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zy loaded image
Lazy loaded image白日事故 (21-30章)
00 分钟
2024-12-28
2024-12-28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type
icon
password
files
Last edited time
Dec 28, 2024 11:56 AM
Person
来源
Status

第二十一章

空调开到最大档,车内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与之相反的,是车窗外恒久持续的闷热。明明节气已行过处暑,却是暑气不消,过境复生一般。
许唐成看看时间,估摸着人快下来了,伸手,将空调调低了一档。
旋钮刚刚就位,楼道的门便被推开。光线切割,晃出一个高高的身影。
“把书包放后座吧。”
与别的新生不同,易辙没有大大小小的箱子,只带了他给他买那个的双肩背。一身行头看上去太过简单,一点也不像开学的样子。许唐成想想,也好,需要的等到学校再买就可以了。
汽车驶上大路,车速也提了起来。许唐成怕易辙路上无聊,打开了车载播放器。
“那有个CD包,你挑挑想听什么。”
按照他的指示找到CD包,看着里面的一堆碟,易辙却无从下手。
“我平时不听这些,你挑吧,你想听什么?”
“不听?”许唐成讶异,“我看你总是挂着耳机啊。”
易辙抬起一只手,摸摸鼻子:“我听的都不是流行乐,都比较……”
“燥。”想了一会儿,他才想到这么一个字。
“哦。”许唐成笑了,“那你随便挑一个吧,这些我都听了很多遍了。”
他说随便,易辙却挑得认真。只不过,目光掠过的一个个歌手名字于他而言都是陌生,最终,也只按照他的喜好,挑了一个封面看着最顺眼的。
碧蓝的天空下,有一个伏身弹琴的女人。
微弱的读盘声音之后,音乐开始播放。
整个过程,许唐成从未低头去看,但音符只淌出了几秒钟,他便挑挑眉:“选了这张啊。”
“嗯,”易辙偏头看他,问,“怎么了?”
“没事,是我挺喜欢的一位女歌手,这是她的第一张专辑,讲的是一个个旅人故事。”
易辙乐于去参与一切他喜欢的东西,所以对于他所介绍的内容,都听得格外认真。
前方的车辆不少,即将到达检查站的地方行驶缓慢。看着前方车龙,许唐成在乐声中偏头,说:“突然想起来,这张专辑里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歌名倒很适合现在。”
“什么?”
易辙忽然有点后悔挑了这张英文碟。即便高考拥有很不错的英语成绩,他的英语水平也仅限于学校里学到、用到的那点,他怕许唐成待会儿说出一个歌名,自己却无法正确翻译。
好在,略微沉吟过后,许唐成只说了一个很简单的单词。
“Journey。”
旅程。
那时的易辙,对于这个单词的理解很表面。他由家至京,北上,是一段短暂的旅程,再深一点,进入大学,也不过是走上一小段新的道路。许唐成没有再做解释,女歌手的声音坚毅又柔软,到了某一个段落时,许唐成轻轻跟着,哼出了调子。
事后想来,易辙都觉得可惜,这首被许唐成特意提到了的歌,他到底没能好好欣赏。许唐成喜欢的,大概都是好歌,但易辙鉴赏水平有限,再加上这张专辑中,歌曲的节奏于他而言,又大多过于缓慢,听得他昏昏欲睡。尽力撑着,却还是在一小会儿之后,控制不住地失去了意识。
一旁开车的许唐成瞥见,无声笑笑,紧接着,旋小了音量,空调也暂时关掉。
易辙再醒来,车已经停在了A大停车场。
新生报到,校园里的车格外多,避免不了的,不时会响起鸣笛的声音。路上这一觉睡得安稳,被喇叭声吵醒时,易辙都还在做着一段场景并不真切的梦。睁开眼,昏沉转至清醒间,他看到前方的一栋楼上挂着某个学院的迎新条幅。
红色底,白色方字。
他看着条幅回忆了一阵,才连接上睡梦前的故事——平静行驶的车辆,缓慢唱着的歌曲。
车内安静,只有他一个人。易辙转着脑袋去寻许唐成,看到他正站在车旁打电话,右手夹着一只烟,没有吸,只凭它烧着。
梦里也是校园,可显然,眼前的校园要更加让人喜欢。
“下车吧,”愣神间,车外的许唐成已经打开车门。他撑着胳膊,轻声对他说着安排:“拿着录取通知书和证件,别的就放车上吧,等会儿我们还要出去吃饭、买东西。”
“嗯。”易辙点点头。
按照许唐成说的,他从书包里翻出了装录取通知书的快递袋,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证。
“没带?”
“带了吧……”易辙说得不太确定,但又有些印象,他记得昨晚自己的确拿起了身份证,装到了书包里的。可具体在哪,则是一片混沌。
“别急,再找找。”
说着,许唐成也坐上车,顺手拿起他刚刚翻出来的快递袋。刚要检查,车窗却被敲响。易辙抬头看了一眼,是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年岁不大,但明显要比自己成熟。
许唐成很快又下车,和他交谈。
易辙看到那个人给了许唐成一根烟,笑着同他说了什么,许唐成摆手,指了指车里,没接。那人却又朝他递了递了,不依不饶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易辙只能看到许唐成的侧脸,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最终,他看到他还是抬手,接过了那支烟。
那人朝他凑了凑,帮他点燃。
“还没找到?”直至许唐成再上车,易辙仍是一无所获。
“嗯。”
许唐成在上车前就已经掐灭了烟,按照时间估算,那支烟大概连半截都没有燃掉,但此时他的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烟草味。他抬手落臂一个动作,烟味便向他飘得更近了一些。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易辙忽然问。
“嗯?”许唐成重新拿了快递袋在手里,低头前,被他的话语拦住。他想了想说:“大三吧,那会儿太累,就开始抽了。”
书包里已经被翻得一团乱,易辙胡乱揪起早已皱得不成样的衣服,又放下。
“少抽点吧,对身体不好。”
许唐成惊讶抬头,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笑了起来:“哎,你高中没毕业就开始抽烟了,好像没资格说我吧。”
易辙动了动嘴唇,没出声。许唐成没在意,埋头翻找,没想到很快,发出一声惊叹。他朝易辙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同学,在宣传册里夹着呢。”
好在,有惊无险。
“干吗要把身份证夹在宣传册里?” 他看着额上都已经冒出汗的人,叹气道,“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也该扳扳了。”
书包敞开着,说话间,易辙注意到许唐成的目光落了下来。
“嗯,知道了。”应下他的话,将露出一角的衣服匆忙塞回去,易辙迅速拉上了拉链。
每个系都会有一个迎新台位,许唐成带着易辙找到电子工程系的台位,站在一旁等着他办各项报到手续。负责迎新的学生里竟然有几个都认识许唐成,一口一个“学长”地叫着,交谈间,透着熟稔热络。
他们聊的内容很杂,聊着迎新的工作,偶尔会提到学院的几位老师,几件趣事,甚至,易辙还听到他们聊了什么竞赛安排。有些内容他能听得懂,有些却是全然的不懂。奇怪的是,尽管不懂,尽管已经尽量让自己专注于填表,他还是忍不住去听他们所说的话。
到后来,他很敏感地察觉到,他们此时交谈的氛围,和许唐成与自己说话时是不一样的,甚至也不同于他曾见过、经历过的任何一场。
这群人聊天的内容看似是东一句西一句,跳脱无序的,但细想下来,这种跳脱却是一种连贯有趣的思维,存在于一个自由的维度之中。
他第一次体会到大学老师所说的“思想自由,意趣蓬勃”,便是在这样一场不起眼,又十分随意的交谈中。
签字笔忽然断了水。
易辙使劲划了几下,纸页被刻出一道沟,但依然划不出墨迹。
一只手现于视野,递过一支笔。
易辙抬头,看到许唐成仍在和别人闲散地说着话,眼睛却在看着他。
“这是你弟弟啊?”坐在桌前的长发女生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转移了注意力,问许唐成。
“嗯。”
“挺帅的啊。”女生眨眨眼,问许唐成,“怎么样,有女朋友么?”
许唐成立马笑答:“我哪知道。再说,有没有的你也惦记不上了啊。”
“我又不给自己惦记,我给我学妹惦记惦记不行啊。”
许唐成笑着摇摇头:“那你今天得惦记多少个小学弟啊。”
他回避得轻巧,完全没用到当事人开口。
但填完表、领了一袋子资料出来,许唐成却忽然转头看向易辙:“你到底有女朋友吗?”
易辙一愣,立即摇头。
“没啊。”
女朋友什么的,于他而言已经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
接下来的话,许唐成在稍作考虑之后,还是问出了口。
“其实,我还以为你突然考到北京来,是因为那个女孩。”观察着易辙的脸色,他补充,“去了B大的那个。”
“赵未凡?”易辙很快说,“和她没关系。”
易辙否认得斩钉截铁,使得许唐成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推断是否完全错误。在填志愿的时候,易辙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他在得知易辙报了A大通信之后,思考了很久。
易辙当时给他的理由很简单,觉得A大不错,这个专业也不错,而且还有认识的人。可昏黑的楼道内,许唐成却忍不住问:“不是一直想去上海吗?”
