许唐成听来似乎也有真心实意的成分在,但怎么体会,又都觉得这两个字被他说得过于轻飘,不用风吹都能散。
许唐成对于郑以坤这类人抱了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他没问过郑以坤des那一晚的事情,因为问也问不出什么真心话。而且他知道,即便郑以坤看出了什么,也不会向他询问任何,所以他可以故意不给他打火机,不对冷淡的态度做任何掩饰。
这便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牵制。
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了许唐成的思绪。他摁开外放接通,易辙在那端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结束了许唐成从昨晚开始的那阵空落落的感觉。
但电话里的易辙听上去却是微微恼着的,他说刚刚接到他爸的电话,让他明天到机场去接朋友的女儿,就是几年前他去上海,一直要他陪着逛街的那个。
未待许唐成宽慰什么,一旁的郑以坤已经咧了咧嘴角,笑得很不屑:“哎哟,美男计啊……”
许唐成在三天后离开北京,去到日本,而在前一天,易辙已经独自来过机场,接了那个女孩。他们似乎在这一周和机场结下了不解之缘,许唐成的车上多出了很多张过桥费的票据。事后想来,这一周像是一道分水岭,突然频繁的分离,错误却无奈的重聚,好像都将他们原本妥善安放在那间出租屋内的情感拉入了现实的河流中。
河流中的人于他们的爱情而言,是陌生人,于他们的生活而言,却是身边人。
下午一点钟,许唐成抵达羽田空港,北京时间两点十分,正在帮那个女孩处理一起追尾事故纠纷的易辙收到了消息——“平安到达。”
派出所被几个人吵得乱糟糟的,易辙后退两步,避开激动的人群,在较为安静的地方认真给许唐成回消息。只是还没按下发送,那个女孩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去办手续,以很明显的颐指气使的语气。
易辙几乎立时就想顶回去,但碍于父亲事先的再三叮嘱,他还是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在发出短信后走了过去。
许唐成一行人的行程排得很满,从第二天一早开始,听报告、做报告、参加会议、会议聚餐、讨论……直到离开日本前两天,才终于有了可供自主展开的时间,到访浅草寺、东京塔。
回到酒店,一帮年轻人还不愿意睡,嚷着要打牌。于是几个人凑了一圈,有些不参与的也留在房间里看热闹。一个女生拿出电脑,说既然见到东京塔了,不如放一部电视剧看。
“东京塔?”许唐成本来已经起身要离开,开门时听到这话,便停下,回头多问了一句。
女生的眼中露出惊喜,问他:“你看过?”
许唐成却摇摇头:“只看过一集。”
“为什么?”有些奇怪,女生追问,“不好看吗?这部剧口碑挺好的啊。”
“好看,我只是……”将手放在门的扶手上,仔细措辞过后,许唐成说,“不太习惯看探讨情感的片子。”
更确切地说,他并不习惯看关于亲情的作品。从出生开始,这类情感就始终稳固地存在于他的身体中,家人从不吝惜给与他全部的爱,他亦是如此。影视佳作中通常不乏能够引起共鸣的桥段,他很难躲过。而曾经被戳中泪点,眼红过后,他又觉得,好像没有必要以这种方式来体会亲人的好。毕竟,他是始终明白并记着的。
离开热闹的房间,趁着那位临时的室友还没回来,许唐成赶紧打开电脑,给易辙拨了视频通话。
原本以为易辙会在学校,却没想画面中,他却是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沙发上。
“你自己在?”易辙试探地问。
“嗯,他们在玩。”
视频里的人听了,立刻站起身来。画面晃动了两下,显示出一块许唐成没见过的地毯。
“你又买了地毯?”许唐成立即惊讶地问。
“对啊,”易辙搬着笔记本拍着地毯,还伸出一只在上面脚踩了踩,“我跟你说,这块特别舒服,比之前那块还舒服一百倍。”
所以说,易辙的语文是真的差。“一百倍”这种形容词,许唐成小学就已经没在用了。
想想曾经在家里几日游的那一堆地毯,许唐成简直要给他跪下:“可是你之前那块才买了半个月,你又扔了啊?”
