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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8, 2024 12:4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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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两秒钟之后,易辙飞速低下了头。
许唐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他抬手灌了自己一整杯啤酒。
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也因为易辙的一个眼神心疼过。那也是一个冬天,不同的是,那天晚上他因为那一个眼神而特别想陪陪他,所以说要请他吃饭。
自行车的车梁有多不好坐,小路上的月光有多美,他竟还都记得特别清楚。
“学长,想什么呢?你回不回家啊,喝不喝酒?”
“嗯?”许唐成匆忙回神,“我不喝,我待会就回家。”
“那你快点吃吧,”坐在一旁的于桉立即体贴地说,“今天晚上天气不好,预报说可能有雪,你要回家就早点走。”
“对对对,”陆鸣赞同,“学长你快吃。”
许唐成却完全没有心思,易辙低下头后就再没抬起来,即便有人同他说话,他是偏过头去回答,完全避过了许唐成的方向。
最受期待的大盘鸡上来后,有人尝了一口,说是凉的,几个人都在讨论着要不要让服务员去热一热。但店里这会儿人太多,陆鸣站起来叫了两声也没人过来,便有学弟说算了,也不是特别凉,能凑合着吃。
许唐成也伸出筷子,刚想夹一口试试,却被一个突然插入讨论的声音打断。
“还是热热吧。”易辙很平静地看了几个桌上的人,视线也扫过了许唐成,“我去叫服务生。”
说完,他就自顾自起身,叫来服务生,把大盘鸡端走。
许唐成捏着筷子,不是滋味地看着他坐下后又继续喝酒,仿佛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根本不存在。
“易辙。”
他终于叫了他一声。
易辙停了停,才抬起头看他。
“别喝太多了,待会还要坐车。”
对面的少年抿抿唇,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啤酒瓶放回了桌上。
大盘鸡重新被端了上来,一起来的,还有店里招牌特色之一的疙瘩汤。服务生一碗一碗地往桌上摆,端起第三碗的时候,说:“这是不放香菜的。”
许唐成心猛跳多了一拍。
他朝服务生的方向看过去,却听到身边的陆鸣很随意地说:“哦,我的。”
服务生把碗递给陆鸣,许唐成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舒到底,服务生便又说:“还有一碗不放香菜的。”
桌上短暂的寂静中,易辙抬了抬手:“这儿。”
听到他道了一声谢,许唐成觉得自己再没有力气往那边看了。他撑着脑袋,杵了杵盘子里的土豆块,咬着唇走神。等桌上的场面重新热闹起来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向了易辙。
易辙察觉到他在看自己,有些不自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这碗汤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们两个心知肚明。
点餐的时候他并没有说是给许唐成要,因为本来想着,他坐在自己旁边的话,直接不出声地和他换了就好了。但是刚才接过这碗汤的时候没敢给他,现在两个人又隔了一张桌子,他怎么都没办法偷偷递过去了。
许唐成终于受不了这顿饭的气氛,别人没觉出什么,但他知道,从他选座位的时候就已经错了。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重点由吃饭变成了聊天的时候,他提出要先离开。于桉带头连声答应,许唐成便起身,叫了易辙,带着他走了出去。
出了门,才发现真的下了小雪。
回去的路上许唐成开了比较轻快的音乐,却还是觉得空间逼仄,音乐反而起了个反衬的作用,让他的心情更压抑。他很想跟易辙道个歉,甚至迫切地想要和他道个歉。但一道歉,一说到原因,就势必要牵扯到一个他害怕去回答的问题。
相比他,易辙倒是平静得很,还轻声提醒他路不好走,开慢点。
家里也在下雪,好像比北京下得还大一点。许唐成开进院子,看到雪地上印出了车辙,因为雪比较大,一辆车开过后一阵子,雪又盖了一层,又有车开过,印出新的痕迹。这样一来,显得地面凌乱,没什么美感。
路过单元门口,发现自家楼前已经没了停车的位置,许唐成便把车停下,让易辙下去,自己再去找地方停车。
“我跟着你去吧,”易辙没下车,说,“车多,不好停,我帮你看着点。”
“不用,先进去吧,”许唐成放轻了声音,特别想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快要结束时,让易辙稍微好受一点,“雪大,怪冷的。”
易辙却还是没动。
许唐成又催促了他一声,易辙才把手放到了车门上。却很快,又收回来。
“唐成哥。”
他吸了口气,又呼出,再转头叫他。
“嗯?”许唐成挤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回应。
“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许唐成听了,无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其实是非常害怕易辙跟他摊牌的,他也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并不成熟,他不想伤害易辙,也没办法跨出那一步,去收下他的心意。除了装作不知道,装作无事发生,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但今晚这顿失败的晚饭,让他知道这样做是卑劣的。
他不可能真的像从前一样,就算是装作不知道,一些下意识、不受他管控的思想,也总会刺痛那颗真挚的心。
外面的风雪还在,而且像是能穿越车窗,搅乱车内脆弱的平静。
“唐成哥,” 易辙没有等他开口,自顾自,说出了准备了很久的话,“如果我之前,做错了什么事,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一次。”
他低了低头,一只手掐着另一边袖子上的布料。
“我以前挺不懂事的,对不起,”他看向许唐成,眼中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以后真的不会了,我保证。”
易辙一直在想,或许郑以坤也是对的,若无其事,粉饰太平,是大多情况下一种最和平的解决方式。这样谁也不用把那份滚烫的情感硬生生剥开,再一点一点地刮干净。甚至,只要他脸皮厚一点,他还可以依然赖在他身边,仗着他心软,暗暗地向他索取一份自己想要的温暖。可易辙不想要这样,他不想要他们两个之间有任何假装的关系,哪怕说出来之后,许唐成对他只会再有从前十分之一的好,他也希望这份好是他踏踏实实给他的。
如果他们之间都要互相假装,他怕他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什么是真了。
他发誓过要一直在他身边,便不止是字面的意思。别说是万水千山,就算是他们隔着一层纱,哪怕头破血流,他也要把这层纱挑破了。
他说有两句话要跟他说,就真的只说了两句。
道歉,保证,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他没说出的那句“对不起”,就这样被易辙坚定地说了出来。
许唐成看着他打开车门,黑色的身影融入大雪,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理智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拉住他。
他身上还穿着自己送他的羽绒服,方才他低头摩挲时,许唐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大概是因为被穿了太多次,那件羽绒服的袖口已经被磨出了老旧的痕迹,边缘的布料翻开了一点,赤裸裸地袒露了毛绒的柔软。
许唐成忽然觉得特别冷。
他静静地看着前方,漫天的雪被车灯打亮,明明飘落的姿态那么美,却还是要落到地上,最后消失掉。
挫败感让他彻底失了力气,一晚上下来,他终是坚持不住,无声地趴在了方向盘上。直到后面来了车,晃着大灯、摁着喇叭催促他快点开走。
停了车,许唐成也实在不想上楼。
他围着院子里的花池溜达,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只黑猫迈着轻巧的步子过来了。它停在距离许唐成两步远的地方,“喵”了一声。
许唐成兜里什么都没有,想着它大概是饿了,就回到车里去找有没有什么吃的。但翻了半天,也只翻出一包饼干来。
他现在大概真的混乱到了极致,竟然拿着饼干回去,用被冻红了的手指捏了一块饼干,放到黑猫的面前。
黑猫凑过来嗅了嗅,又有些嫌弃地退回去。他这才像是收回了自己的大脑,有些无语地想到,猫怎么会喜欢吃饼干。
这个时间也没地方去买火腿肠了。许唐成蹲下来,朝黑猫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招了招:“过来。”
黑猫又叫了两声,原地转了一圈,才在许唐成锲而不舍的呼唤中蹭了过去。
许唐成摸着它的脑袋,半天,才说:“对不起。”
但黑猫听不懂这声道歉。大约只觉得这个人摸得它很舒服,便放松警惕,闭上了眼睛。
说完这句“对不起”后,许唐成的心里更是难受。他站起身,掏了包烟出来,走到一边想抽一根,喘口气。但刚刚打了火,却看见黑猫也无声地跟了过来。
许唐成把打火机熄了,拿到一边,跟地上巴巴地看着他的猫说:“去那边,我要抽烟了。”
黑猫歪了歪脑袋,接着朝他叫。
许唐成就又强调:“不能吸二手烟,去一边去。”
可惜,再度劝说无效。许唐成只好自己又朝一边走了走,但一回头,黑猫还在紧紧跟着他。他望了望天,终是认命地收了手里的东西。
“我这就去家里给你找找有没有吃的,但肯定没有你爱吃的火腿肠,咱俩商量商量,你凑合着点,行不行?”
像是这次终于满意了,黑猫在黑暗里,往后退了一步。
周慧帮他找了点别的肠,还拨了点自己炖的小鲫鱼给他。许唐成下楼喂了猫,看它吃得香,自己才跑到一旁抽烟。
再回去,周慧掸着他因为落了太多雪而变湿的衣服,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聚餐来着,就晚了点。”
“哦,”周慧用干毛巾擦了擦他的羽绒服,挂起来晾好,“易辙跟你一块回来的啊?”
“嗯。”
“挺好的,以前你老自己一个人来回跑,我还不放心,你俩一块儿还安全点。”
许唐成没接话,自己喝了杯水,就说累了,要去洗洗睡了。
一直看着他的周慧却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嗯?”许唐成立即习惯性地笑,否认,“没有啊。”
“不可能。”周慧看了看那边挂着的羽绒服,“衣服成了这个样子,手跟脸一片红,你不知道在楼下待了多久了。况且我是当妈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唐成失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要是学校里的事,我不懂,也帮不上你什么。但是你要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跟我念叨念叨。”周慧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憋着,有什么事都不说。看在别人眼里是稳重,扛得住事,但我怕你憋坏了。”
周慧爱由一件事想到很多后果的思维方式,大概能代表很多上了年纪的妈妈。许唐成知道她爱胡思乱想,怕她今天晚上又睡不好,便赶紧说:“我真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
对于他的这个解释,周慧将信将疑。她盯着许唐成的表情看了好一会让,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嗯,你没事就行。累就好好休息,今年我都把家里收拾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干。”
许唐成答应了一声,便要去洗澡。听着身后周慧发出的细碎声响,走了两步,他却忽然起了一个试探的念头。
“妈。”他转身,叫住周慧,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掩饰着,问,“我要是不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周慧直起身,听了这话立马拧了眉毛:“说什么胡话呢,哪能不结婚?”
说完,她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般:“你是不是和那个姑娘的相处出了问题啊?”
许唐成愣了愣,一时没想明白周慧说的是谁。
“就是万枝啊,我这一直忍着没问你,你跟她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许唐成立马觉得现在的对话有些荒唐。他垂了垂脑袋,叹气:“我跟她真的就是普通朋友。”
周慧追过来还要问,许唐成赶紧拿了睡衣,躲进了洗手间。但脱衣服的时候,周慧依然站在门外不放心地念叨:“你可不许瞎胡闹啊,不会谈恋爱也得谈,再说什么不结婚我就要让橙橙妈妈给你介绍对象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
其实,他自己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他比谁都清楚不过。这是个太传统的大家庭了,不光自己的父母是这样,其他长辈也是。光是把个不结婚扔出来,都足以让这个家庭彻底失了长久以来的平衡。
许唐成撑着洗手池,用冷水洗了把脸。他把淋浴打开,自己却看着镜子里的人,久久没动。
第三十二章
在许唐成看来,易辙好像真的是迅速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不再频繁主动地找他,但在两个人偶然碰上的时候,该有的话不会少,该有的关心也一定都有。有时候他出门,能看到对面又敞着门,易辙又在屋里四处翻着钥匙。他过去调侃两句,易辙就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说自己也没办法,就是怎么都改不了这臭毛病。
一如往常的场景,都会给许唐成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放假前的那一段纠结无措、进退维谷,仅仅是他不清醒,迷糊地做了一个梦而已。
但每次夜里,在因为各种原因突然醒过来时,他又都会在昏沉间再次看到那双眼睛——还是带着怔愣迷茫的神情,在人声鼎沸中,越过一片光亮,定定地看向他。
明明那双眼睛的主人并没有要表达什么,看在许唐成的心里,却好似都是无声控诉。
每次看到这里,他都再没办法让那晚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继续演下去。易辙的道歉,离开,连着那片纷扬消融的大雪,渐渐的,都成了他的不敢回忆。
于心有愧,所以每每都是戛然而止,只余了暖黄的灯,和被孤独分割的人。
辗转伏枕,他没想到,一句“舍不得”,竟然是这样心酸刺骨的滋味。
许唐成总顶着一对大黑眼圈在家里晃荡,弄得周慧还以为他又在钻研什么赚钱的门道。
“你这是股票又赔了么?”
许唐成被周慧问得莫名其妙:“没啊。”
“我当着你又成天不睡觉看股票呢,你可别再那么不要命了啊,家里钱够够的了,别掉钱眼里去你。”
在许唐成刚上大学的时候,赶上许岳良做手术,许唐蹊又正好换了一种进口的药,家里资金突然显得有些紧张。倒也不至于影响生活,但许唐成防患于未然惯了,再加上他给自己设定了一条科研的路,知道离自己正式挣钱还远得很,就开始琢磨怎么搞点副业。他觉得打零工挣钱太少,又要照顾学习,平时不可能有大把的时间能花在校外。想来想去,当时的他就想到了买股票上。
现在想来,那时候自己也是无畏得很。一共一万块的本金,就敢投到这种风险很大的事情上。大概还是年轻,所以把事情想得直接简单。但那会儿他也是真的拼命,一个门外汉要炒股并不容易,为了琢磨那些,他经常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看资料、做分析。虽说最后的结果也是好的,但他那副豁出命去的样子可把周慧吓得够呛。
“哪儿跟哪儿啊,”许唐成叼着一块面包片,被周慧的话噎得哑口。他忽然感觉,自己完全像是活在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现在,和周慧说着不对题的话的现实,另一个,则是秘密的,只属于易辙和他两个人。
只是,那个秘密世界里光线熹微,他囿于原地,触不到他,也渐渐,像是要看不到他。
这一年的三十和往常也没什么两样,易辙家依然黑着灯,许唐成从大伯家吃了饭回来,让许唐蹊先上了楼,自己蹲在楼下抽了几根烟。易辙在这时发来了一句“新年快乐”,他看了半天,才回了同样的四个字。
再抬头,上方的天空已经又铺满了五彩的烟花。
明明是绚烂万分的景色,却没由来引出他的一阵失落。他看着一颗一颗的烟花把黑暗炸亮,叫嚣着冲破天际。此起彼伏的争艳,映衬着光芒的欢呼,都像是在告诉他,原来不管是谁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新年都还是热闹的。
世界这么大,容纳了这么多的事物情感,时间永远在正常前行,一个个节日循环往复,从不会在乎哪盏灯亮着,哪盏灯灭了。谁去了哪里,有着怎样的心情,也根本不会对这番热闹有任何影响。
说到底,你于亲近的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于整个世界的空间而言,却不过是一粒普通泛滥的浮尘,生或死,喜或怒,都实在微不足道。
焰火的颜色消逝于眼底,一个可怕的假设就这么成了形。
许唐成仰着头,眨着眼,忽然想,万一,有人从来没遇到那份不可或缺呢。
嗓子刺痒得难受,他夹着烟,低头咳了半天。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抽烟也抽得太凶了点。
许唐蹊在这个假期热衷于烘焙,经常跑到同学家去鼓捣,有时候还会很兴奋地带回几块曲奇、小蛋糕,要许唐成他们尝。见她这样喜欢弄这些,许唐成便悄悄合计了一下手里的钱,拿出了一些,给家里买了个很不错的烤箱。为此,周慧数落了他好半天,说这烤箱能用几次,明明家里有微波炉就够了。许唐成笑笑,拿着说明书,一条一条地给她解释烤箱能做什么微波炉不能做的事情。
他把一个烤箱吹得花里胡哨的,周慧却非常不以为然:“得了吧,我还不知道她,她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哪次不是十分钟热乎劲?我看这个烤箱她能用五次都是好的。”
一旁的许唐蹊当然不服气:“不可能,我都跟我同学学了好多了,明天我就给你们烤曲奇。”
周慧断言她烤不出来,许岳良倒是在旁边一边看新闻一边呵呵地笑,说要等着吃。
许唐蹊立了志,许唐成自然要带着她去买材料。两个人在午饭后出门,正碰上易辙一步两阶地跨上楼梯。
看见上来人的表情,许唐成微微一愣:“怎么这么高兴?”