这样问,是因为他知道,他当初为什么选择跟随妈妈一起生活,更知道,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念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但当时的易辙却只是低了低头,说:“也没有那么想去。”
因为宿舍的入住时间有限制,许唐成临时改变了安排,先带易辙去办入住,再出去买东西。被褥之类的可以直接在学校买,都是统一的样式,从枕巾到床垫,一套下来,该有的都有了。易辙嫌出去买麻烦,便说直接买一套算了,许唐成却拦住他,自己去看了看面料。
“床单被单什么的还行,摸着是纯棉的,冬天的这床被子可不行,里面填的都不是棉花。”许唐成边走边说,“不过反正现在盖不到,天冷了再买一床就行了。”
易辙把那一大摞东西扛回来,放到床上,看时间不早了,拉着他要去吃饭。许唐成却又俯身,挨着被子闻了闻。随后,他皱眉道:“这也不行啊,不洗……”
宿舍是四人间,许唐成在直起身后看到已经有人把自己的床铺好,用的也是这一套床褥,便及时停住,没再说下去。
跟着易辙出了门,他才小声说:“你不嫌弃的话,待会我去给你拿一套我的床单和枕套,刚洗完,干净的。你这套都还没洗过,闻着一股味,也不干净。”
因为楼道中来往的人很多,方才要与他说话时,许唐成贴近了他,还碰了碰他的胳膊。看着近在咫尺,等待自己回答的人,易辙心里忽然一阵柔软。
这种汹涌人潮中,他与他最亲密的感觉,真的是不错。
“好。”说出这么一个字,就再不敢多说了。
“你也住这么?”下楼时,易辙随口问。
“不,我住得离你好远。你这挨着南门,我住东门,还要再靠北一点。”
易辙停在一阶台阶,不动了。
“怎么了?”许唐成插着兜,在楼梯靠下三阶的地方,回头看他。
靠,竟然不住一起。
“没事。”

第二十二章

好像是从宿舍出来之后,易辙才终于进入了新生的兴奋状态。
许唐成看他东张西望,便给他介绍一些学校建筑的相关历史。不过易辙很快发现,对于学校,许唐成似乎了解得也不是很清楚,特别是涉及到年份的地方,他总是说着说着,就思考般倒吸一口气,说“哎呀,这个我忘了,哪年来着”。但即使是这样混乱的解说,易辙也都是静静听着,不会发问,亦不会打断,只是在他笑的时候跟着笑,他需要回应的时候给出回应。
直到走到一栋教学楼前,他忽然停下。
“这是你上课的楼么?”
“是我们系的楼,”许唐成纠正他的措辞,又说,“不过本科大部分课程都不在这上,咱们的老师有一部分在这办公,实验室也有一部分在这栋楼。”
易辙点点,还是静静立着看。
像半年前,那个冬天一样。
两个人在食堂吃了饭,刷的许唐成的饭卡。饭后,许唐成带着易辙去了学校附近一个比较大的超市。易辙除了两身衣服外什么都没带,有不少要买的。
下午,超市的人也很多,许唐成在入口处拉了一辆车过来,易辙立即伸出手,扶住:“我来。”
许唐成也没和他争,松了手,跟在他的身旁走着。
“买洗漱用品,毛巾,纸,洗发水什么的也要买,还有什么?”
身边的人一直在掰着手指碎碎念,易辙则一直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他突然回头问他,使得他一时语塞。
“没,没什么了吧。”
想来,易辙没有任何住宿经验,当然也不是个擅于居家的人,大概对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概念,更别说想得周全。许唐成便索性不再问他,只带着他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挑过去。
“香皂,你要什么味道?”许唐成在前面弯腰问。
易辙直愣愣地推着车在后面站着,一点也没有要给自己挑东西的意思。
“都行。”说了这么一句,他食指敲敲购物车,“你用什么啊?”
“柠檬的。”
“那我也要柠檬的。”
许唐成笑了一声,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你能不能有点主见?”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扔了一块柠檬味的香皂到购物车里。香皂滚了大半圈,趴到一条蓝色的毛巾上。
第一次一起逛超市,他推车,他往里扔东西。
到了排队结账的时候,易辙觉得自己嘴角都被自己搞僵了——总想往上翘,又总被他强制拉下来。
东西自然是易辙来拎,他连拎袋卫生纸来贡献体力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许唐成。出门时,许唐成帮他拉着大门,心里还有些不适应。和家里人逛超市就不用说了,即便是平时和成絮逛,他也大多时候都不忍心让比自己瘦小许多的成絮来拎。
看着易辙走得稳稳的背影,他吸吸鼻子,想,长得高就是好啊。
新生入学,先要经历一周的各种培训、讲座。易辙在偌大的礼堂里听着一位老师讲,“大家都是天之骄子”。
这个词,这些天他听到过不止一次。礼堂的座位空隙狭小,时间久了,他坐得不舒服,朝前滑了滑身子,膝盖却顶到前面的座位。又饿又累,他望着天花板思考,考个好成绩,就是“天之骄子”了么?
忽然,脑袋里就又出现了入学那天,和一群学弟学妹侃侃而谈的许唐成。
就像小时候,楼道里的叔叔阿姨都最喜欢他一样,他似乎是有一种魔力,使得同他说话的人会不自觉对他笑。哪怕只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淡淡点头,你也觉得,这个时候,他就该这样淡淡的点头。
九月风牵肠。
他在树荫下,也在骄阳中。
眼前像是被这样一幅半透的画面遮住,礼堂的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都柔和了一些。
大学生活和易辙想象中的基本没什么两样,要说唯一有区别的,就是他和许唐成不住一栋宿舍楼这件事。甚至在正式上课之后,他才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活动区域,几乎完全是能够以一条线分隔开的两片,就连食堂,按照就近原则,去的都不是一个。再加上A大校园又特别大,恨不得所有学生都得买辆自行车才能活动,所有幻想中的偶遇,一下子,都变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
这天下了课,他捏着手机,从教室一路走回宿舍也没想到要以什么理由去见他。床上铺的还是许唐成给他的床单,就算已经洗过一次,他还是偷偷装作忘了,拖着没还给他。
趴到上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惆怅间,楼道里忽然传来一声很大的声响,像是凳子撞到门的声音。易辙愣了愣,抬起脑袋留心去听,紧接着,立即就听到一阵骂声。
声音很熟悉,应该是隔壁宿舍的。
正无聊地转着手机玩,桌面忽然弹出一条消息。看到发件人,他猛地坐起,带得床板晃动。
“晚上一起吃饭?”
只踏了一阶梯子,易辙便跳下了床,出门前还飞速洗了把脸。
楼道里的风波还没有平息,易辙出去,才看见一个男生站在楼梯上,正指着站在旁边宿舍的方向骂。来往的人不少,竟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即便是楼梯上的男生架着腿挡住了路,需要下楼的人,也都选择了绕到其他的楼梯。
易辙扫了一眼,径直朝那个男生走去。
“让开,我下楼。”
对于突然沉着脸走过来的人,男生静静打量了一会儿,没动。
几个宿舍又探出了几个脑袋,屏息间,却见那个男生忽然一偏头,笑了起来。继而,他朝旁边一撤,靠到墙上。
易辙看也不看,越过他朝下走。
“哎,”男生忽然在身后叫他,“我是郑以坤。”
易辙对这场混乱没有任何兴趣,谁对谁错,谁有问题,都不是他关心的议题。他当然也不关心这个男生叫什么,但这句自我介绍却还是使得他停下了脚步。
他已经拐下一段楼梯,沉默地朝上望去,眼风扫过犹如静止的几个人,这才看到,隔壁宿舍的门口站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单薄的男生,此刻竟然红着眼睛。
他微微拢眉。
跑下楼的时候,易辙听到郑以坤正在楼上继续骂:“我说你没断奶是不是?告老师,哎哟,这招都能使出来,牛`逼啊?”
烤鱼店里生意红火,好在许唐成提前打电话定了位子,进门后,服务生便引着他们两个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
“和室友相处还顺利吗?”
关心别人时的第一个具体问题问什么,是一件非常值得考究的事情。易辙没想到许唐成会问他这个,思忖片刻,还是说:“一般。”
将一杯温水推给许唐成,他接着说:“老实说,有点看不惯。”
其实三个室友中,有两个倒还好,只是这最后一个,在短短几天就弄得易辙特别没话说。他们的宿舍除了衣柜、书桌之外,还配有一个行李架,一共四层,每人占一层。易辙其实没有行李,只是那天从超市回来,买的一提卫生纸没处放,便放到了行李架上。
本就是随意放的,对于放在了第几层,也只是一个顺手的过程而已,他并不曾刻意去挑选。却没想到那天晚上,那个室友忽然在宿舍提议,说要把行李架擦一擦。宿舍的其他两个人都在床上忙着各自的事情,一人说“等一下”,一人则觉得没必要擦。易辙要去厕所,那人却一直追着他问,他只好说:“你随意。”
但等他从厕所出来,却看到自己原本放在第二层的纸,被挪到了最顶层。
当时,易辙就无奈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甚至觉得十分不能理解。其实放在第几层他都无所谓,那个室友若直接来跟他说,第四层太高了,想和他换一换,他也一定会同意。他只是真的没想到,会有人为了这样的小事去费尽心机,斤斤计较。
“你没住过宿舍,以后在宿舍生活,肯定还会有这种不适应的地方。”许唐成并没有问具体的事情,像是完全预料到了一般,只是轻轻笑了笑,“来这的呢,可以说都是尖子吧。状元啊,年级第一啊,比比皆是,几乎都是从小骄傲到大的。个性上,可能会有一些比你以前接触的同学要难相处,甚至不排除有那种,从前只顾着学习,丝毫不懂得与人相处的。”
许唐成看了看易辙:“不过不管别人怎样,你吧,以后遇到什么事千万别冲动。说真的,你以前那样打架,真吓着我了,可别再一个不对付跟人打起来。”
“不会。”易辙赶紧保证。
“你就像现在这样,先摸摸室友、同学都是什么性子,尽量和他们好好相处,实在觉得有问题、处不来的,稍微躲着点,别搭理就行了。”
易辙点头,又好奇:“你遇到过不好相处的么?”