“没扔,”易辙向他展示完,把镜头重新转回来,用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朝他笑,“就怕你说我,我给搁卧室了。”
许唐成叹了口气,最终说:“别在卧室放地毯了吧,吸灰。”
“那放哪?
还真的没什么地方放……
“算了,”许唐成半是无奈半是愁,但还是在笑, “先放着吧,我回去看看。”
他提到回去,易辙马上变得更加精神。
“我今天发现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烤鱼店,感觉你肯定喜欢。从机场回来正好顺路,到时候带你去。”
“好,”许唐成点点头,又问,“你今天去吃的?跟那个姑娘?”
“没跟她,我都躲了她两天了。”易辙提起这个茬就烦,“你说她在北京明明一堆朋友,我爸干吗非让我陪她,是多大的生意啊要这么讨好人家。”
“这估计多少也有那姑娘的意思吧,”想起郑以坤的那句美男计,许唐成虽也有些替易辙打抱不平,但还是忍不住开玩笑说,“你魅力比较大。”
易辙听了,像是怔了怔,而后立马笑了,非常肯定地说:“你在夸我。”
许唐成没想到他会将玩笑话作此正儿八经的理解,一时间被他堵住,空空张了张嘴。
他没来得及接话,易辙也没来得及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两扇屏幕,隔着遥遥的距离互相看了几秒。
再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五月的风非常舒服,电脑里传出的笑声像这风一样。许唐成坐在窗边,突然很想立刻回到那间屋子,踩一踩新买的地毯是否真的如易辙说得那样。
像是心有灵犀,易辙忽小声说:“好想你啊。”
白天时,同行的女生给了许唐成一块当地产的巧克力,非常甜。而这一瞬间,许唐成觉得就像是那块巧克力挥着小翅膀落入了心底,红着脸被那里的温度融化。他抿唇看着屏幕,半晌,轻轻点头。
“嗯。”
“光‘嗯’啊……”嘟囔了一句,易辙忽然动了动身子,调整了坐姿。等到画面重新稳定下来,许唐成听到他问:“你呢?”
“嘀”的一声响,房间的门被打开。许唐成一愣,回头,看到室友进了屋。
“他们买了酒来,你不去喝点?”室友一边走一边同他说话,见他举着手机,问,“视频?”
许唐成点了点头。
和易辙的对话自然朝着无关紧要的方向发展,有人在不方便,他们便在几句之后很快挂断,改用文字消息交流。
睡觉前道了晚安,许唐成才又想起那个被打断的问题。他手里转着手机,突然想,若是刚刚室友没有回来,他会说什么。
这样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对易辙说过什么想念之类的话。
易辙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但想到许唐成后天便要回来,整个人都有些兴奋。翻来覆去没睡着,他思考片刻,开灯,将卧室那块地毯卷了起来。又蹲下看了看,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总觉得地面上有一层土。索性到卫生间涮了拖把,大半夜的,开始擦地。
擦完了,心里舒服了,才又重新回到床上。本来拿过手机是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有一条来自于许唐成的QQ消息。
易辙点开,看到许唐成说:“很想你。”
两天后,许唐成回到北京。
或许是这些天睡得不好、身体状态变差的缘故,飞机降落时他很晕,直到滑行结束,那阵恶心的感觉也没过去。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所以在人们纷纷起身拿行李、向外走时,许唐成没急着动,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缓解身体的不适。
已经有人在打电话报平安,许唐成想着也要赶紧给周慧和易辙打个电话。刚起身,忽然听见坐在后座的女生惊呼了一声:“于桉学长被打了?”
“啊?”立即,有同样在等待的同学询问,“什么情况?被谁打了?”
许唐成也朝后方看了看,那个女生正飞速点着手机,像是在回消息。
“一个大四的。”
“大四的?谁?为啥?”
不解情况,仍有人在追问。那个女生却说:“我也不知道,等一下,我正在问。”
机上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许唐成皱了皱眉,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站到过道,抬手拿了自己的书包。从书包里把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却意外地发现,他在出发前给易辙发的消息,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在他疑惑的时间里,手机震了震,许唐成忙去看。
只是两条垃圾短信。
“靠,这小子,”后面的一个男生骂了一句,“在咱们实验室打人?”