易辙两只手都插在羽绒服的兜里,他又往上走了一阶,离他们近了一些,才说:“易旬要过来。”
“易旬?”许唐蹊疑惑地重复了一声。
易辙的父亲和弟弟搬走这么多年,从没回来过。所以对于许唐蹊来说,“易旬”这个名字早已变得模糊极了。站在一旁的许唐成则先是被易辙感染得一样高兴,接着,便有些奇怪易旬怎么突然来这边了。
但看到易辙一直微微翘着的嘴角,他也没说什么,觉得只要他高兴,就挺好的。
易辙却像是看懂了他的疑惑,简单解释说:“他要到北京去看个什么音乐会,我就问他要不要回来这看看,他说看完了就来,还要住几天。”
听着他们的话,许唐蹊也记起了易旬到底是谁。说起来,小时候她还是经常和易旬一起玩的,毕竟易旬直到搬走的时候,都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他没有易辙的敏感,没有因家庭而起的自卑退避,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叫保持距离。他很爱往许唐成家跑,说周慧阿姨做饭好吃,唐蹊姐的故事书非常多,唐成哥会带他玩游戏,对他特别好。
“你们去干吗?”易辙问。
“去买做曲奇的材料,”许唐蹊笑,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赶紧说,“易辙哥,等我做好了曲奇给你送过去,正好,等易旬来了我可以给你们做可多好吃的。”
易辙点头应下来,之后侧开身,想让他们先通过。许唐成却在走到他身前的时候停下,他看了看他,说:“你要没事一块去溜达溜达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许唐成心里是忐忑的。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易辙非常了解,他会做什么决定,会不会答应一件事情,自己心里都非常有数,也从来猜不错。但经历了之前的事情,他已经不再那么确定。
因为似乎不管易辙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出去,都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然而,易辙却没留给他多少忐忑的时间。他很快点点头:“好。”
易辙跟在许唐成的身后往下走,认为直到现在,自己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的。
放假的这几天,他自己想了很多,最主要的思考内容,就是到底要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许唐成。在他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些问题早就在他的脑海中过了很多遍。最终,他想通了一般总结出了很有用的一点——他表现出来的对他好,要比实际想的对他好的程度弱一点。
这些天向西荑没回来过,他一直都是自己在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打开电视随便看。这个时间,电视剧频道总会播放一些译制片,大部分都是日韩的家庭剧,琐碎冗长,五十集起的那种。易辙无事可做,就任由电视里的人喊着、念着。
他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总结出了那么一条相处原则,很巧合地,刚总结出来没两分钟,就听到电视机里一个烫了妈妈头的中年女人说:“克制是成长的第一步。”
这句话冠冕堂皇,易辙却像是被用铁锤敲了一下心。一句空泛无聊的话,一旦你有切身的体会,便会有了自己的理解。他就觉得这句话挺有道理的,什么东西不能碰,他早就应该掂量清。
画面中,女主人公在大雨中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根本就不懂我。”
易辙忽在这明灭的灯光中觉出些荒谬,自己竟然在这样一部肥皂剧里,捡到了“成长”两个字。
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人或事,再或道理,你注意到他们之后,才会发现,其实你一直在生活中同他们不停地偶遇。只不过,从前你没意识到有一个穿绿衣服的人,即便他无数次和你擦肩而过,你也没给他分去过半点注意力罢了。
许唐蹊的曲奇到底没能做成功。充斥着淡淡香味的厨房里,许唐成看着那软趴趴的一坨,很谨慎地开口:“你确定……曲奇是这么做的?”
许唐蹊举着沾满了黄油面粉混合物的双手,犹犹豫豫:“嗯……我觉得没错啊……”
两兄妹对视,半天,竟然谁也没说出话来。
这坨不明物体被周慧嘲笑了好一阵,气得许唐蹊晚上拿着本烘焙指南跑到许唐成屋里研究,说明天一定要做成功,给自己证明。她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许唐成把她抱回屋,放到床上,她眯着眼都还在念念不忘地嘟囔:“哥,你帮我做。”
“帮你做,”许唐成忍着笑,轻声答,“睡吧。”
给她关了灯,关了门,许唐成回屋后,又自己对着烘焙指南和电脑研究了好一会儿,第二天就把曲奇做了出来。
许唐蹊端着一小盘,小碎步地跑着去了周慧他们的屋,嚷嚷着要让他们尝尝胜利的果实。许唐成则看着那堆曲奇思考了一阵子,装了一些,给易辙送过去。
但没想到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他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是易旬已经来了,现在他们正在外面玩。
“已经来了啊?”许唐成端着曲奇又回去,进屋后想了想说,“那你们要有空的话来家里吃个饭?我之前跟我妈说这事,她还说真的太久没见着易旬了,估计都长成大小伙子,不认识了。”
电话那端的人似是犹豫了两秒,后说:“我问问他吧。”
挂了电话,许唐成看了那盘曲奇半晌,松了口气。他捏了块最难看的放到嘴里,坐到椅子上慢慢嚼着。
虽然不是那么成功,但味道口感也算是说得过去。
一点成就感,却盖不住更大的失落感。
几天都在筹措,到了邀请的时候,他竟然都忘了说一句:大过年的,也想让你来吃顿饭。
易旬的确已经变成了大小伙子。所以说,许唐成不得不尊重并敬佩基因这个东西,易旬还没上高中,竟然就已经比他高了。许岳良和周慧都赞叹了一声易家两个孩子都长得好,许唐成在两个大高个身边站着,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大哥的威严,有种“岁月催人老”的意思。
周慧以前就挺喜欢易旬的,最开始也是心疼他一个小孩子,在家里饭都吃不好,便总招呼他和易辙来自己家吃。相比于易辙的沉默,易旬要嘴甜得多,永远都是一口一个“好吃”,而且像无底洞似的给多少吃多少。对于一直把重心放在家庭的周慧来说,一个不会撒谎的小孩子肯定自己的厨艺,可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
易旬过来还带了不少礼物,许唐成无意中扫了一眼,顿时有点怔。他看了易辙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周慧做了一大桌子菜,还特意做了易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摆桌时,就一个劲说今天菜多,让他和易辙都多吃点。许唐成到厨房准备碗筷,临进去的时候给坐在沙发上的易辙打了个眼色,易辙立马站起身,也跟着他进了厨房。
四下没人了,许唐成才小声问:“易旬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刚才看到那些袋子,他真的有些惊讶。几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单看牌子,就属于许唐成平时看都不会看的那种。周慧和许岳良不懂得这些牌子什么的,虽然连声说着不用买这些,但易旬一口一个自己的心意,他们也就收了下来。
当时的情况许唐成不好说什么,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易辙不知道怎么解释,事实上,易旬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这种标准。但他并不想告诉许唐成这些,因为他也觉得易旬这么个花钱的方法非常奇怪。无论什么东西,他好像只买最贵的,他陪他商场,易旬看上什么的话,连价钱都不问就直接结账,好像过于太大手大脚了了一些。
“他应该就是觉得……很久没见你们,所以想送点好的礼物吧。”易辙违着心,撒了谎。
许唐成握着筷子皱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没再说话,易辙也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他端过一摞碗刚要往外走,身后的许唐成却又叫住他,问:“你们这两天住哪了?我看你们没住家里。”
顿住脚步,沉默过后,易辙“嗯”了一声。
“在星凯。”
星凯算是他们这最高档的酒店,而且属于酒店的定位就不是给大众住的那种。提起这件事,易辙心里依然不太舒服。他知道易旬应该不愿意住家里,所以早就已经挑好了一个酒店。谁知,易旬和他坐着出租到那里,都没下车,只隔着车窗看了一眼就说这地方太破了,跟司机说去市里最好的酒店。
这些年向西荑养易辙的方式就是每三个月给他一次钱,连转账都懒得弄,直接扔给他一摞现金了事。易辙的花销很小,只用了那些钱里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都一股脑扔到了柜子里。
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易辙的原则性强得可怕。星凯的费用他并不是真的负担不起,但他认为,为了住这么个酒店去花向西荑那么多钱,完全没有必要。
弟弟来找自己玩,还是弟弟出钱住宿,就算是易辙不喜欢人际那一套,也会觉得这样真的是尴尬又别扭。
许唐成察觉到易辙不想多说这些事,立即转了个话题,结束了关于易旬的询问。他那时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只觉得易旬是被父亲娇惯了,在用钱上不知道节制而已。
却没想,短短的几天,他完全颠覆了他记忆中那个小弟弟的形象。
第三十三章
C市就这么大点,普普通通的北方小城,也不是什么景色优美的旅游景区,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易旬在外面逛了两天之后就觉得没意思,索性直接扎根在了许唐成家,每天临近中午或下午过来,晚上离开,有时带点好玩的东西,有时带点吃的,一点都不认生。
也多亏了他的不认生,让许唐成在假期末尾这几天,得以每天见到易辙。
尽管目前他们两人间情愫有千回,但许唐成认为这种情况终归是好的。起码不至于像之前那样,一天到晚见不到他,只能暗暗猜测,担心着他的情绪。
不同于易辙的沉默,易旬非常善于与人交流。不大的孩子,却是什么话题都能接过来说上几句,从不会让任何尴尬无言的场面出现。他会打听各种事,会嘘寒问暖,好听的话更是张口就来,连许岳良和周慧都被他哄得紧,经常笑个不停。
短短的几天,却给了许唐成一个错觉,仿佛易旬始终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从未离开过。
但有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易旬和许唐蹊在一旁争论着某位外国影星到底在哪部片子里更帅,平凡温馨的景象,却会让他突觉沮丧。
因为明明留在这边生活的是易辙。
每次有了这种想法,他便也会沉默下去。易辙通常都是静静地坐在易旬身边看着电视,客厅里有四个人,却是分割划界般的两人一种氛围。
疏离陌生,熟稔热络,一切都像是错了位。
许唐成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看易辙,也始终在竭力思索着一些能与他聊起来的话题,但易辙朝他轻轻瞥过来一眼,他就像是作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一般,脑中混沌一片。
见茶几上的水果没剩多少了,他起身,舒了一口气后走进了厨房。易辙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在他把苹果捡到盆里之后,说了声“我来”。
看着易辙微躬着身的背影,许唐成忽然间察觉,原来有些情感是没办法压抑的。心疼,想靠近,都是源源不断产生的原始情感,他再努力抑制,也敌不过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背影。
只不过一个短暂的假期而已,他却好像已经不堪重负。似乎,在他没意识到的时间里,压抑竟变成了积累。
两个人洗好苹果,装盘时,易辙突然问许唐成,那家他说过好吃的生煎在哪里。
“要去买?”
“嗯,”易辙低头,端起苹果,“易旬后天就走了,给他买点好吃的。”
许唐成点点头,告诉了他地址,又怕他没去过那条街,找不到,还特意在口头上给他标注了几家铺面显眼的店。
“既然后天走,那咱们一起回北京吧,后天早上出发,先把他送到机场,我们再回学校。”
短暂的犹豫后,易辙点头应了下来。出门前,又对许唐成说:“唐成哥,谢谢你。”
许唐成站在他的身后,看他说完这句话,大步走出了厨房。看了半晌,他才拿起抹布,慢慢将落了水的桌面擦拭干净。
下午,许唐成到超市买了点抹茶粉。他站在货架前挑选,在大包和小包之间犹疑不定。最后,想到这几天易辙在吃甜点时的表现,还是拿了大包的。
干脆就多做点,给他带着。
易辙在第二天一早送来了四份生煎,许唐成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有些惊讶:“你不是不住家里?”
“嗯,”门外的人点点头,脸上还有因为运动浮现出的薄红。他向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像是要挡住从门口灌进屋内的冷风。许唐成因为他突然的靠近晃了神,竟一时愣住,盯了眼前的那张脸好一会儿。
“我看队很难排,好不容易排到了就多买了点,给你们吃。”
“啊……”许唐成的言语依旧迟滞,“那易旬呢?”
“他还没起。”易辙说。
楼道里气温太低,易辙怕许唐成冻着,便不耽搁地转身要离开,还连声催促他赶紧回屋去。许唐成大概是还处于刚刚起床的不清醒中,把生煎拎在手里,看着他跃下楼梯,朝自己挥手,却忽然思绪飘远,想到了记忆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场景。
而看上去,那个场景与现在并无关联。
读高中的时候,班上的一个男生谈了个女朋友,男生每天早晨都要带着早餐去女孩儿家接人。许唐成偶然碰见过一次。他走在他们身后,无意间,看到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姿势特别,不是简单的拉手,也不是十指相扣,而是男生握住了女生攥起的拳头,在凛冽的风中,勇敢地裹着那只小小的手。
有些恍惚地关上门,重新被室内的温暖裹住,许唐成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个清晨的美好——像是易辙送来的不是生煎,而是一小束温暖的火苗,带着光亮,微弱,不张扬。这一小点光亮就类似于这个记忆中的场景,是很微小的感动,在波澜壮阔前不值一提,却一路嘶嘶啦啦烧进他的心,以蜿蜒温柔的架势,催融着些固守的东西。
他靠在门上,将手中的生煎提至面前,又抬起另一只手,拨着袋子转圈。袋子向着一个方向不住旋转,直把手提带拧到最紧,再无前路,又在一根手指的轻轻一拨下慢慢转开。
朝着另一个明朗的方向。
一个假期的时间里,许唐成的烘焙技术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但毕竟是第一次做抹茶的味道,他对各种材料的用料拿捏得并不准。虽说制作上和原味曲奇差不了多少,但加入抹茶粉之后,要让抹茶的味道不被掩盖,还要保持原来的浓郁奶香吗,许多材料的用量就要做出些改变。
正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增加一个不确定的自变量,要想让局面重回平和,便有很多需要细微调整的因变量。
第一批出了炉,许唐成尝了尝,判断好像黄油加得有点多了,抹茶的味道有些弱。于是他又查了些资料,调整了材料配比,烤第二份。
等待饼干出炉的时间里,他对照着烘焙书,打算尝试做一个戚风蛋糕。刚刚将材料准备好,身后起了脚步声,许唐成以为会是易辙,却没想回了头,看到易旬咬着一个苹果走了过来。
“好香啊。”易旬晃到他身旁,看着桌上整齐摆着的几样东西,问,“唐成哥,你在做什么?”