“本科算是遇到过。”许唐成回忆起以前的事,喝了口水,笑说,“以前我有个室友,也不算不好相处,就觉得他挺特别、挺好玩的。他是早上一定要第一个出宿舍,晚上一定要最后一个回来。每天早晨,只要有人有动静,他就会‘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摸起眼镜,冲出宿舍,也不洗脸。”
易辙愣住,眨巴了半天眼,才问:“他为什么啊?”
“想做学习时间最长的那个吧。”许唐成忽然笑起来,“最搞笑的是,有时候我们并不是因为学习才不回宿舍啊。有一次我和一个室友去看通宵电影,他两点给我们发消息问我们回去了没有,我们说在看电影,劝他回宿舍,他还不信。”
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易辙觉得这人怪好笑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一下子觉得自己碰上的那点,也不算什么。
“所以说,各种各样的人都会遇见,有可能就像我那个室友一样,他只是某一方面让你觉得理解不了,人并不坏……”
话说着,门口忽然进来了一群人,易辙看到许唐成朝那边望了一眼,立即有些惊讶地“哎”了一声。他回头去看,之间有个男生走了过来。
看着眼熟,等他走近了,易辙才想起这是上次在停车场碰到的那位。
一群人,是许唐成先开了口。
“学长,你怎么在这?”
“他们学生会聚餐,非要把我拽来。”
这时后面又过来了一个男生,朝着许唐成喊:“好啊,成哥,你拒绝我们还跟别人出来吃。”
这句话里的某个词惹得易辙起了轻微的不快,他淡淡抬眼,瞟了过去。
“我有约在先啊,谁让你们该吃饭了才叫我。”
那个被许唐成唤作学长的人朝易辙看了过来。
“这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弟弟?”
许唐成点点头,叫了易辙一声:“这是于桉学长。”
说罢,又拍拍另一个人的肩膀:“这位是现在的学生会主席,也是你学长,陆鸣。”
同样,他向于桉和陆鸣介绍了易辙,说是电子工程系的新生,自己的弟弟。
也是奇怪,明明是两个人,易辙这一眼看过去,偏偏就只和于桉对上了。
“看你这弟弟不错啊,”于桉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抬了抬嘴角,“哎,陆鸣,你还不把人招进学生会去。”
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但易辙看着于桉,微微皱起了眉。
“我看可以。”陆鸣搭上许唐成的肩膀,笑嘻嘻地回。
简单聊了几句,那边便已经有人招呼他们两人。临走,陆鸣还问许唐成要不要带着易辙去和他们一起吃。许唐成忙摆手拒绝,给出的理由是他们太闹。
人都走后,许唐成问易辙:“想去学生会么?”
易辙对这些都没感觉,他没进过学生会,不了解,也就说不上想或不想。但看许唐成和他们这样熟悉的样子,再想到方才于桉的那个眼神,也不知是从哪起了一股气。
他说:“可以试试。“
“那就试试,还挺好玩的。”
于易辙而言,这天的偶遇不过是一段插曲,说进学生会,也不过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嗅到了那么一点点敌意,一时气话。但他没想到,最后自己还真的被招进了学生会。
社团招生那天,学校的路上挤满了人,他从食堂回来,平均每走两步都会被一个人拦住,向他宣传自己的社团,嘈杂的环境中,来人热情到几乎在朝着他的耳朵吼。最夸张的一次,是被动漫社几个学姐围在中间,问他对cosplay有没有兴趣。易辙站在中间,也不好前进也无法后退,动也不敢动地僵在那里。
“哎哎哎,”身后有个女生的声音响起,她挤到易辙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拖,“老刘你别抢人啊,这是我们的人。”
是那天迎新时,坐在桌子前的女生。
易辙被她拉着,往一顶伞下走,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忽然被轻轻推了一把。
“人给你救回来了。”
目光从被拽着的胳膊上收回,抬头,意外地对上了一束再熟悉不过的视线。许唐成的笑容里有戏谑的味道:“挺受欢迎的啊。”
刚刚的女生利落地拍了一张表到他面前:“来,易辙是吧,欢迎加入学生会文艺部,填表,留联系方式,我们会通知你面试的。”
“文体不分家,文体不分家啊。”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平头男生也站到了他身边,又拍了一张表在桌子上,“去什么文艺部,你看你这么高个,来体育部正好,我们体育部都是硬汉。”
“可拉倒吧你,我跟你说,别听他的,体育部就是干体力活,搬砖的。”
“呸!文艺部是打杂的。”
说着说着,平头男生和直发女生就玩笑般吵了起来。
看着面前的两张表格,趁打嘴仗的两人不注意,易辙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许唐成。许唐成领会到,悄悄,朝文艺部的表格转了转下巴。
易辙于是默不作声地摸过笔,把那份表格填了。

第二十三章

自从和许唐成聊过那一次之后,易辙和室友的相处便始终保持在不温不火的状态。他一向起床很早,甚至每周都会保持三天以上,趁着清晨人少,到操场去跑几圈。宿舍里偶尔有人起晚了,让他帮忙带个饭,他都会帮忙,但除此之外,大概还是由于性情不和的缘故,再没有什么深入的交往。
倒是郑以坤,经常会到宿舍来找他。最初是一个晚上,他们宿舍刚准备要熄灯,郑以坤忽然敲门,问他借手机,说自己的手机摔坏了,现在着急打个电话。
手机给出去,才想到屏幕有些不妥。不过看到郑以坤已经拿着手机往外走,易辙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没有开口。
那时他用的手机虽不是什么大屏智能手机,但那张被他用作桌面的图片也足够清晰,足以让人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且并不属于他本人。
快到门口,郑以坤的步子停了停,易辙看到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他坦坦荡荡地回视,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好一会儿,郑以坤才笑笑,走了。
再后来,每到上课铃打响的时候,郑以坤都会从后门晃晃悠悠地进来,一屁股坐到易辙旁边。
即便这样,易辙也没主动搭理过他。也不是觉得这个人有多不好,只是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那会儿他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结论,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才突然发现,郑以坤那副吊儿郎当、谁也不在乎的样子,竟然和向西荑有几分像,只不过向西荑的不在乎要更锋利,郑以坤则多半维持着和平的表面。
那天碰到他和成絮在一起,易辙是非常意外的。两个人的身边倒着一辆自行车,书本散了一地,郑以坤正半弯着腰,自下而上瞧着成絮的脸,而成絮则红着一张脸躲他。
易辙对于郑以坤脸上那副逗人看戏的表情再熟悉不过,毕竟隔三差五,隔壁宿舍就要上演一出摔凳子掀桌子的闹剧。他叫了他一声,赶紧跑过去。
“你干吗呢?”把成絮挡在身后,易辙拧着眉看着他。
他突然的出现让郑以坤惊讶了片刻,向后一闪脑袋,脱口而出一句:“你什么时候管起闲事来了?”
易辙没搭理他,转身问成絮:“学长,你没事吧?”
“还真是学长啊?”郑以坤愣过之后,突然一乐,歪着头,越过易辙的身体去望成絮。
成絮躲过他的目光,同易辙说:“没事。”
易辙瞥了郑以坤一眼,弯下`身去帮成絮扶起自行车,接着又去收拾地上的书。成絮这才随着他,慢半拍地蹲下来。
“学长,我帮你啊。”
这声“学长”叫得成絮怪不自在,最终,和易辙说了一声之后,落荒而逃。
成絮仓皇离开,易辙才面色不善地问郑以坤:“你干吗了?”
“我没干吗啊,路上撞到他,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笑,“他真是学长啊?也太小了吧。”
不知为什么,郑以坤这表现,让易辙突然有点不舒服。他是见过许唐成护小鸡一般护着成絮的,自然,也就把这种行为带到了自己身上。
转身离开前,他忍不住再揪住身边的人,警告:“你别找他麻烦。”
这话有些突兀,说得郑以坤一愣。他看看易辙,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囔:“也不是他啊。”
很快,易辙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那张作为桌面的照片,郑以坤并不是没看出什么,只是心里含着,一直没提而已。
“你,”易辙停住脚步,顿了片刻,淡淡说,“别去胡说八道。”
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郑以坤看着易辙,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轻轻一声嗤笑。
“我又不是我们宿舍那个嘴碎的。”他拍了拍易辙的肩膀,挑着眼睛往周围溜了一圈,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过,兄弟,我提醒你,你最好还是换掉。”
郑以坤说完就走了,易辙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成絮的那摞书里有一本颇具些年代的数学书,那一摔,竟然摔散了几页。他坐在宿舍对着泛黄的书页发愁,许唐成进来,奇怪地看了一眼。
“怎么这样了?”
“骑车摔了一跤,”成絮抬头,因为熬夜而红肿的眼睛有些可怜地看着许唐成,“这是跟别人借的,怎么办啊。”
“摔了一跤?”许唐成立刻问,“你没事吧?”