许唐成就是在这时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刚才的晕机,来得没防备,却真真切切。他握紧了手机,回身,问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啊?”
“打人的,叫什么名字?”

第四十九章

派出所的建筑已有些年头,老实说,一眼望去,绝谈不上肃穆庄严。但或许是因为那枚警徽的存在,出租车停稳前,隔着不甚清澈窗户,许唐成依然能够感觉到这座建筑正在试图瓦解掉他心中最后的镇定。
他下了车,朝前走,看到了坐在大门一侧台阶上等待的赵未凡。刚刚,就是这个女孩的一通电话,验证了他心中所有不好的预感。
彼时他正随着人流朝出口走,太阳的光线撞上身侧的巨大玻璃,被锐化得格外强势,和这通电话一起,带给人纠缠的眩晕。
“易辙让我告诉你,他不能来接你了,” 电话里的声音还算镇定,但越来越弱,使得许唐成可以听出女孩拼命掩饰的紧张,“他让你自己打车回家,路上小心。”
许唐成握紧了手机,问:“他出什么事了?”
赵未凡看见他,迅速从台阶上站起,朝这边挥了挥手。
“现在怎么样了?”简单打过招呼,许唐成边走边问。
“大概要拘留,而且对方现在说要起诉。”
许唐成一愣,凝了神色:“起诉?”
“嗯,”赵未凡点点头,一口气向他说明了目前的全部情况,“没能达成和解。那个叫做于桉的人现在在医院,警察下午去做了伤情鉴定,结果还没有出来,但听说有骨折什么的。他家里人过来了,现在还没走,警察已经给目击者、易辙、于桉都做了笔录,我拦住一个目击的同学问了,因为当时的情况是于桉进了实验室没多久,易辙就直接冲进来打了他,什么话都没说,所以那个实验室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说出什么,比较糟的一点是,似乎当时于桉一直只做了防卫,没有动手。于桉现在一直说不知道易辙为什么打他,易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说打人的原因,搞得现在完全就是易辙的单方责任。这样一来肯定是要拘留他的,而且,现在对方提出的唯一和解条件是易辙道歉,易辙拒绝了。”
“等一下,”许唐成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确认,“他们只要求道歉?”
“嗯。说是于桉提的,一分赔偿都不要,但易辙必须先当面跟他道歉,再在学校的论坛上发一个道歉帖,消除这件事可能对他造成的不良影响,不然就一定会起诉易辙。”
于桉提的?
许唐成一时想不清这样一个条件的用意,但隐隐觉得,这次的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他原本以为,或许是于桉哪里惹到了易辙,易辙没忍住,一时冲动了。毕竟易辙的确曾经同自己说过,不喜欢于桉。
可听了赵未凡的叙述,无论是于桉丝毫不还手的态度,还是这一个看似简单的和解条件,都如同在暗示他,比起意外的冲突,这更像是一个早就设定好的圈套。
许唐成心中蓦地惊了一下,怀着些侥幸的心理,他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无缘无故,于桉也并不该怀揣这么大的恶意。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进了大厅的门。派出所内若是吵闹,便不会只是七八分,此时便是,几位警察在处理着三起事故,事故的主角加上一个比一个善道的亲属,争辩声、哭诉声,足以撑满整间屋子。
许唐成一下子就看到了易辙——那个方位或坐或站着几个人,都穿着长袖,唯独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他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很直。
这个姿势符合易辙一贯的态度,却让许唐成突然没了底。他在来之前带好了银行卡,确定,无论对方要多少钱,他都要替易辙解决这场意外。
可没有人比他明白易辙这个姿势的意思。
许唐成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些乱,脚下的步子也不知不觉跟着慢了下来。像是有感应,前方的人忽然回头,同他的视线撞了个措手不及。
半个月之后,他们就在这并不让人愉快的环境下,以这样从未设想过的方式重聚。
易辙的嘴角有淤青,但看上去,并没有太严重的伤。尽管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许唐成的心还是略微踏实了下来。
起码他是安全的。
易辙起身的动作过于迅速突然,大概以为他要闹事,负责询问的警察立刻仰头冲他喊:“你干什么!坐下!”