“现在是想做个蛋糕,不过我没做过,多半会失败。”说完,他指了指烤箱的方向,“你闻到的是抹茶曲奇。”
一旁的易旬微抬下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真厉害。”
“吃吗?”许唐成问他,“可以去尝尝。”
他这么说,却见易旬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差不多明白刚刚那句“厉害”只是客气表面的夸奖,他便识趣地没再说什么,拿起鸡蛋,打算继续做他的蛋糕。但低头的一瞬,瞥见易旬腕上的手表,在碗沿敲着鸡蛋的手顿了顿。
这一顿,自然没敲好,掰开鸡蛋的时候,有一小片蛋壳落进了碗里。许唐成微微皱起眉毛,小心地用筷子将那片壳挑出来,才开口,不经意般说了句:“你这表挺好看的啊。“
“这个啊?”易旬将目光从那只碗里移开,抬起手腕晃了晃,“哦,我之前想买块表,就随便挑了一块。”
许唐成不关注什么与奢侈相关的东西,但这块表倒还能认清。他又赞了一声好看,继而笑了笑,又说:“挺贵的。”
易旬努努嘴,不甚在意的态度:“还好吧。”
窗台上放了一排西红柿,他随手拿了一个起来,想吃的样子问许唐成:“这个洗了吗?”
许唐成摇摇头:“你吃的话自己洗洗吧,别人家自己种的不打药的……”
他想说没有打药,比寻常卖的西红柿要多一股清香的味道,却在话说了一半的时候,看到易旬挑挑眉,立马把西红柿放了回去。接着,易旬就在他身旁不管不顾地拍了拍手,拂掉手上尘土。
许唐成微一愣,后不动声色地,把手底下的东西挪远了一点。
“其实我也不懂表,是让我朋友给我挑的。”
许唐成盯着那个西红柿,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一些。易旬只是一个初中男生,犯懒,不爱干活,注意不到一些关乎礼貌的细节,应该都是正常的事情。
“是吗?那你朋友眼光挺好的。”抛开方才的小插曲,他看看易旬,终于将话题往一直想说的事情上引,“你爸给你的生活费很高吗?我一直还想跟你说,你第一天来买的那些东西太贵了点,你还在上学,不用给我们买这些。”
“心意嘛。”易旬转过身,悠哉地插着兜,靠到料理台上。
“就算是心意也要适度,点到为止就行。”
易旬撇撇嘴:“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不贵啊。”
看着许唐成似是愣住,易旬笑了:“真的,你们估计想象不到我爸给我多少钱花。“
体味到他脸上得意傲慢的神情,许唐成点点头,忽然发现这一场交流好像已经完全没有继续的必要。但易旬却似是被他挑起的这个话题触动,许唐成不说话,他也没有停下来,一个人说得欢畅。
“说真的,唐成哥,以前在这边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我以前挺爱往你家跑的。”
许唐成抬起头,朝他扯了扯嘴角。
“说来也奇怪,你说,小时候那么多事我一概都不记得,偏偏就只记得一个场景……”
易旬说到这里时做了一个很长的停顿,明显是在等许唐成给他递话。而许唐成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一阵不舒爽,径自往蛋黄糊和牛奶的混合物里筛着面粉,没理这个茬。
“就是我爸妈离婚之前,他们两个在屋里吵架。我那会儿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我爸从不理我妈,那天却吵得那么凶。”易旬侧侧脑袋,问,“你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
许唐成先是没答,一言不发地绕过易旬到水池洗手,余光瞄到他还在盯着自己,才只得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当作回应。
“他们在吵,离婚之后,谁要哪个孩子。”
一直听得漫不经心的人像是突然被打了一针,一下子神经紧绷。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接下来的对话不会美好,又因涉及到易辙,涉及到他的往事,使得他想要继续听下去。
易旬这次却没再像刚才那样急着说,挺了很久,他才嗤笑一声:“他们竟然都坚持要我哥。”
易旬语气中的不屑让许唐成无法忽略。他垂下眼眸,抖着手甩掉过于泛滥的水珠。等擦干手,转回身,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严肃和认真:“为什么?”
“不知道啊,”易旬耸耸肩,看着他,“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会儿是我更讨他俩的喜欢。”
大概是因为回忆到了并不美好的事情,易旬的语调也不再似刚刚那般轻快,他的声音蓦地低沉了下去,眼中的漠然看得许唐成竟有些心惊肉跳。
他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手里的毛巾,连呼吸都变轻了许多。
“但不管是为什么,一个小孩儿听到爸妈谁也不想要自己的时候,当然很伤心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过得挺好的,而且我本来也想跟着我爸。”
说到这,易旬才又笑了一声:“所以我觉得我爸当初挺牛逼的,明明家里大部分钱都是他赚的,自己却一分财产都没要。我哥也挺牛逼的,竟然真的选我妈。”
许唐成一愣,听出易旬分明是话里有话,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
他万分期待易旬接下来的话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希望易旬是真的知道易辙为什么选妈妈,知道易辙有多在乎他。然而现实却总偏向于让人失望,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有时就荒谬真实地存在着。
厨房里有着甜点特有的香气,甜腻,温和,他却在这样的香气里,听着一个再残忍不过的故事。
“明摆着的啊,那会儿我妈有钱,我爸穷光蛋一个,所以他选了我妈啊。不过也是,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呢?”
第三十四章
易旬的口气宽容,仿佛早已看透一切,又宽恕了每一个于自己有罪之人。
许唐成只觉得手指都开始发凉。
他消化着这句话,好一会儿,才撑着案板,抬起头。他平静地望向易旬的眼睛,缓缓问:“你,是这么觉得的?”
“什么?”易旬没听太明白。
“他选了向姨的原因,你觉得是因为向姨那时候比较有钱?”
方才还是平静的,但在重复了易旬的这个说法之后,许唐成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颤了起来。他在无意识中咬了咬下唇,那里有爆起的干皮,被他用牙齿咬着,撕拉着扯掉。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人间荒诞,喜剧多悲。
许唐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易辙一直牵着挂着的弟弟,竟然自始至终都是在这样揣测他。易旬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让他突然变得小肚鸡肠起来。他可以理解他们兄弟两个分离太久,相处时间太少,所以对对方的了解并不详细,但他无法原谅这样误解到近乎污蔑的话语。
他忽然气到说不出话,只能死死攥着手里的毛巾。
的确,没有人不想过更好的生活。但易辙定义的好生活是什么呢?一个是整天讽刺怒骂,没有一刻好脸色的母亲,一个是温文有礼的父亲,易辙会因为钱去选妈妈?
“可惜,他当初选错了。”一旁的人对于许唐成强压着的愤怒毫无察觉,还在自顾自摇头叹息,“也是年纪小,目光短浅。虽然我跟着我爸确实过了一阵苦日子,但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念的学校,一年的学费大概能顶他几年的生活费。而且我爸的公司正在往国外拓展,我马上就会出国去念高中,之后应该就移民了。”
许唐成还没从刚才的颠覆中醒过神来,他有些麻木地低下头,开始混乱地摆弄案板上的各种东西。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能这么冷漠地去听别人的讲述。
许唐蹊在外面叫易旬,易旬遥遥地答应了一声,起身欲离开。临走,许唐成的第二盘曲奇刚好出炉,他将烤盘端出来,易旬跟在他的身旁,伸手要拿。
“吃那盘,”许唐成端着手里香喷喷的曲奇,微微转了个身,躲过易旬的那只手,“刚烤出来,还不好吃。”
易旬当然不知道刚烤出来的曲奇到底好吃不吃。他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转了个方向,从那份放了好一会儿的曲奇中拿了一块。
许唐成自己站了一会儿,等想要再继续做那块戚风蛋糕,却发现那些材料刚才早已呗自己搅得一团乱。蛋白没打霜就倒进了蛋黄糊,本该放几次的糖也不知何时被他倒空了。他吸了口气,在呼出的同时将手里的不锈钢盆扔在了案板上,索性放弃这一团糟,拿了块抹布去清理烤箱。
一直尽力压着心里头的那股火,却终究还是没压住。
明明已经是不小的人了,也知道这世界不是那么美好单纯,不是所有的好心都会有好报,不是所有的好意都能被感知,他却还是受不了。他重重撞上了烤箱的门,看着上面自己的倒影,幼稚又不可抑制地想,他们凭什么呢?
即便别人都不知道易辙当初为什么那么选,但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个夏天,他看着易旬他们的车离开,满腹疑问地回到自家楼下,正看见背着书包的易辙。夕阳照出形单影只,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车辆离开的方向。他与他对视上,也亲眼看到了在他的眼瞳内,随着晚霞落下去的光辉。
他揽着他肩膀,请他去了拉面店。热气腾腾中,他也问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选妈妈,不选爸爸。
那时是怎样的情景呢?
对面的小少年低着头,默默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才看着他说:“不想让易旬跟着她生活。”
那个眼神,许唐成完全能理解,因为易辙有易旬,而他有许唐蹊。
那时候他只觉得易辙懂事,也不过是小学六年级,就已经这样勇敢,可以做出这样一个会影响自己整个人生的选择。
他是眼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的,那时有多觉得他懂事,现在就有多么心疼,多么替他不值。
他在为故事里的人谋求更好的人生,故事里的人却从未善待他。
易辙进来厨房的时候,正看见许唐成很用力地关烤箱的门。他觉得不大对劲,静静站在那等着许唐成转身,却很久都不见他动弹。
“唐成哥?”他轻轻叫了一声,“烤完了啊?”
许唐成转过身子,看见门口的人之后,本来的愤怒落了一些,却又盖上了很重的一层酸疼。
他忽然想,他在责怪易旬,自己又算什么呢。他明明大可以去和易辙说明白,说明白自己的顾虑,自己的懦弱,却牵着,绕着,选择虚伪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任何话就躲着他、避着他,害得他惴惴不安,害得他懊恼悔恨,还害得他来跟自己道歉。
早上生煎的味道还能会想起来,放到现在,成了赤裸裸的质问。
他怪别人糟践易辙的好,可易辙给自己的那份好,哪里比给别人的少半分。
“嗯。”他不想让易辙察觉什么,尽量控制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尝尝吧。”
第二盘曲奇还在烤盘里列着,易辙径自走向了已经被收到盘子里的第一份。但伸出手,刚要拿,盘子却忽然被许唐成一下子端走。
易辙愣了愣,看他。
“吃烤盘里的。”
易辙歪头看看烤盘,又看看许唐成手里的,奇怪地问:“不一样吗?”
斗气一般,许唐成看着易辙,语气坚定,设格外加重了几分,回答:“不一样。”
他说完就又转身去收拾,易辙看了他一会儿,才抿抿唇,到烤盘里捏了一块。嚼了两下,他还是犹豫着,又蹭到了许唐成旁边。
许唐成正擦着刀,身边忽然低下来一个脑袋,吓了他一跳。
“真好吃。”易辙微弯着腰,凑近他的脸,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唐成哥,你不高兴了啊?”
许唐成顿了顿,摇头,却是喉咙梗着,不想说话。
易辙迟钝地猜不出什么,也不敢乱说,就一个劲变着花样夸他做的曲奇好吃。
“明天我给你装着。”听他不重样地絮叨了这么半天,许唐成的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一些,“那个烤盘里的全给你,另一份没做好,没这个好吃。”
“哦,”易辙答应了一声,又迟疑地说,“那不用都给我,给唐蹊留着吃吧。”
“不用,”许唐成立马说,“都给你,我再给她做。”
别人拿他不当回事,他给他最好的。
听许唐成这么说,易辙只觉得今天的他有点不一样,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反正是有点孩子气,像是在跟谁怄气一样。
“哦。”他乖乖应了一声。
观察着许唐成的脸色比刚才自己进来时好了很多,易辙在心里确定,至少许唐成生气绝不是因为他。他又同许唐成商量着明天几点走,中午在哪吃饭之类的事情,许唐成也都耐心地和他一一确认,神色也没再变得不好。
这样一来,易辙多多少少就放松了一点。
他一面帮他收拾着,一面寻着继续询问的时机。等到终于因为不会往刀架里插刀逗笑了许唐成一次,他才又放缓了声音问他,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许唐成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不锈钢盆,放到易辙面前。
“戚风蛋糕做失败了。”
易辙这下终于彻底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他端着那个盆看了看,笑着说,“下次再做不就行了,你已经很厉害了,要让我烤曲奇,我一年都烤不出来。”
“别胡说了,”尽管能看出明显的勉强,许唐成还是朝易辙笑了笑,“对着教程,只要你耐心点都能做出来。”
“我不耐心,”应该还是想逗他开心,易辙在这时的话变得多了起来,“而且那教程上写着多少克多少毫升,我没概念,不知道多少是多少。”
“那你买个量杯,再买个天平。”
接下来的话就都是一些玩笑话,许唐成渐渐恢复了平静,又因为多生出来的那股珍惜,也慢慢开始像平时那样弯着眼睛笑。
见他的脸上终于像是放了晴,易辙顿时觉得浑身都舒服了。
抬头扫了一眼,看见放在窗台上的西红柿,易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来厨房是要干嘛。他伸手拿过来一个,打开水龙头。
许唐成看到,动作一僵:“你干吗?”
易辙绝不会不征求他的意见就自己拿过什么东西吃。
“易旬刚才说你让他吃西红柿,说是绿色食品,好吃。”
许唐成听了,刚压下去的火立马又飚了出来,他自己也知道今天的自己是格外暴躁,但想都没想,他就已经脱口而出:“他自己没手啊!”
说这话时,许唐成声音有点大,语气也是明显的不好,吓得易辙一个没拿稳,手里的西红柿轱辘到了水池里,狼狈地滚了好几个圈。
易辙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许唐成,眨着眼,没敢动。
“哦……”
明显看出许唐成不愿意让他给易旬洗这个西红柿,易辙赶紧关了水龙头。可一个西红柿洗到一半,也不是个办法。瞥到许唐成又已经低下头去,他就偷偷把水池里的西红柿又摸起来,接着洗。
但洗完也不敢拿去给易旬去吃。
拿着一个西红柿不知道怎么办,易辙朝许唐成探了探身子,把手递出去,小声问:“你吃吗?”
许唐成转头看着他,半晌,从他手里拿过西红柿,咬了一大口。
“吃。”
第三十五章
和易旬的那一段对话,许唐成半个字都没对易辙说。即便是知道这样不对,但看着易辙努力将目光塞进人与人之间的狭窄缝隙,去寻找已经在等待安检的人,许唐成还是选择将这些事情掩盖下来。
对于弟弟的感情,大概始终属于易辙心中最柔软的那个位置,这么多年都被他小心护着,照料着。若说单是付出,没有期待就罢了,可他分明在期待着,也一直以为对方有着和自己同样的心情。不然也不会总在假期的时候,大老远跑过去看他们。
曾经的“牺牲”,现在的关怀,甚至是特意找他问了地方去买的那份生煎,都来源于这份毫无保留的爱。而这份爱的底下,是一颗金贵的心。
易旬不懂,许唐成却是珍视的。他想要保护那个记忆中习惯沉默,却柔软善良的少年,不忍心让他经历一次心底最柔软之地的土崩瓦解。
哪怕早晚要面对,也起码不是现在——不是在他尚未尝过被爱的感觉时,让他连爱人的感觉也失去。
两个人并肩穿过大厅时,过强的热风使得唐成有了短暂的恍惚。许唐成一直看着地面想些轻易理不清的事情,没注意,就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身子。
旅人匆匆,撞得他滞住脚步,歪斜了身体。一只手立即扶住他,将他拉向身侧,避开了又过来的人流。
“没事吧?”