成絮摇摇头,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许唐成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小心地托起那本书,翻了几页。
书脊处为锁线订,本是比较牢固的工艺,但到底架不住时间的熨烫,纸张脆弱,书体略显松散。
“贴回去行不行啊?”成絮仰着头问。
“不太好贴。”许唐成摇摇头。看到成絮黯下来的眼睛,又想想说:“我帮你试试吧,虽然不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但起码比现在好很多,到时候你再跟人家道个歉。”
成絮立即点头。
要想尽量复原得好,这操作难度可不小。许唐成洗漱完,把要用的工具准备好,便赶成絮去睡觉,成絮哪好意思,连连说自己要帮他。
“我需要安静的环境,你在旁边会打扰到我。”许唐成推推他,“行了,你快睡去吧,看看你这眼,什么样了都。”
对于许唐成,成絮向来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既然他这样说,他只好又挠着脑袋,说了声“那辛苦你了”。
爬上床,躺在台灯波及不到的黑暗里,成絮翻了个身,忽然又想到下午的事情。
“对了,”他支起身子,看着斜下方淹没在灯光中的人,“我今天看见易辙了。”
许唐成很快回过头:“是吗?”
“嗯。”成絮撑着脑袋,咂了一声嘴,“我怎么觉得他又长个了。”
下面的人笑了一声,反问:“有吗?”
“我觉得有。”成絮很肯定地说。
“也没准,他上学早,现在也还是长个的时候。”
“嫉妒。”
悉簌的声响停住,望着破旧的书脊,许唐成忽然记起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易辙的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妈妈又无论如何都不管他,小孩子早早就被扔进了学校,甚至连第一次去上学,都是易辙自己背着小书包去的。
他一年级,他六年级。半大的小伙子刚刚买了一辆单车,路上碰上跑着的小孩儿,便扬声叫他。
小孩儿停下看他,鼻尖上的汗都闪着光。
那时他买的是辆不甚标准的山地,同样也没有后座。他摘下小孩儿明显过大的书包,挎到自己的胳膊上,把他拎上了车梁。
车梁。
这个遥远的,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场景,忽然触动了他那片感慨时间飞逝的思想。那时的小短腿已经比他高出半个脑袋,而坐在车梁的人,竟也换成了自己。
风水轮流转?
摇摇头,他感叹。
易辙丢三落四的毛病到底给他惹了麻烦。才开学几个月,他就将一卡通、手机丢了一个遍,最要命的是,临近元旦,身份证也丢了。要放在平时倒也没什么,问题是他前阵子和爸爸联系,刚刚说好元旦假期要去上海看他们。他来上学并没有迁户口,要补办身份证,就需要回家办,偏偏身份证没了又没办法买火车票。易辙在宿舍衡量了半天,还是给许唐成打了个电话。
许唐成在电话那边说正好周末打算回去,易辙不知是真是假,但夹杂着点别的目的,就顺理成章地,和他约定了下来。
周五晚上。
刚上车,许唐成就开始温和地数落他,易辙老老实实地听着,拉过安全带,扣好。等许唐成说完,车开了,他却发现方向不大对。
“先去接个人,”在他疑问之前,许唐成先做了解释,“我同学,说有东西要带回家,咱们把她捎回去。”
中文的口头表达里,区分不了“他”和“她”,所以等车停在大学门口,易辙才知道要接的是个女孩子,还是他见过两次的那个。他看着窗外笑得明媚的女孩愣神,一旁的许唐成已经下车,帮万枝将行李箱放到了后背箱。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都笑得开怀,易辙转头,看到许唐成帮万枝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万枝见到他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露出友好的笑容。许唐成坐上车,帮他们两个人做了介绍。
“你好啊,”万枝先朝他打招呼,又对许唐成说,“我们见过,车站一次,还有那天咱们聚餐你喝多了,是他去接的你。”
“哦,对啊。”这么一说,许唐成才记起来。
到了要下高速的收费站时,易辙习惯性地在前座中间的小盒子里帮许唐成翻找零钱,却没想,小盒子里就还剩一张五块、两个钢镚,他赶紧摸摸自己的口袋,又很快想到什么,停下来,懊恼不已。
“车里钱不够了,我也没带钱。”
收费站的车不多,他们的前方只有两辆车在等待缴费。许唐成把车停下,从小盒子里拿出那五块,又开始翻自己身上。
“我这有。”后面的万枝立刻递过一张十元,“是十五吧?”
“不用不用,”许唐成赶紧拒绝,“我带了,最近忙晕了,忘了往车里放零钱。”
“好啦,别找了。”前方的车已经开走,后面有等待的人不耐地摁了喇叭,万枝笑着催促,“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十五块钱递出去,易辙一直看着。
出了收费站,许唐成才瞥瞥易辙,问:“钱包呢?”
易辙咳了一声:“跟身份证一起丢了。”
许唐成顿觉哭笑不得。
他看着易辙,张了张口。想教训他,又觉得有外人在,不合适。到底,也忍住没说什么。身后的万枝却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也很惨,在公交上被划了书包,钱包被偷走了,身份证啊,还有所有的卡都在里面,一次丢了个遍。”
明显是帮忙解围的话语。
一路上几乎都是许唐成和万枝在聊着天,即便是已经察觉到这个女生对于许唐成带了很明显的好感,易辙也不能否认,万枝是一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她的话其实不算多,远远不到滔滔不绝的程度,但断断续续,却总能找到一些话题来避免无聊与尴尬,甚至对于易辙,也表现出了完全的善意和恰到好处的关心。
反观自己呢,易辙看向窗外。
话都不会说。

第二十四章

汽车在小区门口停下,两声关门的声响后,易辙也跟着下了车。
小区旁便是一个超市,超市前有辆卖糖雪球的小篷车,循环放着“冰糖葫芦酸”。易辙循着音乐声望过去,看到砖沿上坐着两个穿一中校服的男孩子,各自捧了一袋在手里。白乎乎的哈气,裹着同样沾了一层白的糖雪球。
收回视线,他没有往车尾走,而是不作声地立在一侧,看着在那边说话的两个人。
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易辙转头,发现竟是包裹得严实的许唐蹊。
“易辙哥,那个女生是谁啊?”刚刚见面的许唐蹊完全没顾上和他说话,她悄悄藏在他身侧盯着车尾那两人看,一双眼睛溢满了兴奋。
“唐成哥以前的同学。”
他简单解释。
话音刚落,那边一直在同万枝交谈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看过来。瞄到露出的半颗小脑袋,许唐成先是一愣,很快便偏头笑起来。
他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又朝着前方叫了一声。易辙这才看见,不远处还站着周慧。
许唐成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告别的万枝也跟在他身后。许唐蹊把手插到兜里,转过身朝周慧挤挤眼,又若无其事地笑着转回去。
“你们来买东西?”
“嗯,”许唐蹊提起手里的塑料袋给他看,“这不是你们回来嘛,妈觉得家里菜少,说再来来买点。”
周慧也已经走过来,有些好奇,又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站在许唐成后面的那个姑娘。
万枝朝她甜甜一笑,微躬身,叫了声“阿姨好”。
这次的见面简短,内容也无非是寒暄问候,按理说并不会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留存。但那天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的周慧却是三句话不离万枝。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觉得万枝这个小姑娘很好,并且看得出她对许唐成的印象也不错,要他一定把握机会,主动一点,多和人家姑娘接触接触。许唐成则是一个劲辩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联系并不多。但尽管如此,周慧却仍逼得紧,数落他不懂怎么和小姑娘相处。
“接触不多就要多接触一些啊,哪有人是上来就熟的,不都是慢慢互相了解吗?有空你就约姑娘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要我说以后过节啊,放假啊,你别老往家跑。现在家里又没什么事,你平时忙、没空和人出去,放假了再老往家跑,可不就谈不成恋爱吗?”
这样一说,周慧觉得自己忽然就找到了许唐成这么久都没谈恋爱的原因。再认真琢磨琢磨,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出的这个主要原因很有道理。不然自己的儿子这么优秀,怎么就会找不到两情相悦的小姑娘了?
她拍拍自己的腿,肯定般重复:“对,就是因为你没时间,你以后不要总回来了。”
连不让回家的旨意都下来了,许唐成知道周慧这是真的着急了,无法,他只好先在口头上将她安抚下来,连声保证会好好考虑的。
许唐蹊坐在一边偷偷笑,说她的哥哥哪哪都好,就是在追女孩上,跟个木疙瘩似的。话锋一转,她看到一直沉默着坐在前座的易辙,忽然挺起身子朝前一倾,贼兮兮地问:“易辙哥,你呢?”