一声喝,引得屋子里不少人同时看向那边,看向易辙,以带着不同情感的目光。
许唐成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易辙的动作,于桉的家人也很快回头,注意到他的到来。约是怒急又不想失了教养,坐在一边的妇女深塑眉间沟壑,嘴唇动了动,却还是忍住,只以冷淡的目光盯着他走进。
易辙站起后就没再坐下,等许唐成走到那张桌子前,他朝他靠了靠,什么都没说,但一直抿着唇,微微低头看着他。隐蔽的幅度内,许唐成轻拍他放在身侧的一只手,却惊讶地感觉到了微凉、湿润的东西,他低头,翻开他的掌心,看到一条埋了很深的伤口。
“怎么不包扎一下?“
伤情鉴定,不应该双方都做么?为什么他们这边没有处理?
易辙没吱声,倒是警察先开了口:“他不让包。”
听到声音,许唐成立马转身,浅浅鞠躬,问好。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那位说话的警察摆了摆手,接着询问许唐成的身份:“您是他的?”
“哥哥。”
“亲哥哥?”
许唐成摇了摇头:“不是。”
一旁正在记录的年轻警察立马说:“那具体关系?”
这话问完,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两位警察都奇怪地抬头,却看到眼前的男人正盯着那个记录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许唐成才说:“邻居,也是朋友。”
“那不太行啊。”问话的警察扣了两下桌子,“最好是亲属来。”
“家里人都不在北京。”许唐成简单地说。
“哦,来北京上学的是吧。”问话的警察又扯过记录本,翻了翻,撇嘴道,“来上学还打架?”
一旁的女人在这时插了话:“既然没有别的家属来,那就快点开始谈吧,我们也在这耗了一个晚上了。道不道歉给个话,坚持不道歉的话我们就准备起诉。”
女人的眉眼和于桉有几分肖似,估计是于桉的妈妈。相比起她那份努力克制的激动,一旁的男人要平静许多,他始终未说话,但视线也未曾从许唐成和易辙的身上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女人的咄咄逼人能够带给人压力,男人这带着审视的视线却让许唐成心里更加不舒服。
不动声色地,他稍稍挪了一步,挡在易辙的身侧,也隔断了男人对易辙的打量。
“刚刚我大概了解了一点情况,” 许唐成放轻了声音,对警察说,“不过有些不太清楚的,还需要问问您。”
“您说。”问话的警察揉了揉鼻梁,回道。
“现在事情发生的原因还没有调查清楚吗?”
“这难道不应该问你弟弟吗?”女人冷哼了一声。
那位警察本来刚要张口,这么一来也不说话了,将脖子转了转,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女人。
女人也不惧自己刚憋了警察一下,反而直接站起身,问许唐成:“我儿子在自己的实验室被你弟弟打成这样,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惹他了,你弟弟,这都快一天了也没说出什么来。要不是我儿子心好,说肯定有误会,让我们跟他协商和解的事,我会在这浪费时间?这可倒好,跟我们求着他道歉似的。”
她在说话的过程中不断逼近许唐成,到了这段话结束,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让人舒服的社交距离。
有人在背后拉了拉自己,许唐成没动,还将手伸到身后,攥住了那只手腕:“抱歉。”
他尽量将声音放平,问眼前的女人:“那请问我可以去看一看于桉学长吗?”
“不必了。”女人很快拒绝,“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你们不用打扰我儿子。”
许唐成听了,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要求。沉默片刻,他又问警察:“我可以跟我弟弟单独聊聊吗?”
问话的警察挑挑眉,向后靠向椅背。
“我相信他不会……”许唐成话说了一半,又怕说这话会刺激了于桉的妈妈,便打住,直接说,“或许他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我和他聊聊,也许会对案情的进展有些帮助。”
许是一天下来,易辙沉默的态度也让警察有些无奈,偏偏被打的人坚持要以和解优先,搞得后来看似在协商,实则没有任何成果。问话的警察示意了做笔录的人,那个人便起身,对许唐成和易辙说:“跟我来。”
离开前,许唐成又对于桉的妈妈说了声抱歉:“希望您能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事情发生了,总要搞清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完全是易辙的责任,道歉和赔偿我们都不会少。”
年轻警察带着他们到了一间小屋子,拧开门把,他咳了一声,忽然说:“我提醒一句啊,打架这事,就算是拘留,也分刑事和治安,更别说那边已经说要起诉了,你最好劝劝他,该交代什么交代什么,对方连赔偿都不要,赶紧道个歉,和解算了。”
许唐成点点头,应了下来。他和易辙坐在屋子里,年轻警察就站在门口。明明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问什么,可瞥到易辙指缝间渗出的血,许唐成忍不住轻声问他:“疼么?为什么不处理?”