听到这声音,许唐成才抬头。零碎的言语在肚子里盘旋了半天,被拖拽着列队,但还没成形,好似又被这一撞弄得飞散。
四周乱得很,他应了一句“没事”,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传到易辙的耳朵里。
前方走来一个戴着耳机的女孩儿,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许唐成听到她在哼唱着一句歌——
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他对这首歌的印象不算太深,因为在王菲的歌里,这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但歌好词好,他便也听过许多遍,听这个被温温柔柔唱出的人间。
许唐成记得这首歌中唱了许多句“但愿”,可这许多美好的希冀中,给他触动最深的,竟然只是一个“闹哄哄”。
很普通的词,却在他初听这首歌时带给他最多的震撼与思考。到现在,他都觉得这个词真正意思,是温暖。因为第一次听到王菲以慵懒的咬字唱出这个词,他就感到了周身的暖意。
现在的机场也是闹的,但不是这种闹。
人活于世,讲的是活在一个宽泛的人间,声音万种,包罗万象,却大部分都是和自己无关的。无关的声音,是噪声,也是清寂。而将一个人视为宝贝时,他的喜怒哀乐都会在自己的世界被无限放大,无论亲人,爱人,还是朋友。他喜或笑,自己便随他喜,随他笑。他的悲或泪,也会成为自己的无限烦乱。
这便是人间。远远不同于那个宽泛大众的概念。
想到这,许唐成忽然停下,望着易辙的背影。
他不知道易辙的人间是怎样的,但他想,那一定比自己的寂静许多许多。
易辙习惯性地微偏头向后瞄,没看到许唐成,他立即也停住,转身去寻。但隔着三两个人,他却看到许唐成在直愣愣地望着自己。
他大步走回来,微微低头问:“怎么了?”
许唐成摇摇头:“没事。”
北京大雾,航班晚点。他们本来预计午饭后将易旬送走便回学校,却没想,开车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天边已只挂了半个太阳。
车停得有些久,以至于车内温度过低,刚刚开起来时,方向盘把许唐成冰得够呛。他用手掌抵着方向盘,手指头蜷在一起,相互蹭了蹭。
易辙注意到,问:“很凉吗?”
“有点。”许唐成转了转头,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也可能是因为我本来手就凉,现在觉得像是攥着块冰坨。”
易辙正想着手凉要怎么解决,却看到许唐成突然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感受感受。”
也是时机实在恰巧,快要落下的太阳就在他们的右前方,余晖肆意,竟跃上了许唐成的指尖。
易辙看着他微微曲着的手指,忽生出很奇异的一种感觉,仿佛不是光在他的手指尖,而是他的指尖长出了星星。
他被自己这小学生般幼稚的想法弄得愣住,没注意到自己带来的一阵沉默。
许唐成像是很有耐心,他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视线始终看着前方,也始终没收回伸出去的那只手。
然而表面镇定,等待却不可谓平静。两个人都没再发出声音,像是某个庄重的场合下,一次小心翼翼的试图接近。
一直放在腿上的手动了动,牵得许唐成的心都跟着一颤。但没等下一步的动作发生,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搅扰了车内有些变形的空气。
像是被惊醒,许唐成立即收回了手。他略微低头,拿起电话,没来得及看来电显示,便已经摁下了外放。
电话那端是截然不同的氛围,嘈杂的环境中,陆鸣很大声地问许唐成回京了没有。
许唐成清了清嗓子,勉强平静下来:“回来了,正往学校走呢”。
讲着电话,他却还在分神想着刚才的事情。
他承认那是他刻意的举动,他从昨天就开始想要组织一番言辞,可始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曾经错误的选择,使得他错过了和他最为靠近的那个时机。曾经的推他离开,都成了此刻担心的理由,更担心的,是他不知道易辙究竟退到了哪里。
他从没有过什么恋爱经验,也从尝试过在这种事情上亲近别人,给人暗示。刚刚的出师不利,使得他此刻同陆鸣说着话,都还能注意到自己发热的耳根。
那时慌不择路地躲着,现在人家偃旗息鼓了,他又开始做这些个意味不明的事情,并且还没有得到回应。
似乎,有些唐突,也有些尴尬。
“那你过来跟我们玩啊,今天于桉学长过生日。”
“我不去了吧……”许唐成没有心思参加什么聚会,第一反应就是找个理由拒绝。但没待他找到这个理由,陆鸣已经又嚷嚷开,一定要他过来。
“我今天刚回来,又去机场送人,挺累的……”
话没说完,他突然停住,惹得对面的人以为是断线,连着“喂”了好几声。
“是挺凉的。”
方向盘上,覆了自己右手的手很快移开。作为一个司机,很危险地,许唐成的大脑中却有了那么一瞬的空白。
他转头去看易辙,却见他神色如常,伸手在空调按钮上轻轻摁了两下,将车内暖风的温度调高。而自己手背上那短短一秒钟的温度似乎还顽强残余着。
陆鸣大概是隐隐约约听到了易辙的这句话,此刻在大声吼着,问许唐成刚刚说了什么。
暖风流出,带起躁动的呜呜声,和了陆鸣不断增大的音量和逐渐提高的语速。
悸动来得突然又细微。
许唐成使劲捏了捏方向盘,就在这一刻决定,什么适当的言辞,什么需要组织的话语,他都放弃了。
“我们去。”许唐成说了这么一句。
“你们?”陆鸣顿了顿,立即就这个主语发问:“你跟谁在一起?”
“易辙。”
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说完这个名字,便接着补充说:“台球厅我们就不去了,你把饭店告诉我吧,我们在从机场往回走,赶上你们吃饭算了。”
他没有征求易辙的意见便独自做了决定,感觉到他当时转过了头看自己,也是假装没察觉,故意不做理会。
等他挂了电话,易辙才说:“我不去了吧。”
许唐成却说:“去吧,估计他们一定要喝酒的,没准饭后还要去KTV,生日会的时候有些酒推不掉,我怕我喝多了。”
这倒是,易辙对于许唐成的酒量再了解不过,也对酒后的许唐成再了解不过。他有私心,有想要藏起来的东西。这么一想,便立即忽略了这是于桉的生日聚会,觉得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嗯,那我去。”
说服起来毫不费力气。这一认识的加深,居然也会也让许唐成觉得开心。
五岔路的路口,红灯的时间格外长。九十秒的时间,已经足以供应情绪的变化。那一点的甜丝丝渐渐退了个干净,紧接着,变成了后悔,愧疚。
身边的这个人能被他一句“怕喝酒”说服,连他那么一点的尴尬都能注意到,能替他抹掉。他照顾着自己全部的感受,而自己却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置他于一个情感窘迫的境地,甚至在几分钟之前,他都还依旧在权衡对错与进退。
他怕自己对他说句喜欢他会不信,他怕他已经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习惯性思维使得他永远在出于全局考虑事情,而从没有抛开一切外界因素,单纯地问自己一句,想不想,要不要,喜欢不喜欢。
红灯过了,他还没有走。后方的车辆鸣笛催促,易辙也叫了他一声,提醒他:“绿灯了。”
车辆向前,仿佛要驶进落日。他也眼看着这白日落幕。
他纠结未来,顾忌家人,所有他曾考虑过、惧怕过的问题,到了今天依旧混沌着,没有答案。他面临的难题和一个月多月前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连他的一个触碰都能让自己心动,还谈什么克制与对错。
有些事情并不是你知道是一起事故,就可以让自己不去做的。所有的爱都生发于清醒,而清醒却不意味着不能疯魔。
即便前路混沌,同他走过,才算人间。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按时间赶到。桌上的人逮到迟到的两个人便开始兴奋,一定要他们自罚三杯。许唐成应对这一套还是有些经验的,他笑着说:“你们说的不算,寿星说才算。”
他隔着桌子望向于桉,问:“桉哥,用喝吗?”
许唐成是知道于桉了解他的酒量才会这么问,以前实验室出去聚餐,于桉还会帮着他跟要和他喝酒的师弟解释,甚至帮他挡一挡。他以为于桉一定不会让他喝,却没想,寿星将两只胳膊拄在桌子上,也笑着看他:“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了吗?有生日礼物就不用喝。”
许唐成都是刚刚才知道他过生日,哪里有什么生日礼物。
“没有吧,”于桉自然料到,“那你……”
“我喝。”
于桉刚刚给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长音,易辙就扔出两个字打断了他。他二话不说先干了桌上给他们摆好的三杯酒,没等剩下的人闹许唐成,就直接又说:“是因为我迟到的,他的我也喝。”
这三杯酒喝了一杯,底下的人才反应过来,立马开始嚷嚷说“不行”。许唐成也赶紧拉住了易辙还要去端酒杯的手,从他手里夺过了第二杯酒。
易辙扭头看他,以为他会解释自己开着车,却没想许唐成直接将一整杯酒递到了嘴边。他开始灌,别人在叫好,易辙却急忙去拦。
“哎,”陆鸣冲着易辙喊,“我成哥喝酒,你拦什么拦?”
“他开着车呢,不能喝酒。”
“那没事。”陆鸣拍拍手,“待会儿去旁边唱歌,唱完走不了的楼上住宿,学长说了,今天请客请到底。”
许唐成一直没理陆鸣他们说的话,他用另一只手拉着易辙的手腕拽开他,便没撒手地仰头喝了剩下的两杯。酒杯很大,许唐成坐下的时候已经开始晕,直到于桉招呼他吃饭,他才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一直拽着易辙的手腕。
手底下有什么东西,硬的。许唐成有些迟缓地低下头,拉开易辙袖子,发现是他曾送给他的那块手表。
他盯着看,手里攥着的手就往回躲。他使劲拉着,又抬头,在喧闹的酒席上去看身边的人。
许唐成觉出自己应该是有些醉了,眼前人的脸一直在晃,但不管晃到哪,那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蒙娜丽莎吗?他笑,那也是他自己的蒙娜丽莎。
易辙不知道许唐成突然间在笑什么,但他笑,自己就不由地握了握手,不小心,攥住了他放在自己掌心的一排手指。
没来得及松手,没来得及退避,已经被人拽着倾了身。
许唐成侧过身,一只脚蹬住椅子下面的横栏,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他也前倾,凑近易辙的脸去同他说悄悄话。
“待会估计还要喝酒,去KTV可能也还要喝。如果我喝多了,你记得把我弄走。我们就不回宿舍了,在这边开个房住。”
易辙点点头,他抿着唇,犹豫了几秒钟,还是问:“能不住他请的酒店吗?”
“当然可以,”许唐成飞快地说,“你想住哪住哪。”
“好。”
难得,许唐成在这时还能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拽着易辙的手晃了晃:“带钱了吗?”
要不是他这一晃,易辙都快忘了自己的手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攥着。或者说,自己也忘了松开他。
好在有桌布掩着,桌上的人又都在忙着插科打诨,互相调侃,没人注意到这边。
“带了。”
易辙垂着目光,看着两人交握的那处,又看着自己慢慢将握着他的手放开。
许唐成察觉到,却立即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撤走。他将两根大拇指放在他的掌心,然后顺着他的掌纹缓缓推开,抚到手掌边缘。易辙微微愣着,目光在跟着他的手指动。
感觉有点像是在初春的户外,毛绒的柳絮,蹭过略微干燥的皮肤。
许唐成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两个人像是静止般坐在那。好一会儿,易辙才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真好看。他没听清是说的手还是表,便凑过脑袋去,问:“什么?”
一直在笑的人却不答,而是忽然离他更近,说:“给我找个干净点的酒店。”
易辙觉得今晚的许唐成不太一样,因为他发现自己看不懂他的沉思,也看不懂他笑着的眼睛。他猜测着,或许是酒精形成了一道屏障,阻碍了他对他的数据读取?
但又觉得不是。上次他喝醉,明明很好懂。
不待他想明白,许唐成已经松开他的手,转回身去,夹了一块烧茄子在他的餐盘里。
第三十六章
那天晚上许唐成喝了不少,易辙在饭桌上想帮他挡酒,许唐成却统统不让,他来者不拒般一杯杯喝着,好像酒量不好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不过等到了KTV,别人再给递酒,许唐成就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于桉玩笑着劝了一句,许唐成便一转手拽了拽易辙。
“他替我喝。”
他这样说,易辙自然伸手,要去接酒。于桉却立即将自己的手挪开,没让他碰着酒杯:“我跟你喝,他替不了吧。”
若是一个清醒的许唐成,大概绝不会在这时拂了寿星的面子。但易辙非常庆幸许唐成现在并不清醒。他垂着眸等着许唐成再说话,却突然被一只胳膊勾住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微微弯了腰,靠近了身边的人。
“替得了。”许唐成迷迷糊糊地笑着,搭在易辙肩上的手还抬了抬,抚了两下他的耳朵。
易辙发现许唐成一喝多了就爱动手动脚,上次也是,他记得他一直捏着自己的脖子玩。
无论于桉说什么,许唐成都总是一句“替得”,于是,这杯酒终还是进了易辙的肚子。
但易辙喝了,于桉却不动。他一直看着许唐成,好一会儿,才偏偏头,朝易辙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要喝么?”
易辙懒得理他,便抬抬眼皮,说:“你随便。”
从第一次见到于桉起,易辙就不喜欢他。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发现于桉总盯着许唐成看,二是他发现他总莫名其妙盯着自己看。现在也是这样,于桉动了动身子,半笑不笑地盯住他,忽然问:“我怎么从没听你跟我叫过学长或者哥什么的?”
没想到他突然朝自己伸了矛头,易辙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打算。他挤出一声“嗯”,算是在人家的场子,自己所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礼貌待遇。
于桉倒也不恼,只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许唐成的膝盖,对着一直在摆弄人家耳朵的人说:“你这弟弟挺有个性的。”
本来应该被喝掉的酒又被于桉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但再有人要和许唐成喝酒的时候,都被他劝住,说唐成喝多了。
没人再来打扰他们,许唐成像是彻底安静了下来。他没去点歌,也从没拿过话筒,就一直挨着易辙坐着,背靠在沙发上。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易辙甚至有好几次都以为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但转头去看,才发现他一直都是睁着眼睛的。大屏幕闪过的画面都在他的眼中落下了踪迹,而易辙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便又匆忙转回头。
他本想着,许唐成喝醉了的话,自己就早点带他去睡觉。但身旁的人这样不吵不闹,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便开始猜测,或许,许唐成的酒量比自己想得要好。
肩上一沉,有软软的头发碰到了他的脖子。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易辙心里忽地排出一个空格,再然后,便是猛然涌出的酸涩。
他在枕着自己肩膀。亲密到像是依靠。
现场会唱歌的人不少,包厢内气氛热烈,欢呼声和起哄声也从不被吝啬。一片嘈杂混乱中,易辙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被各种鼓点敲击着,变幻的灯光晃在他的眼前,不真实的凌乱感被照得更强。
是真的醉了吧。
他从没想过,他与许唐成之间还会有这样毫无戒备的姿势。即便出现这一幕的原因只是许唐成喝多了,所以忘记了一些不恰当的事情,易辙依然觉得像是突然得了一份馈赠,圆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而许唐成一直没说话,也没再动,好像这只是个再自然不过,又让自己很舒服的动作。
直到混响强烈的音响中响起一阵吉他前奏,肩上的脑袋忽然蹭了蹭,易辙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擦着他的皮肤,脖子痒痒的。
“你听过这首歌吗?”