易辙正听着她们的对话出神,思想一时没能与这个问题对接上。
“你有女朋友没?”见他没反应,许唐蹊又将问题问得更加明确,并且开玩笑道,“有的话赶紧指导指导我哥。”
汽车驶入小区,许唐成踩着刹车停下来,等待对头车通过。
因为思考这个问题,易辙不自觉地朝许唐成看去。转过头,却发现他同样也在看着自己。
“没有。”
道路一侧又有人家的车库前被堵了车,车库主人无法停车,坐在车里不耐地长摁着喇叭,提醒那人赶紧下来挪车。
四方嘈杂涌入,这声回复,便淹没在这长长的鸣笛催促中。
那张补办的身份证上,一对大大的黑眼圈,印了主人的一夜辗转。
并且在那之后,又有好几次,易辙都梦到了一些相关的场景。
梦大都是模糊的,也是温存的。但都与他无关。只有一次,他梦里的主角忽然不再是许唐成和另一个女生,而是他自己骑车载着许唐成,从那个他常去的斜坡俯冲而下。梦里画面清晰,清晰到他能看到那里的自己松开车把,抬手捂住了许唐成的眼睛。许唐成在他的怀里呐喊,头发被吹起,亲密无间地拥到他的下巴上。
猎猎的风在耳畔狂奔而过,一场刺激,惊天动地。
到这里,都还是个好梦。
可等单车停下,急促的呼吸平静后,梦里的那个许唐成却忽然跳下车,回身看他。他眼眸漆黑,让易辙一下想到了那听不见任何声音的深渊死地,也想到了传说中一切生灵都能拥有平静幸福的天堂。好像无论多矛盾的东西,都能和平地存在于他的眼中。
他叫了他的名字,接着说,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我要……”
眼睁睁看着他开口的一瞬间,生生集合了他这么多年所有的情绪,以致那一幕终成了催人泪下的慢放镜头,他也终于,当了不愿看至终场的懦夫。
捱不到后续,他疼到倏然惊醒。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空洞注视。
耳边有音乐声响起,是手机的铃声。他用略微僵麻的手拿起枕边的手机,看到是许唐成的来电。
“起床没?”
易辙清清干哑的嗓子,答:“正要起。”
“嗯,怕你睡过了。起来收拾收拾吧,我大概二十分钟之后到南门,咱们先去吃个早餐,再去西站。”
虽然以前也已经自己去过上海了,但从北京出发,还真的是第一次。许唐成大概是真的完全在将他当成小弟弟来照顾,竟然在前一天,坚持要送他去车站。
挂了电话,易辙还是久久缓不过神来。方才电话中许唐成的声音真切无比,这让他忽然意识到,不管他有着怎样的心意,不管他抱有怎样的幻想,终有一天,许唐成会和一个女孩儿谈恋爱、结婚,然后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甚至,他有些悲观地想,真到了他结婚的那天,会不会让自己去给他当伴郎。
天花扳上灰尘层叠,那是长年累月写下的斑驳。
早餐是在一家包子铺吃的,在询问了易辙的意见之后,许唐成要了两屉小包子,分别是不同的口味。易辙开始时吃得很慢,直到许唐成说吃饱了,他才迅速把剩下的所有包子都塞进肚子里。
来的一路上许唐成已经打了几个哈欠,在等待易辙吃完的时间里,又用拳头掩着嘴巴打了一个。
上车后,易辙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等我到了十八岁就去学车,然后就可以我开车了。”
许唐成笑笑:“好啊,正好,我老腰疼,开时间长了还真挺累的。”
“你腰到底怎么回事?”易辙难得对着许唐成皱起了眉,“要不好好去医院查查吧。”
“查过,也没查出什么来,可能还是体质比较弱,遗传。”
“哦。”易辙迟疑地应了这一声,却还是不放心,想着有时间还是陪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哪有二十多岁的人就腰不好的。
又是元旦,易辙看着街上不停被掠过的各种红色装饰,忽然想到高中的时候,自己在新年到来之前,跑到车站去接他。
“笑什么?”许唐成问。
“嗯?”易辙从窗外移回视线,“没什么。”
他掩下嘴角过于明显的笑意,问他:“你待会儿回家吗?”
“嗯。”许唐成点点头,“不过明天就要回来,后天要和同学一起去欢乐谷。”
同学?易辙立即想到了万枝。
原本闲闲搭着的两只手忽交叉到一起,装作不经意地,他问:“大学同学吗?”
“不是,以前初中的几个同学。”
其实许唐成并非不懂万枝的意思,她来约他,还特意告诉他还有两个同学一起去,大家结个伴,会更好玩一些。而恰巧,另外的这两个同学是他们初中班上唯一存留到现在的班对。
本想推脱,但万枝在电话那端过于小心谨慎的态度,又让他有些不忍心。他对万枝称不上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也并没有排斥感,并且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挂了电话,他倚着窗台想,是不是真的是因为自己没有恋爱经验,所以都不会判断他的这种好感,到底是基于朋友,还是基于什么别的可能关系。再者,他甚至怀疑,那些别人口中的怦然,别人口中的一往而深,又是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为什么他从未体味。
“欢乐谷啊……”易辙这样嘟囔了一句,然后笑了,“我还没去过。”
他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许唐成却在一个瞥眼间看得真切。
“其实我也没去过,”他说,“那就,这次我去探探路,然后下次带你去玩。”
西站很大,容易让人陷入混乱的建筑结构也没少被抱怨。许唐成把易辙送到还不成,又带着他到取票大厅取了票,确认他带了身份证,才终于算是要放人。
“你检票进去以后,上了电梯记得看那个大屏幕,在上面找你这趟车的候车室。”
他还在叮嘱,易辙点点头,说知道了。
排队检票。
快要轮到他进去的时候,易辙忍不住,终于在涌动的人群中回了头。
而许唐成竟还没走。看到他望过来,他站在队伍的尾巴旁,朝他笑了笑。
北广场的风很大,易辙朝他挥手,想打口型让他回去,却是不小心发出了他根本听不到的声音。
“回去吧。”
许唐成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无声地对他点点头,也举起手挥了挥。
直到完全进入大厅,他才终于看不到他。易辙捏着手中的红色车票向前,突然有些矫情地想,大概总有一天,他也要像现在这样朝他挥挥手,然后一个人朝前走的。
曾经的那个元旦是他骑车到了他的身边。那时懵懵懂懂,对少年心事尚不自知,只知道他要回来了,而他很想见他。哪怕是近乎莽撞地冲到他身边,他都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样想来,那时竟像是他最好的时间。
不知深情,便没有顾忌。

第二十五章

让易辙耿耿于怀的欢乐谷,许唐成到底没去成。
那天回家他没有提前报备,所以回去以后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再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是奶奶病了。
“前天开始说嗓子疼,肚子也不舒服,你大伯说带她去看她不去,吃了两天药了。刚刚突然说觉得冷,明天让我们带她去看看医生。我这刚要让她量个体温,摸着肯定发烧了。”
奶奶平日还算健朗,除了高血压以外,没什么别的毛病,生病也并不是常有的事。但老人的身体不比普通人,一有什么毛病就不容易好,往大伯家赶的这一路,许唐成的额头都没能展平。等见着奶奶,看到她都穿上了棉袄,他便一下更是难受。奶奶从来都是怕热不怕冷,夏天开空调永远要坐在空调下面能吹到的地方,就算是有时心疼电,不愿开空调,自己开风扇,也是让风扇不晃头地直吹着她。到了冬天,在家里的时候,都要别人好说歹说才会穿上一件厚马甲,哪里穿过棉袄。
“唐成回来了啊。”
奶奶见他进来,立马就开始笑。许唐成听着她因为嗓子不舒服而变得嘶哑低沉的声音,眼睛突然发酸。
“怎么回事啊,怎么病了?”
“没事,”奶奶拍拍身旁的位置,要他坐下,“我觉得就是上火。”
“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啊?”
大伯母忙在一旁说:“快吃饭了你奶奶才说觉得发烧,要明天去看看,我们说现在带她去医院她还不去,就认你陈叔的医。结果你大伯看了看人家那早关门了,刚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人在外面,你大伯过去接了。”
体温表拿出来,许唐成在灯下一看,37度8了已经。
“饮水机下面有纸杯,待会人家来了拿那个给人家沏水,别用玻璃杯,怕人家嫌。”
见她都这样了还在想着别人,原本就担心到焦急的许岳良不免有些恼地念道:“你就别管别人了行吗?都什么时候了啊。我们这一遍遍说,你不舒服要早点跟我们说,老是自己撑着,老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怕给我们添麻烦,就先不说这算不算添麻烦,你说这是不是越拖越乱,要是早点去医院,有的了这个吗?”
“爸!”
“好了好了。”周慧也拽了拽许岳良,“你少说两句吧,妈难受着呢。”
奶奶听着,没说话,只一下下拍着许唐成伏在她膝上的手。许唐成反手握住她:“别理我爸,他是心疼你。”
许唐成知道,奶奶从来都是这么个性格,万事都替别人想,生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要说疼人,他没见过比自己的奶奶更会疼人的。
“我知道。”奶奶点点头。
因为没精神,奶奶的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和平日非常不一样。许唐成心疼,握着她的手不撒开。很快,又听到奶奶说:“我是觉得就是上火,憋的,没什么事。但是老不好,我怕真有什么事,要真有什么,还是你们遭罪。”
医生很快来了,奶奶还要起身迎,被医生连忙扶住。细致地瞧过后,医生给开了药,说先吃三天的药,如果不见好转的话,再考虑输液。
许唐成按照单子去药店买了药,又把医生吩咐的用法用量给奶奶标记到药盒上——奶奶不认字,几次几片,都要用竖线和圆圈表示。一天三次,就画三条竖线,一次两片,就画两个圆圈。再详细些,若是一定要饭后服用,便再画上一个碗的形状。这是这么多年的习惯。
都准备好,又叮嘱了奶奶两遍,许唐成才扶着奶奶到屋里躺下。等奶奶歇下后,他给万枝去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实在抱歉,自己后天不能赴约了。万枝得知是他的家里人生病,立即说没关系。
“这样吧,正好票都在你那里,你找一个其他的朋友陪你去可以吗?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赔罪。”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就好了,你就安心在家照顾家人吧。”
临时放了人鸽子,还是这种带着女孩儿羞涩心意的事情,他着实觉得抱歉。挂了电话,还是担心他的爽约会让万枝在那对班对面前有些尴尬,便又发消息给其中的那个男生,简单解释实在是事出突然,道了歉。
到了第三天早晨,奶奶的病终于有了好转。许唐成早早起来,先打电话问了问大伯奶奶的情况,放心下来之后,又开车转着去买一家馄饨。
大概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奶奶这两天的胃口都不是很好。馄饨是原来奶奶住在老房子时常去吃的,做得香软,吃下去熨帖。
在馄饨摊等着,又看到一旁开了一家新的生煎包。许唐成瞧着生意挺红火,便和馄饨摊的老板说了一声,让等会儿再给他煮,他先去排队买份煎包。
排队等候的时候来了电话,许唐成看到屏幕,才想起自己这两天都忘了问易辙到上海去怎么样了。
“不好玩,”那端易辙坚定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一直带着我和易旬跟他的生意伙伴吃饭、应酬,我这两天几乎不是在吃饭,就是在陪着他们玩。”
许唐成猜测是不是由于奶奶的病终于见好的缘故,听着少年轻声的抱怨,他心里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而且那个老板有个女儿,昨天吃午饭的时候说要逛街,我爸当时就让我陪她。我就立马说我不去,结果我爸……”
易辙说到这停住,许唐成便问:“你爸就说你了?”