易辙在短暂的沉默后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许唐成不作声地要去拉易辙的手,易辙这次有了防备,将手一摆,藏到了身后。许唐成抬眼去看他,易辙便迎上他的目光,说:“真的没事。”
这一幕,曾经发生过。
许唐成几乎立刻想到,曾经的某个夏天,他在夜晚回到家,遇上了蹲在花池边喂猫的易辙。那次是眼角,他想要查看,易辙也曾经闪躲。
他忽然偏题,想着,那好像真的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这间小屋子应该不常有人来,桌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许唐成开始没注意到,等两人说了几句话,发现了,白色的长T袖子上已经流了一条黑色的河。
他干脆伸出一根手指,划着桌上的灰尘,接着问易辙:“为什么打他?”
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在许唐成要继续追问时,身旁的人忽然倾身,拉着他的胳膊让他离开了桌面。接着,易辙攥拳放到桌上,用自己放平了的小臂一蹭,在许唐成身前的桌面上开出一片干净的阵地,泾渭分明。
“脏。”
许唐成愣了愣,看他。
别后重逢的情感来得有些迟,到这时,抛开了一堆需要探究的棘手问题之后,两个人才突然在相视中全盘托出。
“没去接你。”易辙说。
不是很想你,不是终于回来了。许唐成却总算明白了刚刚易辙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
他再要开口,许唐成已经先一步说:“停。”
合上刚刚张开的嘴巴,易辙乖乖看着他。
“没关系,”许唐成转回头,暂且低下。约摸停了那么十秒钟,才又看着易辙说:“可是你知道飞机降落之后,我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有多担心么。”
“对不起。”寂静之后,易辙说。
刚刚被打断,现在还是说出了口。
“连我也不能说吗?”许唐成问他,“到底为什么打架?”
易辙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不想让你知道。”
“那要道歉么?”
易辙还是摇头。
“不。他们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不会道歉。”他说完,又握住了许唐成放在桌子下面的手,“你也不要管。”
于桉的父母已经先一步离开,许唐成和赵未凡在晚上十点钟迈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出租车在B大停下,赵未凡下车后,许唐成对师傅说:“麻烦去人民医院。”
几乎是在刚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许唐成收到了于桉的短信。
短信内容是病房的号码,像是早就预料他要来。
这个时间,住院部的走廊幽暗。或许是刻意支开了家人,也或许是他们还没有来,许唐成打开那间病房的门,里面只有于桉一个人在。
许唐成迅速判断了于桉的伤情——手臂骨折,颈部也上了固定器。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坐着的。
坐着,像是在等他。
“去日本的这趟感觉怎么样?”
许唐成没答,也没有停下步子。他没有在于桉的床边站定,而是一直走到了窗边,选择了于桉并不方便看见的视野区域。
“站那么远做什么?”于桉笑,“我可不像你那个小男朋友一样爱打人,何况……我都已经被他打成这样了。”
于桉的话,让许唐成对于这个房间的感知产生了微妙的扭曲感,或者说,是一种对于认知的颠覆感。记忆里这个总是彬彬有礼的学长,竟然这样说着又酸又讽刺的话,甚至还在最后一句话里揉进了撒娇的语气。许唐成像是从没认识过于桉,也顺理成章地,感到略微的不适。他清了清嗓子,平静地问:“他为什么打你?”
“他没说?”于桉很快反问,却看不出任何惊讶的意味。
许唐成不答,也不急,就倚着窗台等着。
等不到许唐成的回应,过了一会儿,于桉才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或许你应该带他去看看精神科。”
他这样说,许唐成也没表现出半分的恼。反而,他将两只手都插进口袋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不紧不慢地回道:“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不会是他的错。”
这话有故意的成分在,纯粹是因为许唐成很累,不想跟于桉绕弯子,所以想试一试这样会不会刺激于桉放下阴阳怪气的那一套。
果然,于桉立即沉下脸,要不是颈部固定器的阻碍,他此时必定已经是在迎着许唐成的目光逼问。
“不会是他的错?”