抬起一直垂着的视线,易辙朝前方看去。
画面的颜色并不算明丽,但很纯净。一个男人走在海边,穿着一身不太正规的黑色西装。
他摇摇头:“没听过。”
许唐成刚刚约是抬了头,而易辙说完这句话之后,感觉到他又蹭回了原来的角度,应该又在继续看着屏幕。
他没了后文,易辙因为许唐成突然问的这一句,留心去听了这首歌。陆鸣唱得很好听,但让他投注了更多注意力的,是那一句句歌词。明明都是并不华丽的字眼,却像是平实地写到了人的心底里。
包厢内的音乐声很大,大到易辙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但等陆鸣唱完第一段,插进的间奏结束,易辙却很清晰地听到了有另一个声音,在唱这首歌。
许唐成没有拿话筒,那一点点音量便始终被四方的声音盖着,但又因为这声音就在易辙的耳边,所以全场唯独易辙能听到。
像是他说给他的悄悄话。
这场景于易辙而言无比珍贵,他很想扭头看看他,却又怕惊动了他,他醒过来,就不唱了。于是易辙便不敢动,一直小心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盯着屏幕。
大雨声中,伴奏骤停,突然回荡的大提琴声低沉,竟像是那段本该戛然而止,却怎么都无法从他心里剥除的感情。
易辙听得怔愣。而提琴声过,他听到许唐成在唱,“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一直被强行压制的情感因为这一句话开始疯狂骚动,在易辙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他忽然察觉到了手背上的几点微凉——许唐成手上的温度素来偏低,即便是在有暖风的室内,他的指尖也是凉的。
不断有各色的灯光照亮那双交叠的手,易辙精神恍惚,有些不明白,这样的场景为什么会出现在真实的生活中。
像是在告诉他这不是梦一般,许唐成的食指微动,一下下,轻轻勾着他的小指。
心里的情绪便再也挡不住。
易辙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想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平静下来,却在微微低头的瞬间,正看到许唐成在抬着下巴看他。
最后一个提琴音恰好落下,作为结尾,作为终章。而满堂喝彩中,他们的视线交汇,竟然藤藤绕绕,缠在了一起。
许唐成也是在听完陆鸣唱的第一个段落之后才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能在所有的情歌里都找到他的影子。他从前听了那么多遍《晴天》,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眼眶酸胀,心里也是又酸又甜的。
他想到他生病,易辙翘课送他去医院,想到在易辙高三的那个夏天,他等在黑暗的大雨中等他,转身时,看到了去而复返,浑身湿透的少年。
他没有打伞,隔着雨幕望着他。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个少年根本没能很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情感。
许唐成忽然发觉了自己的过份迟钝,明明有那么多个场景,易辙的眼睛都在告诉着他什么。而他明明记忆深刻,明明心中动容,却始终没能弄清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记忆深刻,也从没去深究,那双眼到底为什么能让自己的心跟着沉浮。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易辙这份深沉的喜欢是从何时起,只知道,当自己顺着记忆回溯往事,触及的很多场景中,竟都能看清他眼底的波澜。
能看懂了,才发现并不是没曾心动过。
就像那年元旦,他骑着自行车到车站去接他,别人都在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许唐成却看到了存在于他眼中的自己。
风是冷的,周遭是闹的,但他的眼中是个狭窄安静的世界,安稳地装了一个人。
原来那时甜滋滋的骄傲感觉,就是很温和的心动。
情歌还在继续,而许唐成却笑了笑,对易辙说:“走吧。”
和下着小雪的那晚一样,出了KTV的门,许唐成又挂在了易辙的身上,就连他们到酒店办理入住,许唐成也始终用一只胳膊揽着易辙的腰,靠着他站着。
前台有供客人使用的签字笔,系着绳子,拴在笔座上。易辙签完字,许唐成就将笔拿在手里转着玩。但因为绳子的阻碍,那支笔每次都是只转过了大半圈就被拽住,抖两下,狼狈地落到大理石的台面上。一直失败,许唐成却不厌其烦地试,直到前台人员将房卡交到易辙的手里,易辙才握住许唐成的手,试图将笔抽走。
可许唐成不撒手,死死攥着那支笔,看着易辙。
易辙便耐着心轻声解释:“笔上拴着绳子,转不好。”
怕他听不懂,他还拽了拽绳子给他看。
许唐成听了,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但依然坚持要转,又开始重复方才的失败。易辙只好拽着弹性绳的底端,提高,让绳子留出很大的余量,足以供许唐成将笔转一整个圈。
“转吧。”
许唐成用三根手指捏着笔,无名指微微托着,然后中指用力,食指挪开,那根黑色的笔就绕着大拇指转过了一圈。
“好了。”易辙说,“成功了。”
许唐成反应有些迟钝,过了那么两秒,才笑了。易辙抬抬嘴角,这才将笔抽走,插回笔座。
他们离开时,还能听见前台两个女生轻轻的笑声。许唐成转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易辙:“她们笑什么?”
看着他蹙着的眉、半眯着的眼睛,易辙抬手摁了电梯按钮,后说:“不知道。”
许唐成没再说话,但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时,他忽然将自己的手指塞进了易辙的指缝。
十指相扣,易辙当时便愣住。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许唐成拉进了电梯。
电梯启动上升,明明该是超重的感觉,易辙却违反科学地体会到了脚下绵软的失重感。他看着许唐成拉着他的手,抬起来,放到胸口。
从手背上传来的心跳有着很高的频率,但易辙相信,绝高不过自己的。
这个酒店的电梯设计竟然是非常幽暗的环境,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很微弱的蓝色灯光。
“在加速。”黑暗寂静中,许唐成忽然很正经地说。
易辙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嗯?”
六层灯灭,电梯到达。
易辙还没从那个突然的牵手中缓过劲来,连找房间都找错了方向,拖着许唐成白走了半个长长的走廊。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到房间,可开了灯,许唐成却眯着眼看着那两张床,露出一个很疑惑的表情。
他靠在墙壁上,易辙则站在一旁看着他。
许唐成歪歪脑袋,问他:“为什么是两张床?”
易辙没明白,两个人,当然是两张床了。他猜着他这话的意思,想着,难道他还不要跟自己睡一个房间?
而没等他想出个回答,许唐成忽然朝他伸出手,拉着他的胳膊让他靠近了自己。
“问你话呢?”
喝多了的许唐成,比平时要任性许多,不讲道理许多,没礼貌许多。
不过易辙喜欢。
“我们两个人睡啊。”他轻声解释。
“两个人睡……”呢喃着,许唐成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
易辙只觉得这几个字从他的齿间飘出来,都变得格外好听。一如电梯内的幽暗,房间内的灯也并不亮,是很暖的黄色调。他看着许唐成微微张开,又缓慢阖上的双唇,手心忽然开始冒汗。
房间里的暖气太足了吧。
他正要向后退一点,和许唐成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那双一直是自己视线目标的唇却突然动了。
唇上的温热,让易辙的大脑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字炸开,碎片一路狂飙,刺得他浑身各处都像是在颤抖。向后退的一步甚至是不稳的,手中装房卡的纸袋也已经变形到夸张,易辙却一点都没察觉。
他急促着呼吸,作乱的人却是一脸惬意的笑。
许唐成还靠着墙壁,问他:“你跑什么?”
易辙说不出话,他的下巴止不住地在颤,像完全失了控般,抖到他觉得丢脸。他不明白今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到底这个时空是出了多大的差错,才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场景——他连在梦里都没敢梦到过的场景。
易辙慌到僵住,许唐成仍一直笑,一直笑,直到逆着光,看到对面的人眼睛红了,眼底有什么东西,隐约闪着,亮着。
不再看他,易辙低下了头。
“易辙。”
低低的,他叫了他一声。但似乎是第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视线往下,扫到他紧紧攥着的拳头,许唐成的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疼。
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害怕他会哭出来。他有些慌乱地伸出手去,想要去拽他,易辙却又朝后退了一步。
到了此刻,许唐成才真真切切地看懂了易辙的忍耐。
不是今晚的,而是这么多年的。
他微微愣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又笑着上前一步,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领。
易辙已经失了知觉,所以任凭他拉着自己靠到墙上。
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眼睛。易辙闭了眼,连呼吸都不敢。那个指尖在他的眼睛上停了很久,闭眼带来的黑暗最终被一个声音惊散,颤颤巍巍地,把光亮拥入了怀。
“对不起。”许唐成说。
这句话抱歉是没由来的,突兀的。可易辙竟然听懂了。
他才明白,原来许唐成今晚所有的反常并不是无缘无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突然有酸涩感泛滥成灾,明明他从没觉得委屈,也从没觉得许唐成有亏欠他任何。
脸上的那只手一直向下移动,最后落在他的嘴角。易辙痴痴地看着许唐成。
像很久之前吃饺子时一样,许唐成用一根手指提了提他的半边嘴角,然后竟又仰着头吻了上来。
他每亲一下,都带走了他的一片呼吸。到了易辙因为缺氧而脑中空白的时候,视野里的人又开始笑。易辙不明白怎么有人的眼睛能这么好看,而那双含笑半醉的眼睛睨着他,竟问:“想不想?”
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腰上,伸进了他羽绒服。肌肤相触的瞬间,易辙猛吸了一口气。
两个人的呼吸都是热的,没有经过任何过度,便已混成一团,失了分寸。
易辙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析现在的情况,他抖着手攥住许唐成的手腕,视线划过他的眼睛,鼻梁,最后是嘴巴。
在他又凑上来亲他的时候,易辙喉结滚动,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你醉了吗?”
他要确定一些事情,即便到现在,他也不想让酒后乱性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许唐成笑了一声,又朝前,更加贴近他。
“易辙,就今天……”他的呼吸就洒在他的嘴角,是甜的,烫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易辙实在分不清许唐成究竟醉没醉,但许唐成这句话一出来,他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他吻上他,不管不顾,也不得章法,甚至,连所有的感官都是混乱的——触觉像是变成了听觉,所有与许唐成有关的片段都在他的耳边轰隆作响,明明都是温暖美丽的瞬间,却压得他每一根神经生疼。
方才的KTV中,在唱完那句“好远”之后,许唐成便停了下来。他没唱到结局,但易辙一直以为,歌曲中“故事的最后”,大概也是他们的最后,他终归会成为他生命的局外人。
情之所钟,也是情之所终。
可现在,他却在吻他。
他们在拥抱,亲吻。
情绪的变化太过剧烈,就像是驾驶着猛烈冲刺、难以掉头的赛车,他一个人在漆黑的赛道上向前冲着,前方有一片星光,遥远到光影都融成了一片。
不是不知道星光前是深渊,可他更知道,唯独那里,是可以隐藏他执念的世界。所以,明知永远都到不了星光底下,他却仍旧将油门一轰到底。
然而义无反顾之时,许唐成却忽然出现在赛道的前方。他朝他喊了一句什么,耳边太吵,易辙听不清,但似乎,他辨认出了一个讯号——他在告诉他,来时路仍在。易辙于是急切地想要掉头,可车速太快,急转弯太难,车辆毫无意外地脱了轨。轰隆巨响中,赛车和他以一个惨烈的姿态撞向了高高的围墙。
残骸碎片,各方飞散,恍若他曾见过的新年焰火。
许唐成感觉到易辙将脸埋在了自己的颈窝,少年的臂弯越收越紧。
房间被快要盛不下的情感挤着,他听到一声强忍着的呜咽,一时间竟不敢相信,原来易辙是真的会哭出来的。
第三十七章
那晚开始得热烈,情`欲也羞怯地露了脸、碰了面,但到最后,却并没有真的衍生出什么。
两个人都脱了外套,易辙在里面只穿了薄薄的一件长T,所以许唐成抱着他,手抚上他的背脊,都能摸到他因躬身而微微隆起的脊椎骨。
许唐成从前对于爱情的体悟接近于零,他毫无经验,所以即便是陪着许唐蹊看爱情电影,他也没对里面的情节有过什么过于深刻的体会,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不理解,为什么影片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男女主人公要相拥在混凝土下,又或者,为什么明明相互喜欢,却要各奔东西。
观摩别人的故事终是纸上谈兵,是将下巴轻轻抵住易辙的肩膀时,他才突然理解了那恒久不衰的东西。
微隆的脊椎骨放在这样的时刻,是轻又撩人的性`感。
手指来回摩挲。简单的动作,配上耳畔的呼吸声,竟让许唐成时隔很久,再次体会到了踏实的感觉。不再像之前那样没着没落,也不用再只凭一个主观的思维去一味猜测,而是能够把他抱在怀里,清晰真切地感受到他每一刻在变换的情绪。
原来所谓爱情,不过是当你拥抱着他时,心中曾有的那份遗憾、失落,都不慌不忙地消散,化成轻轻一声叹息。如释重负,叹到他的耳边,然后情动,控制不住地,要吻一吻那耳边。
下巴传来的轻微颤抖始终没消,尽管已经足够压抑,却让许唐成明白,易辙对自己的感情,其实自己只理解了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他闭上眼睛,仿若看到一场大雨倒退,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骑着红色山地车,逆着人流,疯狂地朝学校奔来。溅起的水花开了一路,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大雨大雾的夜晚。
而少年隔着雨雾看他,眼里有珍宝一般的东西,闪着光,向着他。
那是他在最偏执的年岁所累积的深情。
酒店的窗帘遮光性很好,第二天醒来,易辙先是昏暗的房间缓了好一阵的神。
“醒了啊?”许唐成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正窝在易辙的怀里看手机。在察觉到他的动静后,他抬脑袋看了他一眼。
用了三秒钟的时间,易辙将昨晚的事理了一遍,恢复思想后,刚刚小心地动了动脑袋,嘴唇就蹭到了软软的头发。
毛绒绒的触感,暖而不燥,像能被微风吹动的青草香。
“嗯。”
他应了一声,心里却开始打鼓,不知道许唐成会对昨晚的事情做出什么样的表态。
昨晚两个人靠墙相拥,许唐成的手一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易辙被这个动作蛊惑,埋头贪恋,很久都未放开他。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许唐成最后竟抵不住睡意,靠在他的身上睡了过去。
即便许唐成一直热情得没边,易辙也不敢在这时候对他做什么。
许唐成可以醉后失控,但自己却不能让他没了退路。因为他曾经向他保证过。
所以,他放出自己最大的胆子,也只敢抱着许唐成挤在一张床上睡一觉。
标间的单人床睡两个男生实在挤,易辙使劲往边上靠,几乎小半个身子都悬着。给一旁的人留出足够大的空间,他才伸出手,小心地将人圈在了怀里。
抱着许唐成睡觉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而且许唐成一直是面朝他侧躺着,两个人的距离这么近,近到易辙都觉得,自己只要再稍微朝前一点点,就已经能踏进他的梦里。
他轻轻抬起手,点了他的鼻梁一下。
到现在,他确定自己再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别的人了,因为抱着他时,他才突然在一片寂静中明白,自己的生命原来也是完满的。
答应过不再给他惹麻烦,但还是希望,他今晚的梦里会有他。
夜晚的开始,易辙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盯着怀里的人,舍不得睡,也不敢睡。不能预知故事在明天早晨会是怎样的走向,他便觉得现在的时间是最幸福的。
最幸福,也是最忐忑。
他胡思乱想了很多,想过去,想现在,甚至想,若是这一场大梦不会醒,他们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尽力撑着,想清醒地在这个场景里多留一会儿,但整晚的冲击和情绪的大起大落使得他精神涣散一般的累,不知到了几点钟,易辙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沉沉陷入了睡眠。
“还睡吗?不睡就起床吧,”见他愣神,许唐成摸了摸肚子,说,“昨晚都没吃饱,饿死我了。”
易辙没想到许唐成表现得这么正常,丝毫都不提昨晚的事。
他摸不透许唐成到底还记不记得,但刷牙的时候,他想,许唐成没有对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发表什么疑惑,会不会,是记得昨晚的事的。
可是……
他停下来,举着牙刷,顶着满口的泡沫,看着镜子。
可是记得的话,该是这个反应吗?