“没有。”易辙的声音变得更低,“不过他看了我一眼。”
说实话,许唐成对于易辙的父亲并不算了解,他记得那时,他的父亲几乎一个月、两个月都看不到人,但每次回来,他又都会知道。因为那一定是向西荑骂得最厉害的两天。
虽然不了解,但在这种涉及到利益的饭局上,去这样直接地拒绝一件明显是在讨好对方的事情,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他也多少能猜到。
“别想太多,我猜你父亲在这段合作关系中,应该是处于弱势的一方,所以他会用一些不算正式的手段,去适当拉拢对方。怎么说呢,”许唐成偏头思索,挑选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措辞,“这种情况比较常见。”
电话中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易辙很简单地告诉他:“我不喜欢。”
“嗯,我知道。”
打架被不公平记过后,都要挺着身板的人,怎么可能习惯这些场面事。
“但是我还是答应了,”易辙说,“昨天跟着她逛了一天,等她试衣服,给她拎袋子,很烦。”
上海之行和他预料的大不一样,他甚至根本没能好好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弟弟也是能躲就躲,能推给他的就推给他。他知道,有些事他不去,易旬就要去,这样各种原因的综合之下,他还是屈服了。
易辙的处事有多不圆滑,许唐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听得出他满怀的苦闷,和打心底起来的不喜欢。
听得出,自然便心疼。
“不喜欢就回来。”
生煎终于排到了他,老板问他要什么口味,他将手机稍稍放远,说:“鲜虾和牛肉,各一份。”
“嗯?”
易辙没听清,以为他是对自己说了什么。
“没事,我在买生煎,排队,刚刚轮到我。”说到这,许唐成便试着调节一下易辙的心情,“对了,家里这新开了一家生煎,你知道么,在文明路,看着挺好吃的。”
易辙听完,重点却没放在这家新开的生煎上,他愣了愣:“家里?你不是今天去欢乐谷吗?”
“没去成,我奶奶不舒服,我就临时爽约了。”
许唐成拎着生煎往回走,又从馄饨摊取了馄饨,回到车上。期间电话一直没有断。
“嗯,今天已经好多了,我给她买点爱吃的。”
“那你同学那……”易辙试探着询问。
“只能解释一下,道个歉了。”
说到这,许唐成忽然停住。他倚在椅背上,看着外面来来往往在早市买菜的人,想到万枝和欢乐谷的事情,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处理好。”他想了想,问,“易辙,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这个问题,使得那边的易辙几乎立时停了心跳。但虚虚张嘴,还没能出声,电话里的许唐成又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很奇怪,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甚至也没对谁产生过很喜欢她、想和她谈恋爱的冲动。我怀疑自己可能更适合‘日久生情’这一卦,可又怕如果在和人家接触之后,等哪天万一忽然发现我对这个女孩的情感并不是那种喜欢,会对她很不公平。”他苦笑一声,“所以,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说完,他等了好一会儿,易辙却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易辙?”
他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嗯,”易辙很快说,“我在。”
“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真的会产生和对待别人都不一样的情感吗?”
电波载了心里的千回百转,碰上那一声喜欢,大概再刚毅的少年都会变得细腻。
“我也不知道。”
他低声说。
从前的十里洋场,今日的上海外滩,数不清究竟来往经过了多少人。
一代又一代的人成为历史,谁没有撒过谎呢。

第二十六章

从上海回来之后,有意无意,易辙开始避着许唐成。也不为什么,只是一看见他,他就会想起他那天问自己的问题。他从前觉得,不管怎样,自己安静地在他身边待着就好,可是慢慢却发现,人都是贪心的,他也是。
奶奶的病,归根结底是因为着急上火,身子禁不住熬。许唐成念奶奶要多喝水、多吃水果的时候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这,却是忽略得彻底。
自己导师牵头了一个排名前几的项目,由好几个高校、单位合作。近期要开启动回忆,请了很多院士、专家,还有一些做这个项目的顾问,许唐成自然也要跟着忙好一阵子。不光前期要帮着老师准备启动会议的PPT、展示视频,还要和实验室的人一起充当服务人员,帮忙布置会场、引导来宾。安排专家的座位是极有讲究的,讲究到连一向细致的许唐成都觉麻烦。哪边为尊有讲究,文件、水的摆放有统一标准,还不断有人挑毛病。即便到了开会期间,也一直有巡视的人,搞得他们放松不得。
等会议终于结束,许是见大家战战兢兢的,实在不容易,一个学长自掏腰包,领着一众学弟学妹们去聚餐了。
许唐成那时也意识到自己折腾得上火了,所以点餐的时候,也随着大家要了碗冰粥,压压火气。
但没想到,这碗粥惹了大麻烦。
许唐成第二天要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去给理学院的一个老师送份文件,但他早上起来就不舒服。刷牙的时候只是有点恶心,慢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出门前他已经到厕所吐了两次。但成絮不在,校医院又在与理学院相反的方向,他便想着,先把文件总过去,再自己去校医院。但从那位老师办公室里出来,下了一层楼之后,他就蹲在楼梯转角处动不了了。他强压住肠胃不停涌上来的恶心,试图起码让自己撑到校医院,但却是只要稍微站起身就禁不住地要吐。
从前高中的时候,他也有过一次很严重的急性肠胃炎经历,此刻估摸着也知道自己大概是个什么情况了。实在动不了,他忍着摸出手机,翻开了通讯录。
手指摁着向下的箭头,一直下翻,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已经上了一个多小时课的教室,空气变得不是那么新鲜。讲台上,老师正在讲着编码,手机突然震动,带动了书页小幅的轻颤。
手机的主人不知在想什么,老师都因为这声音听了下来,却还是没有人去接听或制止这阵呼叫。一直趴着睡觉的郑以坤没抬头地用手肘杵了杵易辙。
易辙回了神,对上前面老师的目光,赶紧拿起手机。在这样的场景下,他本能地想要挂断这个电话。但在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之后,手指转了方向,想也没想的,他就已经把手机举到了耳边。
台上讲课的可是一向严苛的副院长。
前排的同学回头,讶异地看着他。
寂静的教室里,接电话的人忽然猛地弹起了身子。来不及跟郑以坤打招呼,易辙直接挤着他往外冲,郑以坤迷迷糊糊地被他撞得直起了身子,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易辙逼得只能使劲向后靠着。
易辙跨过郑以坤的腿,到了过道。老师一声咳,明显在提醒。
本已经向着后门要开始跑,听到这重重的咳嗽声,易辙才慌忙回身,边后退边朝老师鞠躬:“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有特别要紧的事。”
老师没来得及应,莽撞无礼的学生已经冲出了教室。
连高考体测的时候,易辙都没这么拼命跑过。
理学院。
理学院,二楼到三楼之间。
楼梯转角。
视野是剧烈晃动的,他恨不能跑得快些,再快些。
终于跑到了理学院,终于见到了那个蹲在地上、埋头在膝上的人,易辙几乎在一瞬间,腿就软了。他撑了下楼梯扶手,才得以让自己冲到他身边。
“唐成哥。”他咽咽干哑的嗓子,看得出他非常难受,却是小心翼翼,不敢碰他。
“我带你去医院。”
易辙扶上许唐成的肩,但被许唐成的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易辙……”
听他叫过自己无数次,还是第一次,这两个字是抖着的,颤着的。
这种颤抖让他害怕,怕到不知所措。
“我动不了。”许唐成很小声地跟他说。
“那我,”他蹲着,尽力去看他的脸,“我背你。”
像是终于找到一条路,易辙确定般地连连重复:“我背你,我背你……”
他脚下挪着,朝他背过了身,再轻轻拽着他的胳膊,想帮他倾到自己的身上。谁知身后的许唐成刚刚动了动,便开始急剧地干呕。他没吃早饭,刚刚又已经去吐了好几次,再怎么吐也已经吐不出东西。尽管这样,他还是吐到整张脸通红,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前倾。
易辙赶紧回身搂住他,许唐成便撑着他的胳膊,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唐成哥。”
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子,黑色布料起了无数褶皱。
“唐成哥,你忍着点,我们去医院。”
尽管他对于这种情况从未经历,常识也告诉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半托半揽,将许唐成弄到自己身上。起身时,意外地,有一滴明透落到地上。
北风呼啸的天气,他竟出了汗。
才下了两级台阶,许唐成便用微弱的声音叫他:“易辙。”
“嗯?”