许唐成没说话。
病房里只有很暗的灯光,照亮了于桉额上惨白的纱布。他轻轻笑了一声,操着语重心长的语气:“我早就说过,他太莽撞,并不适合你。我只不过给他看了两张照片,他竟然就在学校把我打成这个样子。”
“什么照片。”
“没什么照片啊,就那天我们实验室聚餐时的照片。可能,有一张角度有些巧,……引起了他的什么误会?”于桉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继而笑了出来“哦,应该是这样,另一张没什么特别的,是我抓拍的你。这样看来,唐成,他似乎并不怎么信任你啊。”
照片……
许唐成还真没什么印象,他没和于桉拍过什么合照,那天或许是有一张,是于桉突然揽着他的肩膀拍的。
于桉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更确切地说,许唐成根本没有接任何话。
注视了地面很久,许唐成用手抵了下窗台,撑着身体站直,说:“学长,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他径自朝前走,没有管于桉的反应。但在接近门口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句:“站住。”
许唐成没停,但若细致观察,其实是放慢了步子的。
“唐成,我不明白你对他的信任从何而来,我也不想深究。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这件事我也一定会追究到底。我相信你已经去了警局,那我希望你能早点说服他,让他来跟我道歉,不然……”
“为什么?”
在于桉语出威胁之前,许唐成先打断了他。
“什么为什么?”于桉冷笑了一声,“难道你觉得他不应该跟我道歉吗?”
许唐成这次回身,解释:“为什么不要赔偿,而只要道歉。”
他相信于桉刚刚说的应该不是谎话,但也绝非事情的全部缘由。如果只是聚餐时的几张不知所云的照片,易辙的表现根本说不通。
易辙会打人,会愤怒,但不可能会不信任他。许唐成确定没有什么能直接对易辙的愤怒进行临界触发的照片,那么,于桉一定还隐瞒了什么,而被隐瞒的部分才是会让易辙打人的原因,也是他连自己都不肯告诉的原因。
易辙也说了,不是什么好事。那么,再问下去,于桉也不会再有真话。
于桉没想到许唐成不再揪之前的问题,而直接换了一个。大概是受了伤,影响了反应速度,他好久都没说话。直到许唐成又重新转身,拧动了门把,他才不带任何情感,抛出一句话。
“我想看看他骨头到底有多硬。”
“有件事,我猜你不知道。之前他老师让他联系我,要一些我自己整理的资料学习,加以补充,再在例会上讲一下。可他没有联系我,三天,他自己从头到尾把这些工作做完了。真有骨气,”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于桉倒吸了一口气,这口气使得原本刚刚要散出的笑声变得莫名狰狞,“我这次倒想看看,他到底骨头有多硬。他易辙的一句对不起,到底值多少钱。”

第五十章

很多时候许唐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怀抱着这样不可理喻的态度——我不想怎样,我只想看看你会怎样。
他对于于桉突然暴露出的这一面毫无防备,此时被他用一双眼睛逼视,脑中却像是攒了一堆破旧零件,勉强拼出一台咯吱乱响机器,费力地运作着思想,但怎么也跟不上这种诡异的思维。
不是骂人的时候,甚至,在不能理解的逻辑里,也寻不到话来骂他。许唐成看似平静地点头,内里却是硬将那股火压成了五瓣,再一点一点地挤出身体。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他压着声音,问。
任何行为的发生都牵扯到动机,只要精神正常,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针对谁。
他随口问了一句,于桉却像是真的在思考。其实许唐成并不关心他的回答,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心理诱发了于桉对易辙的针对,他没有反感别人的喜欢的意思,只不过,当这种所谓的“喜欢”威胁到易辙,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将这情感及情感的主人划分到“麻烦”的范畴里。
“唐成,我会向你证明一些东西。”
于桉望着他的眼睛也是坚定又炽烈的,可对于这种眼神下的喜欢,许唐成却是皱眉,避之不及。
他没再说话,转身欲离开,于桉却又突然开口,叫住他。
“你想救他,他又不想跟我道歉,这种情况下,事情是没有办法按照你的意愿解决的。他会被我起诉,会坐牢。保研资格什么的就先不说,现在是五月,他还没有毕业,对吧?”