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又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到如果他记得,该是什么样的表现。
估计是他在卫生间实在待了太久,外面的人叫了他一声。
“啊!”他含糊着,连忙答应。
“你在干吗?”许唐成的声音似乎就在门口,“你再不出来我真的要饿死了。”
易辙又赶紧应了声“马上”,迅速漱了口,洗了脸。
他出来的时候,许唐成已经等在房间门口,一只胳膊挎着易辙的外套,在低头摁着手机。
“好了吗?”
易辙点点头,接过外套穿上。
“那走吧,”许唐成把手机收起来,环顾四周,对他说,“没丢什么东西吧?”
易辙摇了摇头,他们俩本来就什么都没带,绝不会丢的。
许唐成于是伸手抽掉房卡,打开了门。
易辙瞄着他,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不过不到一步的距离。他的大脑中还在就许唐成到底记不记得的事情上演着一出无声辩论,一时走神,便没注意身前的人在拉开门后,忽然停了下来。
“哦,还忘了一件事。”
许唐成的话音刚落,易辙就撞上了许唐成的后背。
本来已经跨出了房门的人又退了回来,易辙便也被他挤着,慌忙后退。没等他站稳,又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接着,唇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房门又被打开,前面的人走出去,这次没再回头。
门阖上的那一下将他敲得昏聩,高高的人站在原地,没动作地愣了老半天。
走廊里,许唐成觉得自己心跳得惊天动地。昨晚是有酒精在帮忙,可刚才,可是他强装着镇定才亲的他。
脚下的地毯软得可怕,许唐成越走越慢,却还是在他快要到达到电梯口时,才终于听到了背后咚咚的脚步声。
易辙很快追到他的旁边,他两只手握着,背在身后,一双大长腿却迈着很小的急促步子,姿势有些奇怪。
许唐成侧头,看到他紧紧压着笑容的嘴唇,抿成了很可爱的一条线。
“你……”
易辙说完这个字,两人到了电梯前。
他的身子晃了晃,嘴唇形成的那条线慢慢地,变成了越来越大的弧度。
“我们……”
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一样,清脆的声响,和那声“我们”连成了一条串,偏偏就不让他将那话说出来。
电梯里有人,一男一女,大概是一对情侣。
许唐成在他们的注视下咳了一声,控制住自己脸上也一直在放肆的肌肉,伸手拽了拽易辙的袖子。
“走啦。”
里面的女孩挪了挪位置,给他们让出更大的空间。
电梯下行,易辙还在一个劲地笑。许唐成开始还只是用余光偷看他,或者看着电梯门照出的他,大概到了三层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不再避讳电梯里的两个人,大大方方地转过头。
这样一看,他才发现易辙的嘴边竟然有个小梨涡。
“哎?”许唐成有些奇怪,撇过身子去看他的另一侧脸颊,“你以前这里就有梨涡吗?”
易辙抿着唇偏头,大概是试图正常地和许唐成对话,却没能管理好总想往他脸上跑的笑,所以脸上的表情格外滑稽。
“梨涡是什么?”
许唐成倒不觉得这人这么无知,估计他现在是笑到缺氧,暂时告别了智商。不过他还是抬起手,戳了戳他脸上盛满了笑的小窝。
“这个东西。”
被他一戳,易辙的嘴就彻底失了掩饰。一排整齐的牙齿迅速露在了外面,梨涡更深,甜得发昏。
让他开心,原来这么容易。
许唐成被这个突然的念头弄得恍了神,没能细细体会那迟来的后悔。
“不知道,”易辙说,“可能刚刚才有的。”
电梯里的一对情侣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他们,心里大概是奇怪得不行,怎么两个男生会相视着,笑成这样。
易辙的那个梨涡张扬地外露了好一阵子,连上课的时候,都能在想着题的时候来个思路大转弯,转到想到那天早晨许唐成突然亲他的那一下上。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郑以坤好不容易回来上一节课,身边的人却一直在傻笑。实在傻到让他看不下去,他忍无可忍地捅了捅易辙:“你就算是媳妇熬成婆暗恋成功了,也稍微尊重尊重严肃的课堂氛围好吧?”
“哦,”易辙轻轻咳了一声,把书翻开,忽然又转回头看着郑以坤。
他怎么知道他暗恋成功了。
“我又不傻”,没等他说话,郑以坤就看透了他想什么一样,说,“你这德行就差写几个字顶脑袋上了。”
郑以坤傻不傻的,对易辙来说倒没什么所谓。不过暂时把思想依依不舍地从许唐成那抽出来,指导着郑以坤抄完自己的作业,易辙忽然发现,这个人好像有一阵子没来上课了。
“你最近怎么没来上课?”
把最后一个公式抄完,再将两个人的本子都扔给前面坐着的课代表,郑以坤才说:“嗯,这是我打开学以来第一次来上课,您老人家可终于发现了。”
不理他的逗贫,易辙没说话,等着他解释。
“我在外面做销售。”
这句话让易辙有些理解困难:“销售?”
“嗯。”郑以坤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趴桌子上睡了,易辙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没明白这个人在搞什么。
课间班长过来,郑以坤还在睡,班长就跟易辙说让他告诉郑以坤,去找辅导员一趟。前排的课代表平时和郑以坤混得也不错,转过身来问班长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好像是旷课太多,被张院长告到辅导员那去了……非让辅导员管管。”
易辙把目光从窗外挪回来,看了看班长,又看了看趴得安稳的郑以坤。
中午和许唐成一起吃饭,拉家常的环节,易辙就说起了郑以坤的事。许唐成没见过郑以坤这个人,但从易辙这里听说过一些事,觉得他是挺特立独行的人。
“估计现在学的不喜欢,自己有另外的安排吧。”许唐成偏头想了一会儿,这样说。
他刚想接着说什么,却看见易辙正在将他碗里的香菜一点点往外挑——今天他到得有点晚,是易辙先买好了两个人的饭。
许唐成有些奇怪地问易辙:“你为什么不在买面的时候就不要香菜。”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他认为易辙不太会忘记这些事。
顶着一片香菜,那对筷子尖在顿在了空中。易辙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搓了两下,不太自然的样子。
“我……”
他支支吾吾,许唐成便更加奇怪。他向前倾了倾身,在一片吵闹繁华中,朝他凑近了脸。电视里在重播着新闻三十分,许唐成却在严肃正经的声音中,观察到了易辙脸上一丝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想享受一下光明正大,给你挑香菜的感觉。”
许唐成先是怔住,再便是有些失了语言,笑开。易辙看他笑着靠到椅背上,朝两边看,自己便也翘着嘴角随他笑。
碗一推,易辙说:“好了。”
两碗牛肉面,一碗没有香菜,另一碗里则是多出了一倍的量。
许唐成挑着面条,还在想着方才易辙那句甜言蜜语,思考着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吃完饭,没等他收拾碗筷,易辙就已经攥起他的筷子,又将两个人的碗都放到一个托盘里。许唐成默默看着,倒是没说什么,但等到他们出门时,易辙先他一步给他掀开帘子,引得一旁两个女生下意识地朝他们看过来,许唐成终于忍不住了。
“易辙。”他叫了他一声。
等他走出去,易辙放下帘子追上来:“嗯?”
许唐成看了看周围,人还不算多。他伸出一只手,捏住易辙的袖子,黑色的布料被两根白白的手指捏出一个小山峰,两个人更加贴近。
易辙会意地微微低下了头,去听他说话。
“别用你对小女生的那一套来对我。”
这话是被许唐成笑着丢出来的,虽说警告之言,但弯弯的眼睛真的没什么威吓力。不过易辙还是停在原地,看着许唐成的背影,老老实实地体味反省了好一会儿。前面走着的许唐成还是忍不住想笑,觉得这个人完全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女生在照顾,搞得他怪不习惯的。
没多大功夫,易辙就从后方追了上来,他刚要说话,却碰上个同班的人跟他打招呼。把话忍回去,敷衍地朝那个男生抬了抬下巴,易辙才偏着身子,有点委屈地跟许唐成说:“我没对过小女生……”
许唐成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
“就只对你。”
怕他不信似的,易辙还补充强调:“真的。”
第三十八章
许唐成警告过易辙,但易辙依旧死性不改。不满二十岁的大男孩,和从小喜欢到大的人谈了恋爱,自然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像在小城里一样,易辙特意买了一辆单车,因为是在学校,许唐成拒绝坐在他的横梁上,他就每天从学校的南门骑到东门,把车停在许唐成的宿舍门口,在大树下听会儿鸟叫,再和揉着眼睛走出来的人一起去吃早餐。
生活变得丰满生动,是开始于一个个细节的积累。
二食堂早上会有煎蛋,如果七点二十分之前到的话,通常都能取到形状好看的。而许唐成喜欢吃接近于圆形的煎蛋。
许唐成抽烟的频率减少了很多,易辙翻着许唐成外套的口袋找自己家的钥匙,有时会找到撕痕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的烟盒。
许唐成通常会在晚上的十点多钟离开实验室,没有赶时间需要熬夜的工作,不会超过十点半。他会提前十分钟给他发消息,问他在哪,还在不在自习室。有时,易辙会告诉他自己就在楼下等他。在许唐成和别人闲聊着等电梯时,手机屏幕亮一亮,会收到另一条消息,向他报告楼下的光景:“对面有一对情侣,在接吻。”如果碰上某些特殊时期,易辙还在自习室的话,许唐成就会把整理当天实验、仿真结果的时间缩短为五分钟,用另外的五分钟走到某栋教学楼,某间教室。
他们走在一起,易辙有时会抬头看看月亮。慢慢的,心中竟有了一个无意识的统计——更多的时候,悬在他们头顶、被他们注意到的,都又是一轮新月。
许唐成有两次都夸那弯弯的月牙好看。
易辙从没刻意地去追求过甜蜜,可每过一段时间突然回首,却又总能捡得数不清的甜蜜意象。是那种跟别人说了,别人都不懂,但他们两个说起来,会偷偷相视一笑的场景。
大二开始,易辙一直在做家教的工作,兼职的目的很简单,为了未来。
似乎是在和许唐成在一起以后,易辙开始越来越多地考虑关于“未来”的事情。
他们的未来。
多加了三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打定要攒钱的主意之后,一次晚上自习,易辙小声对许唐成说:“明天上午你有空吗?我想去办张银行卡。”
向西荑从来都是扔给他钱,长这么大,易辙只有一张学校统一发下来的银行卡。
许唐成很奇怪:“一张卡不够用吗?”
“不想用那个。”易辙没有解释,只是很简短地这样说。
这是他为了他们的未来准备的,所以要重新办一张,里面要完完全全是自己挣来的钱。
许唐成看了他几秒钟,没问为什么,就说:“有空,那就明天去办吧。”
看了两页书,他又戳了戳易辙,低声问:“你要办哪个银行的?”
易辙被这问题问得有点懵,差点反问一句:“什么哪个行的?”
看他的表情,许唐成就估计到他对各个银行应该根本没什么概念,只是知道自己需要一张银行卡罢了。
“就是……”
两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自习,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半扇,许唐成刚说了两个字,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这两天连着落雨,降温,明明是盛夏,晚上的风却冷飕飕的。
许唐成吸了吸鼻子,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易辙一道题解到半路,起身,将不远处的窗户关上。
许唐成看着他抬手,牵动上衣。柔软的布料贴到身上,隐隐印出出腰部的肌肉线条。
一份难能可贵的感情,会促使人的脱胎换骨。从前不计冷暖的少年,也开始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
那天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直在讨论银行卡的事情。
“首先,各个银行的网点数量、分布范围、地区都不太一样,比如说交通银行吧,我有张交行的卡,但是这个银行在北京很常见,有很多人用,在咱们家那里却连网点都没有。”许唐成数着利弊,又抿抿嘴巴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交行的卡最好看。”
“另外,年费,这个虽说都没多少钱吧,但各个银行也不大一样。”
易辙没想到办张银行卡还有这么多要考虑的事,他完全没想过这些,此刻听许唐成说话,比听专业课还要认真。
在许唐成的综合分析下,两个人第二天去了离学校最近、网点也几乎最多的工行。陪着易辙去办卡,排号的时候,许唐成却想了想,说:“要不我也办一张吧。”
他刚巧有一些新的投资打算,想着手上再多一张卡的话,或许会更加清晰方便些。
“办啊,”易辙立即说,“一起办。”
易辙并未顾及原由,但他对于所有能够与他一起做的事都求之不得。在心里拨了拨小算盘,易辙忽然想到,一起办的话就岂不是连号,跟情侣卡似的。
可惜最后卡出来,却让他失了望。
两个人并不是连号,硬要往情侣卡上靠,实在牵强。易辙不解,许唐成一根手指敲着卡面解释:“都是联网的,给你办完再给我办的工夫,全国得新出来多少张卡啊,当然连不上了。”
易辙皱着眉思考,仍然怀疑:“是这样吗?“
许唐成怕他还没把卡带回去就先在路上丢了,直接将两张卡都揣到了自己兜里,道:“应该是吧,我猜的。”
他哪会不知道易辙那点小心思,有时候许唐成都会觉得好笑,一个比他高半头的大小伙子,却是满肚子的少女情怀。
“行了,”看他一脸的不满意,许唐成便宽慰道,“就差几位,一起办的,就算情侣卡了。”
易辙撇撇嘴,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连不连号的,起码是当事人承认过的官方正版卡了。
他们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饭,等分别的时候,又已是漆黑一片的夜晚。风吹树林沙沙响,许唐成站在小路旁的砖沿上,问易辙:“你就不觉得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易辙一愣,然后朝旁边看了两眼。
他们在的小路灯光昏暗,路面狭窄,这个时间,倒是没有人经过。
许唐成背靠着一片小树林,易辙迅速扫描一圈,觉得没危险,便低头,灼灼的视线落在许唐成的眼中。他轻声问:“亲一下?”
许唐成攥着兜里的那两张卡,忽然有些期待自己日后去见证一下这个人到底能丢三落四到什么程度。
他朝易辙挥挥手,带了点怒其不争的放弃感:“快走吧你。”
但地上长长的影子还是动了动。少年屈身,弯臂,脖子有一个性`感的拉伸动作。下颌微抬,他吻上一张侧脸。
两条影子迅速一沾,立即分开。
再便是影子的一路雀跃。
易辙连跑带颠回了宿舍,跨了三阶台阶,奔到宿舍门口,差点撞翻了室友手里的水壶。
室友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问:“你这是干吗去了,这么兴奋?”
干吗去了啊?