“不行……我想吐。”
易辙尽力稳着,不颠到身上的人,却又着急,恨不能带着他飞到医院。
“想吐就吐。”
他感觉到许唐成一直在动,抱着他的脖子蹭来蹭去,是很不安、难以忍受的样子。接着,就听到他几乎忍到哽咽的声音:“会吐你身上。”
易辙怎么受得了他这样像是带了哭腔的一句话。
就这么一句,让他这么长时间的纠结全部释怀了,什么喜欢你,喜欢她,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他要喜欢谁都可以。
他要怎么样都可以,但他要在他身边守着。
“要吐就吐,吐多少都没事,不要忍。”
他们最终没去校医院,因为易辙前一天刚听郑以坤跟他吐槽,说校医院只能治感冒,而且只会开一种药,防风通圣颗粒。人民医院离学校也很近,易辙直接背着许唐成跑出学校,在路边打车。他这才觉得A大可真大,到西门的路远到没边似的。终于上了出租车,许唐成已经不再那样剧烈地呕吐,而是瘫软地靠在他身上,难受地不停微微蹭着,变着姿势。
除了那次被许唐成带着去医院处理伤口,易辙就再没到医院看过病。进了大院,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背着许唐成去哪里。怎么带人看病,到哪里去看,他竟然没有任何概念。因为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他心底慌乱又焦急。
最终,还是匆忙问了一个路过的医生,才知道要去急诊。
他背着许唐成到了大厅,想找医生,也不知去哪找。急诊大厅里,入目的是各种病患,甚至还有很多挂着血迹。痛苦的呻吟声、音调很高的说话声交织成一片,似催化着那份心急,让人更加失了分寸。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护士,他赶紧冲了过去挡在她面前,喘着粗气说:“我朋友,一直吐,现在好像没力气了。”
背上的许唐成已经不再动,甚至抱着他脖子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护士看了看,小跑着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让他把许唐成放到床上。
易辙依言做了,再看许唐成,除了在刚刚被放下的时候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就再没睁开眼。他俯下`身,听到床上的人在小声哼哼着。
“唐成哥,”易辙放轻了声音,“你再坚持会,护士去叫医生了。”
许唐成的嘴巴动了动。
“什么?”易辙没听清,凑近问。
“冷。”
易辙立马脱下衣服,给他盖上。
医生在这时也过来了。易辙赶紧让开一点,让医生来看。
医生对护士吩咐着要配的药,让先给打一针,再输液。整个过程中,许唐成的身体已经是近乎昏迷地躺在床上,除了用很小幅度的点头摇头来回答医生重复了两三遍的问题外,整个人一点都再动不了。
“家属去挂个号啊,不然没法开治疗单。”
易辙在护士的提示下去挂了号,没过多久,护士便端着托盘进来了。这时临时病房内很安静,但铁器、玻璃碰撞的声响,却让许唐成又睁开了眼。
见他看着自己,易辙会意,低头,把耳朵交过去。
“不打针。”
易辙听清了,却没反应过来:“什么?”
已经有安瓿瓶被敲断的声音。
“我不打针。”
易辙这次确认刚刚不是自己听错了,他都没去问个为什么,直接“腾”地站起来,冲着护士说:“护士,我们不打针。”
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瞥了他一眼:“药都开了,不打怎么行。他这是带有肠痉挛性质的,现在这情况必须得打一针,打完才能输液。”
“我们不打针。”易辙不懂医,就知道刚刚许唐成说不打针,而且现在都还在尽力睁着眼看着他。
“别闹了,这么大人怎么还怕打针啊,忍忍就过去了啊,就一下。”护士屈起手指指弹了弹针管,冲易辙歪歪头,“把裤子脱下来一点,给他露出屁股来。”
“不打……”
或许是不打针的意志在支撑的缘故,许唐成这回声音竟然大了一点。
“他不想打。”易辙赶紧又帮着说。
“都虚脱了,不打不行。打完就舒服多了,输液管不过来你这一阵。”
护士说得坚定,说完,再看向愣在一旁的易辙:“还愣着干嘛啊,快点。”
易辙看看许唐成苍白着脸色,连手指头都动不了的样子,一狠心,低头凑到许唐成面前:“唐成哥,你忍忍,护士说就一针。”
“我不……”
易辙把手伸到盖着的羽绒服下面,解了许唐成的腰带。护士一觉出动静,把后腰的裤子往下一扯,消毒,一气呵成。
许唐成动不了,自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身体条件这样极端恶劣,易辙却还是听见,护士这一针下去的时候,许唐成骂了一声:“靠……”

第二十七章

无论易辙有多没想到,或是许唐成有多么不情愿,这一针也已经痛快地扎下去了。易辙看得不安,一直小心翼翼地瞄着床上的人。却发现在打完针以后,许唐成的眼皮便一下都没再撩起来过。
“唐成哥……”他叫了他一声,接着说,“医生说不打不行,打完针,你就好多了。”
易辙在说这话时蹲下了身子,就凑在许唐成面前,声音很轻,轻到像是在哄人。没能做到他的要求,没能站在他这一边。哪怕许唐成本来的要求就是无理的,他解释起来,却还是心虚。
床上的人不知究竟听没听见,反正依然闭着眼,没理他。
“我错了……”
护士在这时又推门进来,打断了这段吭吭哧哧的忏悔。推车上装了输液的东西,看上去比方才更要壮观许多。
易辙觉得心肝都疼了。这打针都那样,现在输液可怎么办啊。
“家属去给领床被子吧,”护士对于他的担忧没有任何感同身受的感觉,她手上很熟练地兑着液,垂眼道,“加上营养液,要到挺晚的。”
涉及到实务性的事情,使得易辙立即抛开脑袋里那一堆心疼的想法。他直起身,应了一声朝外走。但都已经出了门,人又折了回来。
“请问……在哪领被子?”
护士连头都没抬:“出门右转,走到头左拐,右边尽头第二间。”
把这绕口令似的一句话默默念了一遍,记下。刚抬脚再要离开,却发现在自己耽误的功夫里,护士已经兑好液,在拆输液器。露出的黑色柄针头闪着冷光,易辙看见,再看了一眼许唐成,忙对护士说:“等我回来再扎。”
没想到这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竟还有点婆妈,护士一转头,对上他过于严肃的神情,顿时有些想笑:“行行行,快去吧。”
他很快交了押金,取了被子。
虽说医院的被子理论上是都消过毒的,但易辙闻着还是有些不大好的味道,被面发黄,看着也不是很干净。想到在餐馆吃饭时,许唐成都要仔细擦擦面前的桌子,还有开学时特意借给自己的床单,易辙又将盖在许唐成身上的羽绒服往上抻了抻,再只将被子搭至他胸前的位置。
这个过程中许唐成倒是睁了睁眼,但都没看他,就耷拉着眼睛,瞅了瞅盖到自己下巴的黑色羽绒服。
本以为输液的时候还得再把人得罪一次,但没想到,许唐成这次倒是一点都没闹,始终很配合。护士说攥拳,他便乖乖地把拳头攥上了。
易辙松了一口气,站在一旁瞪眼看着护士给他扎针。
“血管好细啊。”护士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说了这样一句。
易辙因为这句话更加伸长了脖子,朝他的手看过去。许唐成本就肤色白,此时的一只手背更是见不到一点血色,白得吓人。
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光是看到这样一个手背,易辙就心里发酸,觉得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平白受了不该受的苦,遭了不该遭的罪。
护士临走前叮嘱他仔细看着,小心别跑液,等液快没了要记得叫她。尽管是很公式化、背诵般的叮嘱,易辙却还是连连跟着点头。郑重地将这几条记下,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便屈着身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不错眼地看着。
房间里的温度始终偏低,窗户关不严,有些漏风。易辙起身,又替许唐成掖了掖被子和衣服。
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无措,毕竟许唐成已经在好好地躺着接受治疗,不再是痛苦难耐的样子。他也相信,只要自己好好照顾他,很快,他就会好起来,重新变成那个健健康康的样子。
只要他好好照顾他。
明明已经勉强算是安稳下来,想到这一条,他又突然消沉下去,那股恐惧感也像是从未退去般卷土重来。
他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流进他的身体,在他的手背上,窝着一截细细的软管。突然回想起,刚刚一枚针头刺入他的血管,护士捏了捏输液器,一小截血回流。
很深的红色,从软管里冒出来,又退回到他的身体里。
那个颜色对于易辙来说并不陌生,毕竟他曾经打过那么多次架,见过那么多次血。但真的是第一次,这颜色让他觉得心惊胆战。
他当时后怕到手都在抖,甚至在那一瞬间想,万一他没有接到这个电话怎么办,万一他刚好不在学校、刚好不在他身边,他又该怎么到医院来。
想了许多,都是早就被现实推翻的伪命题。但现在冷静下来,他却怕有一天,这些他打着“万一”名号的场景,真的变成了现实。
想到这,就不敢再想。
临时病房外总有来往的病患、护士,这样的吵闹声中,许唐成似睡得也不安稳,不时会转转脑袋,动动身子。这样的时候,易辙便会轻轻扶住他的手,小心护着扎针的那里,还要小心不能弄醒他。而在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里,即便有细微的动作,许唐成的身体也都几乎是保持着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微蜷身体,下巴被黑色的羽绒服领子掩着,只露出半张脸。
易辙难得有机会能这样安静地守着他,便也始终和他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身子僵了,才轻轻挪挪自己,调整调整。
许唐成一直昏睡着,直到第一瓶液下去大半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两个护士推了一个女孩儿进来。医生诊断、治疗,响动很大,使得许唐成缓缓睁开了眼。
易辙立即起身,倾身在他面前。
“不舒服吗?”他忙问。
许唐成眨眨眼,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易辙这才注意到,他的嘴巴已经干裂到像是粘在了一起。他明明动了下巴,要说话,却连两片唇都没能分开。
“我去给你弄点水。”说完,易辙又忽然想到,刚才医生说了,许唐成现在吃不了东西,也喝不了水。
“别给他喝水,他现在喝还得吐。你去弄点温水,用棉签沾着,给他擦擦嘴唇。”
依旧是刚才给许唐成扎针的护士。易辙回身望着她,空了半拍,才问:“去哪弄?”