许唐成转身,看到了于桉几乎那张怪异的脸。他的脸上有伤,此时又在强行制止着马上要爬到脸上的得意,以至于嘴角憋成了奇怪的角度。
“所以呢?”
“他连本科毕业证都拿不到。我当然知道,你肯定不想他毁了前程,你比谁都心善。”于桉笑了一声,“所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出另一个选择。他可以不道歉,我也可以和解,但你要给我点东西。”
这话的内容出乎许唐成的预料,他以为,于桉会咬死了一定要让易辙道歉。而或许是因为于桉讲这话说得太不疾不徐,使得许唐成看出了他的早有准备,他心中猛地一顿,等着于桉接下来的话。
但于桉这次却像是打定了注意,一定要等他应声才再开口。说完前面半截话,他就卖关子一般止住了话头,也不看许唐成,慢悠悠地靠在床头。
“你要什么?”
半晌后,许唐成问。
于桉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在被子上扣了两下,然后说:“数据。”
许唐成一愣。
“我看过你发的两篇SCI,我要你那里面用到的数据,以及后续测的全部数据。”于桉沉吟两秒,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哦,模型方案也给我吧,我觉得你那个建得很合理。”
许唐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疯了吗?”
于桉比他大一级,据他所知,于桉所有该发的论文已经发完了,博士论文也已经完稿,现在还留在学校,不过是帮他的老师把之前负责的项目做完而已。更何况,他们的研究方向当然不会是完全相同,那些数据放在他这里,是贯穿他论文的一条脉,可放在于桉那里,不见得能有多大的用处。
“没有啊。”于桉像是想到了他的反应,依然笑着,“你觉得我拖到现在还没有毕业的原因是什么?帮我老板做那个项目?”
许唐成觉得背脊发凉,他清楚地记得,于桉曾经问过他课题的进展情况,而自己收的全部数据,都给于桉看过。
“不是,我还差了一点。”于桉看着他,“虽然现在的程度完全能够毕业,但不是我想要的。有了你的那一部分,给我锦上添花,我觉得会更好,当然,那是你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不给我,我只是给你增加一个解决问题的选项而已。”
“锦上添花?我的那些数据是基于……”
“唐成。”于桉打断他,“你不需要说服我,专业上的东西,我自认不比你懂得少,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许唐成从没面对过这样的人,他气到无言,哧笑了一声,转身。
“我还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于桉的语气中有惊讶,还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看来你也没有多爱他啊。”
“学长。”
许唐成停住脚步,回身看他。他这一声叫得极尽讽刺,但床上的人却似是没有察觉,依然应:“嗯?”
“你到底有多缺爱,才总是在揣测别人的感情?”
于桉听了,也不气,依旧好脾气似地看着他笑。
“你现在好像有点生气。”于桉说,“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不适合谈判。如果你还想继续和我谈,你可以改天再来找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门响。许唐成大步走向电梯,手指摁上下行的按钮,冰凉的触感让他意外找到了平静下来的路途,所以手指在其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挪开。一旁的走廊地有移动病床滑过的声音,许唐成的脑海里只浮现了四个字,“无妄之灾”。
招惹了一个将自己隐藏得很好的神经病,引来这么一场祸乱。
整整两天,许唐成几乎没睡。
他并不是没有扛过事,父亲做手术、许唐蹊病重,几乎都是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地联系医生、安排治疗,还要顺带安抚家人的情绪。可那天深夜回到家,从看到那张地毯开始,他就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焦急,也没办法完全说服自己不要慌张。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那天于桉的话,在各种细微末节上死命纠缠,慢慢地,他也猜出了一点于桉的目的。可让他感到最无力的是,这件事里有太多不可明说的因素,于桉为什么针对易辙,易辙为什么讨厌于桉,还有连他都不知道的那个直接导火索,他们两人之间所有的冲突,都不可能在不涉及他和易辙的感情的前提下解释清楚。
更何况……易辙的确单方面打了于桉,实验室新装上的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同屋子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许唐成问了当时目击的同学、和易辙关系稍微好一些的学弟,用了一天多的时间,都没能找到任何有效的突破口。种种的姻缘巧合、故意设置加起来,使得于桉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屏障。
事态的发展并没有留给许唐成太多的考虑时间,第二天下午,他收到了赵未凡的电话。她告诉她,不过一天多的时间,易辙打人的视频已经在他们学校的论坛上大火,就连B大都知道了这件事。易辙的辅导员、校领导都出面和易辙谈了话,目的无一例外,做思想工作,要他道歉,同于桉和解。
那天晚上,许唐成没有拉窗帘,在那块新地毯上躺了一夜。他手上拿了一个U盘,里面几乎是他三年的心血。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不久之前他还问过成絮,值不值。那时候的他还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该用自己的未来去换。
易辙在两天后回了家,许唐成去接的。他出来后便拧眉盯着许唐成看,直到现两人买了菜,许唐成一本正经地问他要吃西红柿打卤面还是炸酱面,易辙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突然和解了?”