飘了一路的心思被这句话拽回了地面,易辙看着窗外半晌,开始傻笑。
偷袭来的吻,和忘记拿回的银行卡,叠成了盛夏的褶痕。
而第二天被还回来的银行卡却小小地变了样——带了一只米菲兔的贴纸,和那个被易辙收在抽屉里的飞天小女警钥匙链一脉相承。
坐在食堂捧着看,易辙笑得不行,问许唐成哪来的这样的贴纸。
“成絮买文具送的。”
说这话时,许唐成从语气到表情都是不经意的状态。但吃完午饭,在熙熙攘攘的校园小路上,他却也似被周围四处发传单的学弟学妹激发了点幼稚放肆的心情。
没忍住,许唐成拿过两个人的银行卡,出口的话带着他自己都味察觉的炫耀与得意。
“发现没,你的在右上角,我的在左上角。”
他说完这句,将两张卡一左一右排到了一起。
茂密树冠漏下的阳光,刚好盖章一般,敲在两只兔子的身上。
一个红裙子,一个黄裙子。
两只兔子像是牵了手。盛夏的褶痕,也就这样上了色。
最初,易辙想了很多挣钱的方法,甚至考虑了当初许唐成选择的炒股。在许唐成的建议下,他用了一千块试水,但没想到血本无归。理智驱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条路。
家教的工作其实还多亏了郑以坤。易辙平时和别的同学交往都不密切,在刚开始的时候,虽觉得家教是个比较靠谱的赚钱方式,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郑以坤来找他喝酒,偶然说起这件事,易辙才知道郑以坤刚好正在和一个学长合办一个大学生家教机构。类似于中介,大致的经营模式是他们会联系一批够资质的大学生和一些需要家教的家庭,合理分配,试讲上岗。
易辙任教的家庭是郑以坤亲自帮忙选的,住址离学校很近,课时费很高,时间安排相对自由,用郑以坤的话来说,这是目前性价比最高家教机会。
易辙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定请他吃饭。
那家是个上初中的男孩,易辙负责辅导他的数学和物理。第一次去的时候,易辙试讲了一堂数学课,男孩的母亲旁听,之后非常满意,立即和他敲定了每周的上课时间。
只是那一堂课下来,易辙有些奇怪,明明能看出男孩的底子并不差,甚至,他认为男孩在学校该是优秀的水平,可在来之前与那位母亲沟通时,她的言语中却不知为何,尽是不满,似乎她的儿子真的差劲到了不堪入目的程度,离自己的要求有十万八千里。
这个疑惑得到解答,是在男孩的期末考后,他们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辅导课。易辙拿着男孩堪称优异的成绩单,听着他的妈妈在说,反正易老师要在A大读几年书,希望易老师能长期辅导他,在他初中毕业之前,把高中的课程也教会他。
2010年初,那时候的辅导班还不像现在这样泛滥,小孩子优秀的最普遍标准,还只是在学校考了第几名,考了几个满分,而不是初中的时候有没有学会微积分,少年班的课程又已经学到了什么程度。这种提前教育的思维,在那时尚且让易辙觉得难以理解,他谨慎地开口确认:“是高中的课程?”
那位母亲点点头,证实他并未听错。
“可是……他才初一,就要学高中的课吗?”
男孩一直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没说话,但易辙却有好几次都看到,他抬手摸了摸桌上摆着的手办。那是一个抱着篮球的动漫人物。
从易辙的角度,刚好能看清男孩镜片的厚度,一圈一圈的纹路,沉重得有些不符合他的年纪。
“要学的。”
或许是因为那对镜片看着实在眼晕,易辙难得多管闲事:“可能还是会有些难的。”
他并没有很明确地知道对错,但在那时确实有那么一点冲动,想为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生争取一点自由的空间。符合他的年纪的自由空间。
可男孩妈妈说了一句话,让易辙立时没了言语。
“只要想学,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那天下了雪,易辙离开时,男生还坐在书桌前,做着母亲规定的最后一套模拟卷。厨房里有浓郁的食物香气,闻得易辙都在肚子叫,男孩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感官失灵。
易辙轻声了句他要走了,男孩也没理。
而在易辙拿起衣服时,他却突然转头,看向窗外,说:“下雪了。”
易辙朝窗户看去,果然,有大片的雪花,充斥了一扇窗的视野。
看着桌前的背影,看着和室内的温暖截然不同的窗外,易辙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至踏着雪离开时,他才忽然感受到一些懊悔和颓丧。
他想,如果今天来做家教的是许唐成,大概就不会被那位母亲的一句话堵得没话说。只要不喝酒,许唐成就从来都是理智的,全面的,他一定可以像分析应该办哪家银行卡那样给那位母亲列出一系列的利弊,那样的话,可能那个孩子就不会只是看着窗外,说一句:“下雪了。”
他情绪不佳,回程的公车上,脑袋里还一直是那一句像是在影射他是井底之蛙的话。也是因为这一句话,久违地,易辙想到了自己唯一和学习纠缠拼命过的时间。
他的中学时代。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没有想成材,没有想要做一个优秀的人,只是想着要考上和许唐成一样的大学,他才拼了命似的刷题。高一时的化学老师讲话带着很重的口音,易辙有时候听不大懂,便索性放弃听讲,这直接导致了的无机化学他学得非常糟糕。而在知道自己的成绩根本考不上A大以后,有一段时间,他除了完成学校里的学习任务,还会在每天晚上放学时,把无机化学的课本和从前的课堂练习册拿回家去。
一个月,每天十一点到十二点半的时间,他将高一的内容从头到尾学了一遍。那之后,大小的考试中,无机的部分,他都没再失过五分以上。
那时没有书包,课本和练习册都是被他卷成一个筒,攥在手里。书筒落在车把上,内空的圆圈记录了城市里的微小生活。
大概,那是他唯一符合男孩妈妈那句话的一段日子。想去学,而且发了疯,拼了命地想要去学好。
公交到站,易辙下车以后还在走神。
许唐成就在公交站等他,两个人约好一起去旁边的商场吃火锅。
几乎是刚见面,许唐成就察觉到易辙今天的心情不太正常。易辙在他的询问下说了今天的事情,许唐成将拌好的麻酱料递给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怎么说呢,如果单纯来说提前教育的话,其实我觉得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普遍了。像我导师家的孩子,上的那种少年班,不到十四岁已经考完大学了,现在在隔壁学校读。这种事情还是要具体来看吧,有的孩子适合这种模式,但像你今天说的那个男孩,可能不太适合,是被逼的。我是认为应该尊重孩子的意愿,但有些家长可能会觉得,孩子还小,不懂,自己的决策才是为他好,才是正确的。”
特殊的家庭关系,使得易辙没有任何关于家长思维的体会。他摇摇头,说:“理解不了。”
火锅开了,两个人的这番谈话草草结束。
许唐成在最后做了总结:“好了,以后你会发现理解不了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用漏勺捞了几片黄喉,伸到易辙面前:“先不理解了,吃黄喉吧,煮过了火候就不好吃了。”
被许唐成打了个岔,易辙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也就回暖了一些。他暂且没再见到那个男孩,也没再想过相关的事情。
但不成想,许唐成那天那句半真半假的总结,却很快就得到了另一个验证。很普通的一个晚上,郑以坤退学的消息忽然在班里炸开。
不是休学,不是因挂科太多、绩点不够而被劝退,而是完全出于个人意愿的退学。
考试周的枯燥在八卦的影响下彻底爆炸,引出一堆七嘴八舌的探询猜测。
易辙得知这个消息时,正盘腿坐在宿舍的床上,和许唐成发短信说着明天去超市采购的事。两个舍友在旁边议论,那个向来小肚鸡肠的男生插了一句:“肯定是因为太笨了,学不会呗。”
易辙微微皱眉,朝这个人看了一眼。
宿舍里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剩下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默契地不再说话,拿了牙杯去洗漱。
那个男生还要说什么,宿舍的门却忽然被推开。大冬天的,郑以坤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还带了一身浓烈的烟草味。
他径直走到易辙的床边,把手里的学生卡往易辙的桌子上一甩,手搭在床沿,对上面的人说:“非要让我销个卡才能走,我白天没空,你有时间帮我跑一趟呗?”
许是被郑以坤这一身越来越严重的痞气吓着了,没待易辙点头答应,刚刚那个还在说郑以坤笨的男生就已经悄悄拿了本书,出门去。
宿舍门被关上,没人了,易辙才一边下床一边问:“你怎么退学了?”
“不喜欢学这些个啊,”郑以坤看了看手表,“外面有人等着我呢,我赶时间,就先不跟你说了。你周末有没有空,请你吃个饭吧,估计以后我有的忙,不会常见了,不介意的话,你这次把你对象也带上。”
易辙没交到什么知心的朋友,算下来,如果不算许唐成的话,这些同学里,他竟然和郑以坤最是亲近。
他于是点点头,应下来。
郑以坤看上去是真的赶时间,匆忙说了声回头联系就往外走。但快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住,转回了身子:“对了,你让你对象把我小学长也叫上吧。”
“小学长?”易辙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成絮啊?”
“嗯,不然还能有谁,”郑以坤笑了笑,“我自己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吧……”
藏着掖着,郑以坤话说了一半就没了。
“反正你让他叫吧。”
第三十九章
许唐成扔了两包买一送一的乐事薯片到购物车里,听到易辙的话,转头时连手都忘了收回来。
“退学了?”惊讶完,他又很快反应出不对劲的地方,“等一下,他跟成絮关系这么好?”
“不太清楚。”
易辙几乎是将郑以坤的话原原本本转达,只自作主张地抹去了“小学长”和“你对象”的说法。他看着许唐成在这两个问题之后凝眉沉默下去,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把漏掉的信息补全,免得影响许唐成的判断。
“你在想什么?”他试探地问了一句,顺便把手伸到货架上,攥了两瓶酸奶的瓶口,拎起来。
“想……终于要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郑以坤了。”许唐成微弯腰,将刚刚被易辙扔进购物车的酸奶又拿出来,“你跟他说过?”
这话说得不甚详细,易辙一下子没听懂,立即疑问:“说什么?”
握着酸奶,许唐成翘起食指和拇指,指指易辙,又指指自己。
“哦,”易辙明白过来,解释,“没,他自己发现的。”
许唐成这回倒是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只平静地点头,像是完全在预料之中。
他今天穿了一件毛里的棉夹克,暖调的浅棕,配了米色的羊羔毛领,是易辙非常喜欢的装扮。许唐成的衣服偏向简单干净,外套基本是略微宽松的短款,纯色为主,大多不艳丽,温和柔软,如同他的性格。
而在这段隐去了很多词汇的对话之后,许唐成不知想到什么,朝着冷柜一侧短暂偏头,笑了笑。
不到一秒的瞬间。像是耳朵自动摒弃了周围人声,易辙将冷柜发出的嗡嗡声响都听得真切。
他忽然想,是不是该买一架相机。
如果给他时间,易辙觉得自己大概能盯着眼前人看上几天几夜,因为在他看来,许唐成身体的每一个位置都是特别的。
比如现在,他转着手中的酸奶瓶,冷柜的白光照到他的手指上,两种白的碰撞,夹杂着冷热拥成的一层水珠,却成了非常柔和的一幕。
手指长得比别人好看,碎发下垂,露出的脑袋瓜也比别人可爱。
人的认知有时任性又无礼,只横冲直撞,向着自己的心上人。
这样想着,没留意,易辙的嘴角就已经抬了起来。许唐成刚巧抬头,瞧见,有些奇怪地问他:“笑什么?”
酸奶又被许唐成重新放了进去,易辙推着购物车前前后后地动,车轱辘在地上一下下蹭着,打磨光滑的地砖。推车来回,频率接近于学生时代,突然被喜欢的人探头搭话,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握笔紧张,食指无意识曲起,摩挲笔杆上的软垫。
他长久未说话,许唐成就抬手碰碰他的胳膊,又笑着问:“问你呢,偷着笑什么呢?”
“没什么,”又像那天那样露给许唐成一个小梨涡,易辙说,“开心。”
莫名其妙又幼稚。许唐成看了他半天,最后小声说:“傻不傻。”
结完账,像往常一样,两个人在座椅上将东西分成了两袋。易辙扔了一盒巧克力到许唐成的那份里,许唐成又立即拿出来:“我不吃巧克力,容易长痘。”
“噢,那给我,”易辙翻了翻袋子,“那饼干都给你吧。”
许唐成往往在实验室一待一天,易辙想着他饿了的话可以随时吃点,免得胃不舒服。
这天天气很好,虽是冬天,但从超市出来,外面的阳光穿破了冷风,人和天空都没了距离。
“其实,可能是我自己先入为主了,听你之前提起郑以坤,他给我印象一直是一个很……”许唐成歪歪头,做了一个停顿,“很精明的人。但是成絮其实特别特别的单纯,我总觉得他跟个小孩儿一样。”
这话易辙是认同的,郑以坤看上去没个正形,其实兜里揣着明白。所以他点点头,附和:“确实。”
怕许唐成担心,易辙又想了想,补充说:“不过他人不坏。”
“我相信,”许唐成看了看易辙,“能让你交上的朋友,人估计都不错。”
易辙愣了愣,又走了几步,才发现这是一种肯定。转过头去想追问两句,却看见许唐成正在揉眼睛。
“昨晚没睡好啊?”他立即问。
“睡得还行吧,跟你晚安完就睡了,八点才起。”许唐成将两条手臂小幅向后侧打开,不明显地伸了个懒腰,“可能吃完午饭就容易犯困。”
“那别回实验室了,回宿舍睡一会儿再去吧。”
许唐成却摇摇头:“宿舍太远了,懒得跑。”
实验室在学校西门附近,和宿舍之间的距离几乎取了整个校园中距离的最大值。
“你去我宿舍睡?”话刚消音,被撩了一眼,易辙就立马反省,“算了,不太合适是吧。”
许唐成笑看着他,没说话。
“那我说骑车送你,你又不愿意。”
听着他抱怨,许唐成忍不住搭了一只手到旁边的肩膀,摁低了人:“故意买辆没后座的送我?”
易辙侧身朝他倾着,嘴硬:“没故意……”
解释的话语被一个女声打断,两张传单,分别被塞到了两个人的手里。
“同学考虑办卡吗?我们新出的套餐,现在是一年优惠期,可以了解一下。”抱了一摞宣传单的女孩一边随他们的步伐倒退走着,一边介绍优惠套餐的内容。语速飞快,根本不给人打断的机会。
易辙没给出什么反应,只是拿着传单抿唇听着,但许唐成却在女孩说了两句后便停下了步伐,等她说完。
约是在外面站得久了,女孩的两颊被冻得通红。她始终挂着一个很甜的笑,但中途有几次都不得不暂停表情,吸了吸鼻子。
她介绍完毕,许唐成还笑着朝她点头,说会好好看一下。不知是不是例行流程,女孩子在印着宣传字样的蓝色马甲里翻了两下,掏出两小叠便利贴,说是送他们的小纪念品。
两人离开,许唐成拿了一个便利贴递给易辙,易辙却说:“花形的啊。”
听出他对于形状的嫌弃,许唐成就要都揣到自己兜里,易辙却又拽住他的手,拦走了一包,说可以凑合着用。许唐成懒得理他,继续认真看着手上的宣传单。
易辙奇怪:“你要办啊?”
“没有,不过人家小姑娘大冷天发的,看看呗,万一心动了办一张呢。3g……”许唐成拖了个长音,然后想到什么,笑着转向易辙,“你说还要多长时间,3g换成4g?”
“不知道。”易辙老老实实地答。
中国在2009年进入3g时代,一年多的时间,这个概念尚未被人们完全理解。
许唐成将宣传单的正反面都看完,才把它角对角地整齐叠好,猜测说:“我不怎么了解这块,不过总觉得3g用不了很久,等4g标准定了就快了。”
到实验室的路还很长,一路上,两个人断断续续聊了些这方面的事情。刚刚大二,易辙接触专业还不太深,仅仅了解的一些内容,几乎都是来自于各位老师在课上的漫谈,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问,许唐成在答。
聊着聊着,许唐成突然问易辙:“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干吗?”
易辙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很久之前的那个念头。接着读书,读和他一样的专业。
“其实我觉得以后搞标准化还挺爽的,你可以考虑一下。”许唐成倒也不像是真的在跟他讨论什么未来发展,他语气略带玩笑意味,似只是在讲趣事,“我一个师兄在国外的一家公司搞标准化,有个3GPP会议你知道吗?他们就会参加那个会议,前一阵他跟我说基本是两个月开一次吧,每次开会地点都是在那种风景优美的旅游城市,讨论讨论就出去玩了。”
“这么好?”
“嗯,不过我觉得以后不一定吧,制定3g标准花了那么多年,4g就不是了,4g之后还会再升级,估计越来越不清闲。”
人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推动技术的发展,每一天都有革新,选择无数,可能无数,谁也不知道一句领先能维持多久。就如同行业巨头高通,也一句宣言,放弃了一直坚持的UMB研发,彻底转向LTE。人们不可避免地成同时成为技术的主导者和跟随者,要加快步伐,要每一天都在获取思考。
而关于那个或许会不再清闲的会议,和逐渐加快的标准化进程,许唐成确实一语中的。这在几年后得到了验证。
和郑以坤吃饭的那晚,许唐成开了车过去,成絮白天没在学校,车上便只载了一个易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大堂,许唐成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郑以坤和成絮。只是,两个个人的此刻的姿势让他没察觉地顿了脚步——郑以坤一只胳膊搭在成絮身后的椅背上,整个人倾着身子,而成絮则朝窗户那侧歪着身体,躲着他。
成絮先发现了他们,立即伸着脖子招手。郑以坤也随即悠悠回头,他朝这边笑了笑,姿势却没有半分改变。等到易辙和许唐成坐下,郑以坤才转回身子坐好,跟许唐成打招呼。
“我也不管易辙怎么叫你了,” 介绍过,握了手,郑以坤便递过来一本菜单,“成哥,看看吃什么,今天不用跟我客气啊,随便点。”
许唐成笑了笑,把菜单挪给成絮:“成絮看吧,我不挑。”
成絮赶紧摇头:“你们点,我不会点菜。”
一本菜单递来递去,郑以坤索性一把拿过,扔给易辙:“你点。”
易辙瞥他一眼,低头翻开,放到自己和许唐成的中间。
点菜时,无论问郑以坤和成絮什么,两个人的回答都是“可以”,但在许唐成看来,同样一个词,含义却不大一样。
成絮是性格就这样,郑以坤应该是并不在意这顿饭到底吃什么。
只是在菜谱确定后,许唐成刚要同服务员说点好了,郑以坤却突然伸手,截了过他正要还给服务员的菜单。
“我再加一个。”他翻着菜单,咂了下嘴,“给我小学长点份炼乳小馒头。”
一旁的成絮立刻推了推眼镜:“我不要。”
郑以坤却点着菜单上的图案,再次跟服务员说:“炼乳小馒头。”
许唐成坐在成絮的对面,被这一句“小学长”和炼乳小馒头搞得有点懵。
“不要了,”成絮还在拦,“点太多了,吃不了。”
“我吃。”
不管他的抗议,郑以坤收了菜单。
许唐成看了易辙一眼,正好和他对上视线。看着易辙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样子,许唐成便明白了易辙对于“小学长”的称呼是瞒而未报了。
郑以坤是个很健谈的人,和许唐成第一次见面,也能自然地发掘出一堆能和他深谈的问题。几人闲聊,易辙自然问了句郑以坤以后的打算。而让许唐成和易辙惊讶的是,成絮并不知道郑以坤退学了。
不知是被辣椒呛住还是太过吃惊,成絮听到一句“退学”之后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涨红了整张脸。郑以坤一边“哎哟”一边给他递纸,又给倒满了一杯豆奶,推到他手边。
成絮灌了小半杯,才泪眼朦胧地扭头问:“你为什么退学啊?”
这问题郑以坤听见挺多遍了,不过成絮问,他还是耐下心来说:“我本来就不是学习的料。”
“我爸呢,是个暴发户,钱多得没地花,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觉得自己没文化,所以抡着棍子逼我考A大。”他喝了口酒,哧笑了一声,“他让我考我就考呗,反正他承诺我考上A大就给我多少多少钱,我就当赚钱了,还能顺便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让他乐呵乐呵,不亏。”
“不过我考上不一定读啊。”
这种做法当然并不主流,易辙和许唐成早就知道退学的事,此刻的接受度还比较强,但成絮刚刚被这消息冲击,自然生出了一股脑的问题。
“那你爸不会说你吗?”
“为什么说我,”成絮看着郑以坤的目光满是奇怪和震惊,但反过来,郑以坤看着成絮,也满是奇怪,“我不告诉他,他又不知道。我要告诉他就不是说我的事了,他能抡死我。”
怎么就会不知道了?
成絮觉得不大对,思路却突然梗住,没想明白怎么不大对。许唐成看了他一眼,替他问了出来:“上没上完还是能知道的吧,网上有记录,还有,毕业证到时候你不也没有吗?”
“哎哟,”郑以坤边笑边低了低头,“都说了我爸是暴发户,他怎么可能知道上网能查,我都不知道怎么查。估计他连毕业证、学位证这些东西都不知道。再说了,到时我会给他看的啊,办假证的这么多,我还搞不定一个毕业证吗?”
这话把桌上的三个人都惊住了,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这个要办假证的人。
郑以坤用手指尖敲了敲桌子,给他们解释:“我呢,寒暑假会按时间回家,到了毕业的时候我搞张毕业证给他看看,然后告诉他我在北京找了工作了,待遇还不错,你们说他会撑得没事干怀疑我退了学了吗?”
放在那时候,放在许唐成接触的世界里,郑以坤这番行为即便说不上惊世骇俗,也绝对算是大胆出格了。
九年的义务教育,当然是好事,但在信息视野并不算开放广阔的年代,很多人囿于安逸简单的成长环境,在结束了那九年、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之后,都会突然失去了目标。学习成了一种习惯,而不是思考后的行为。
许唐成不知道郑以坤会打拼成什么样,不过他那时却很肯定,这个人是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而易辙虽也觉得震惊,但却只理出了很简单的想法——人与人是不同的。
白天许唐成和他聊的那些东西,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但他看得出,许唐成对这个专业相关的事情是真的感兴趣。他能体会到乐趣,便也是易辙的乐趣。所以易辙虽然觉得现在学的东西也很无聊、很抽象,却从没动过什么改变现状的念头。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很感兴趣的事。
而郑以坤不一样,他没兴趣,就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连敷衍一下学业都不愿意。
第四十章
郑以坤喝了酒,所以吃完饭直接把车扔在了饭店,坐了许唐成的车回来。一路上他都在后座毫不避讳地逗成絮,许唐成瞟了后视镜好几眼,也没起到什么让他收敛的作用。等郑以坤下了车,还没左打上路,许唐成就问成絮:“你不是说过不爱跟他待着,你俩怎么这么熟?”
“也没有,”成絮咕哝了一声,接着说,“一开始是不愿意。但是后来有一次我跟别人吃饭,喝多了,在饭店碰上他,他把我救走,回他那睡了一晚上,我就觉得他还挺好的。”
“喝多了?你不是不怎么喝酒?”
“嗯……“成絮含糊地说,“那次是跟别人去应酬。”
除了一直在帮傅岱青的忙,许唐成知道成絮并没有做过什么其他的兼职或实习,所以一联想,也便大概知道了这个应酬是怎样的情况。只是那晚有些奇怪,成絮的酒量可能比他还差,怎么还会跟着去应酬。
很快到了南门,许唐成靠边停车,易辙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把手放在车门上,无声地看着他。
成絮并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所以临近分别,两个人也都没说什么。许唐成把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抬起来,举到耳边,悄悄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成絮还在和易辙说着再见,易辙偷偷朝驾驶座的人翘了翘嘴角。
也是奇怪,往往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会给人一种强烈的恋爱归属感。
易辙之所以恋恋不舍,是因为许唐成本来答应了他明天晚上要去蓝色港湾看灯,却在今天接到老师的消息,说明天出差回来,只能在京待一个晚上,而他最近太忙,不得不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召开一次组会。
下午四点至晚上十一点半,一至五组,每组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时间实在仓促紧迫。
许唐成在三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到蓝色港湾同易辙看个灯了。
洗完漱躺在床上,两个人打着电话再次商量时间。自然不光是商量时间,絮絮叨叨,有的没的,一个电话竟然打了四十分钟,连成絮到最后都奇怪地看着一直在边说边笑的许唐成。
一直捂在耳朵上的手机有些发热,再加上对面成絮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好奇视线,许唐成终于先进入了“拜拜”的流程。
等挂了电话,成絮坐在对床,很好奇地问:“你们要去蓝色港湾啊?”
“嗯。”
“什么时候啊?”
“下周吧。”许唐成说。
“哦。”
看成絮试探性地望了自己一眼,许唐成微愣,立马明白了成絮这是也有些想去,但又不好意思说。
要放在平时,他肯定会立刻邀请成絮一起去,但这次却不大一样,因为他们没几天就要回家了。
许唐成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份感情,在学校里,他会有更轻松的心态。回去以后的环境会多出许多束缚,而且家人总在眼前晃,很多琐碎的事情或言语,都会使得他不可避免地频繁想到一些迟早要面对的事情。
所以这次去看灯,其实是他和易辙心照不宣的一次约会。
“你要不要一起去?”
再三考虑,许唐成还是这样问。
成絮正在换被罩,猛地抖了一下,没等那股力带动被子的底端,就已经小心地问:“可以吗?”
“可以。”许唐成这样肯定地说,但接着,他却立即补充,“不过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
和易辙在一起的事情,许唐成一直没有跟成絮讲,没什么合适的机会,突然提起的话,他会觉得有些突兀。
但他又从来不喜欺瞒,特别是对于全然相信自己的人。
“什么事啊?”
宿舍的灯在门口,摁动的开关,需要下床去关灯。许唐成踏着梯子朝下走,成絮已经将装好被罩的被子铺好,钻进了被窝。
不算主流的感情,真的论起来,许唐成也接触没多久。还是第一次,他打算正面和人说起这件事。
没急着开口,他先到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才看着成絮,说了一句话。
“不想刻意瞒着你,我和易辙目前的关系属于……”
四目相对,略微停顿。许唐成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说:“自由恋爱。”
他的一次坦白,谨慎而认真。一个词,是他想了很久之后的选择。
他一直观察着成絮的神情,想要摸清他是否真的介意或不介意他们的不主流。但成絮听完他的话,却是一直怔愣地看着他。
不像厌恶,不像认同,而像是没听懂。许唐成将他的反应归为初次接触一个事物而具有的短暂空白期,对与错的判断未来得及成形,复杂情绪也还未能表现
“告诉你也是希望你自己能有一个判断。我和你的关系一直很好,如果你觉得我这样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告诉我,我能理解。”
他向成絮剖白,自然是希望得到他的理解的,但他又明白,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喜恶。于是,他继续宽慰:“我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改变对待你的方式,或者,你如果觉得别扭,想要调宿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申请。”
把该说的说完,决定将剩下的时间就给成絮自己去消化。许唐成没再看成絮,走到门口,手盖了在开关上。
他刚要关灯,身后成絮却忽然动了动,用急促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动作:“没有。”
许唐成心中一下放松了下来。看来方才积累的紧张感比他以为的要多很多,如释重负,也美好过他的想象。
“我就是忽然……”
他抬头看他,等待他说完。成絮说着说着却没了声音,低头停了好一会儿。
许唐成耐心地等着,床上的被子动了动,一阵摩擦的声响后,成絮重新抬起了头。
“忽然有点羡慕。”
许唐成因为这句话中夹杂的颤抖而错愕,再细看,竟发现厚厚的镜片下,成絮红了的眼。
甚至,成絮朝他挤出一个笑,唇角也是抖着的。但他又坚持重复:“就是有点羡慕。”
许唐成想问他怎么了,可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成絮已经一拉被子躺下,蒙住了脑袋。被子下闷闷地传出一句话:“你关灯吧。”
不知所措的人变成了许唐成,他咬咬下唇,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个鼓包,还是动了动手指,关了灯。
移动到成絮的床边,几步路的时间,许唐成迅速理清了思路。
宿舍里安静的很,楼上不知是谁打翻了什么东西,乒乒乓乓,一阵乱想。被子下的人动了动,看轮廓,他是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许唐成站在他床边一会儿,听到了断断续续,被压抑的声音。他伸出两根手指,揪住成絮的一小点被子,微微用力朝下拽了拽。被子里的人却使了劲拉着,没让他拽动。
许唐成没想到他的坦白会是这样的后果。有点后悔,更多的是心里那些难过的情绪。
他不再拽被子,而是隔着厚厚的棉絮,把手放到了成絮的后脑勺上。
轻轻乖了两下,他很小声地问:“是傅岱青吗?”
某个冬日的图书馆,成絮一直看着手机等待消息的一幕忽然清晰起来。故事向后演绎,还有收到短信后突然颓丧的成絮,以及问他能不能跟着他回家过元旦的成絮。
原来爱情里,情绪的牵动都是类似。挣扎,痛苦,却无路可退。
成絮终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许唐成陪他站了好久,一下下轻拍着他,听着他忽大忽小的呜咽声。
直到他平静下来,许唐成才放了一包抽纸在他的枕边,然后隔着被子告诉他:“现在我的事你也知道了,以后有什么自己想不明白的,可以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
再爬上床,许唐成摸起手机,摁亮了几次,才转到短信界面,发了一条消息。
消息的内容没什么意义,是早就说过的“晚安”。但许唐成此时真的非常想联系他。
自然没有回复,收件人应该早就睡了,说不定现在还正在做梦。许唐成翻了个身,侧身朝外,看着对面发出窸窸窣窣声响的人。
一只手从被窝里探出来,抽了两张纸,又乌龟般地缩回去。
“不等回家前了,我们周一晚上就去吧。”
发完这条短线,许唐成放下手机,闭上了眼睛。但迷迷糊糊准备入睡,他却忽然看到了一个隔了很久的场景——入学第一天,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帮人到对面宿舍转交东西,对面的宿舍里当时只有一个男生,正坐在靠窗右侧的床上套着枕套,见他进来,自上面望着他。
那天很热,再加上收拾了半天东西,男生的白色棉T上出现了很多不规则的褶皱,肩上被汗浸湿了两条,带出浅浅的痕迹,领子也有些歪斜,露出了微微泛红的锁骨处皮肤。
男生的两只手还攥着枕头,维持着正在整理的姿势,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安安静静地朝门口的许唐成笑,不太自然,腼腆害羞。半天,才小声说:“你好,我是成絮。”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成絮。
天花板中央的风扇一直转着,风凉爽,满能打破闷热,却始终没能吹到他的身上。
- 作者:l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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