许唐成从袋子里挑了两个已经软和的西红柿,放在桌上,又将剩下的塞到冰箱里。
原本在他去日本之前,冰箱已经被置办得满满当当的,不说有多少做菜的食材,起码水果有很多种,还有一些酸奶、维他命水。但现在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几个西红柿,愣是占据了整整一层的地方。
“下午去买点东西吧。”
或许和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有关,许唐成不喜欢冰箱里是如此萧条的景象。
“好。”过了很久,易辙才这么应了一声。
许唐成转身进了厨房,易辙很快又追上来,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他突然和解了。”
“我去找了于桉。”
许唐成并未打算隐瞒。他本来已经在准备毕业,这是易辙知道的,现在他要延期,不可能瞒过易辙。
易辙不傻,他很快攥住许唐成的手腕,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答应了他什么?”
许唐成在组织语言,希望能说得轻松些,让易辙好接受些。
可没等他回答,易辙就已经贴近他,用更大的音量问他:“答应了什么?”
许唐成是有些怔的,他知道易辙是心急,但在一起这么久,甚至,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易辙都不曾用这么大的声音跟他说话。
“没什么,给了他一点数据,作为交换。”
他们这种专业,谈到数据,就知道意味着什么。
“你论文的数据?”
“易辙,”许唐成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轻声说,“我只想看到你平安出来。”
易辙却恍若未闻,只是盯住他的眼睛,异常坚持地重复在问,以近乎肯定的语气。
“你给了他你博士论文要用的数据。”
易辙的那只手在收紧,许唐成猜,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手腕被攥得有点疼,许唐成感觉到了,但完全无暇顾及。
“只是一部分。”他解释。
“你已经在准备毕业了。”易辙的话几乎是从唇缝间挤出来的,“你知道吗?”
“不一定要五年毕业。”
手上的痛到了他没办法保持不动的程度,他微微挣了挣,却一抬眼,看见易辙红了的眼睛。许唐成拽着易辙,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却没想易辙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声音抖着,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什么。
“我说过了,你不要管这件事、不要管这件事!”
许唐成沉默着,没说话。
“我自己做的事我会自己担着的,你这样,你这样……”
易辙说到最后,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那点数据你测了多久,你还记得吗?你给了他这些数据,又需要推翻你的多少内容?我说了,你不要管这件事,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易辙。”许唐成打断他,直直地望过去,“那你知不知道,你如果被起诉,在这些事实下,你会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保研资格被取消,被退学,本科毕业证你也拿不到。到时候法院判下来,你要去的就是监狱而不是这几天的那个拘留所。”说到这,许唐成停顿了很久,才问,“这些你真的都知道么?”
“我知道!可是这些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他们……”
方才易辙质问自己的时候,许唐成都没有生气,可他此刻说了这句“没有意义”,许唐成忽然再难抑制,涌出一股气来。这不同于易辙曾经对他玩笑般说的“只喜欢你”,他看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乎。好像这几天的疲惫、无力,都因为易辙的这一句话,真的变得毫无意义
“没有意义?”许唐成反问,“那是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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