来医院半天,他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什么东西在哪,什么事情要怎么办,好像本该是常识的东西,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了无一例外的一片空白。
“去……”护士原本已经插着兜要离开,看见这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过分紧张的男生露出些尴尬的神情,便转口说,“你等会,我给你拿过来吧。”
易辙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的回复,赶紧连声道谢,还嫌不够似的,给人鞠了一个躬。
护士一下笑了出来,觉得眼前的这个男生,是真的很真诚。无论是担心还是感谢,都是实实在在的。她在医院工作几年,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在将一杯温水、两根棉签递给易辙的时候,她想,涉世未深,还没来得及完全成长的少年,应该就是这样子。他还不那么会照顾人,还不那么会应对突发的事件,但比谁都急,也比谁都愿意学。
易辙在重新静下来的病房里给许唐成擦了着嘴唇,那两片唇刚刚被浸润了一些,他听到旁边病床的女孩儿说了声“手凉”。
旁边的女孩儿也是在输液,陪床的应该是她的妈妈。听她说凉,那个阿姨便起身,嘱咐了两句后出门去。没一会儿回来,手上拿了一个暖水袋,在大约手腕的位置给女孩儿一下下敷着。
易辙侧头看着,若有所思。
他把棉签暂时夹到左手的指尖,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摸了摸许唐成一直露着的手背——液流过的地方,的确很凉。
踟蹰着想了一会儿,易辙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坐到小板凳上,把自己的一只手覆到了许唐成的上半手背。是与胶带隔着一点点距离,但刚好能捂住他被液冰到的地方。他当然不敢用力压,只是始终悬着劲,让自己的手心轻轻与他的手背贴着。
好像也管用。易辙能感觉到,被自己盖着的肌肤,似乎暖起来了一点。
焐了一会儿,手心变凉了一些,他就将两只手合到一起,来回使劲搓。搓热了,再覆回去。
慢慢地,静下来的病房只剩了这肌肤摩擦的声音。一旁的阿姨留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忍不住告诉他,暖水袋在医院门口的小卖部就有卖,很近,出了楼就是。
易辙摇摇头。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陪他,许唐成又在没有意识地睡着,他不可能把他放下,去买暖水袋。哪怕那只需要一小会儿。
最后一袋液里加了钾,护士说输快了会手疼,便将输液器调慢了速度。这样一来,全部输完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护士给许唐成拔了针,她拉开门离开,一声尖利的哭嚎声忽然挤进了屋子,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许唐成还没有醒,压着他手上的针眼,易辙凝眉转头,赶紧去看外面的情况。
隔壁床的妈妈已经先他一步起身去关门,他只从门阖上的间隙里,看到了走廊里满脸是血、坐地哭号的女人。
一旁病床上的女孩儿像是被吵醒了,很小声地问自己的妈妈发了什么。妈妈摸摸她的额头,轻声安慰,说,好像是车祸。
一瞬间,易辙的思想竟有些游离。明明只是病房里很普通的一段对话,很普通的一个场景,却带给了他莫大的陌生感。
陌生感,这一整天都是这样。
他从前习惯于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难过,或是不难过,那里都只有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也就不会有意外情况发生。他不会不知道该去哪里看诊,不会不知道该去哪里拿被子,也不会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一个杯子、接一杯热水。
那样生活的自己,也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身处一间病房,病房里,每个人都守着自己心头的宝贝,有人在温柔地解释一些无关于自己的事情。
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易辙眨眨眼,然后缓缓转回了身子。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活过,也在只有自己和他的世界里活过。
但现在都不是了。
对他而言,许唐成也不再仅仅是孤零零的一个被纳入他自己世界的宝贝。不知所措的情况永远只存在于与外界的交汇之中,他担心着一个人,便会担心所有不好的事情,希望那些永远都不要发生在他身上。
他因为他,而有了很多第一次的经历,也要为了他,去真的接触这个世界。
校园是这样,学生会是这样,医院也是这样。
那位母亲说要去帮女儿打些热水,开门前,先确认了外面不会再有任何混乱,才叮嘱一声,离开。
易辙还在用手压着那条胶带,他握着他的手仔细看,发现他真的很瘦。手背上都清晰地显出了一条条青色的血管,微微突出,拱起苍白。
他将两个拇指并排着放到胶带中间,然后摩挲着,轻轻向两边展开。划到边缘时,指下变成了他微凉的皮肤。
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易辙愣了好一会儿。而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他几乎回想了记忆中一切关于他的事情。从相遇,到现在。
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但从很遥远的时候开始,他的记忆就非常零散、混乱,像只是一个个无序的碎片,偶尔留在他的脑袋里。大概是因为童年时就生活在一个永远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单方战争的家庭,很多的时间,他度过了,就只是度过了,不过是日历上一个数字的变化,根本不会有任何东西留存。
而唯独许唐成,始终是不一样的。
弟弟刚出生时,他们搬过来。那时他还在上幼儿园,第一次见到许唐成,他穿着蓝色的小学校服,胸前挂着一张绿色底的校牌。
都是第一次见面,几个小孩子里,只有他乖乖地仰头同自己的父亲说:“叔叔好。”
易辙当时一直盯着这个哥哥胸前的校牌看。那上面有一张一寸照片,红底的。旁边还有几行字,可惜他并不认识。许唐成不时在动,那张校牌便左一下,右一下,摆来摆去。易辙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也一直在跟着摆。
直到校牌被一只手攥住,他抬头,正碰上他弯下`身子,向着自己笑。
和校牌上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也是奇怪,明明还那么小,他就已经断定他是自己见过的,笑得最好看的人。
再往后这么多年,这个结论不仅没有变,“许唐成”这个名字上,还又接着被他补上了很多个标签。
最会说话的人,穿白色衣服最好看的人,骑车最帅的人。还有最隐秘、最珍重的一条,是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对易辙最好的人。
零碎枯燥的记忆中,黑暗、空白,在光怪陆离的碎片上半遮半掩,那片浮沉大海中,唯独关于他的事情完整连成了一条线。而顺着这条线,他竟也长大了。
慢慢的,易辙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好与坏的判断,时间走过的踪迹,甚至……
感情。
易辙抬头,去看床上的人。
感情一直有,但是,是怎么开始变化的,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他又真的说不清。
他记得在心理课上,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友情是所有纯粹以情感维系的感情中,最稳定的一种。胜过爱情,更胜过单单的有好感。哪怕你和你的好朋友很久很久都不见面,再见面,你们也能用零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把两个人之前相处的感觉拉回到分离之前的样子。你有很多个朋友,但一般情况下只会有一个爱人。猜忌、占有、退让,相较于爱情,这些行为思想在友情里都会被弱化。很多人不会有一段从一而终的爱情,但却会有很多陪了一辈子的朋友。
这是整个学期的心理课上,他唯一认真听的一段话。开始听完时不以为然,觉得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但最后老师的一句玩笑话,却让他猛地惊醒。
老师问大家,这是不是也能从一个方面解释人们平时所以说的,不能“杀熟”?
底下的同学在笑,在窃窃私语。老师接着说,而有意思的是,一旦一对朋友间产生了什么超出友情的感情,但只是一方有意的话,那么这段友情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会进入危险期。要想渡过危险期继续存活,要么,他们之间至少有一个情商很高的人,要么,他们之间至少有一个情商很低的人。不然,挑明一层窗户纸,两个人之间会再隔上千层万层。
易辙在那时恰与老师对上了视线,他想,他那时的神情一定足够茫然,所以那位老师才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课堂上几秒的空白,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漫长无望。
拉回思绪,易辙低头笑了笑。
所以说,不能说的话,就要永远憋在心里。
病房里此时安静得出奇,去打水的妈妈还没有回来。易辙回头看看,那个女孩儿也闭上了眼睛。
病房的墙壁都是白色,说来也奇怪,白色,大概是被赋予感情`色彩最多的一个颜色。医院、婚礼、葬礼,美好或哀伤,希望或绝望,竟奇妙地贯穿了人们的一生。像是在白色环绕的地方,所有事情,哪怕是不可说的、该被埋藏的贪婪欲`望,也能被允许与这个人世坦诚相见。
易辙握着许唐成的手,低头,也垂下了目光。
让自己的感情有了不该有的变化,是他的错。
以后再不会了,他会永远保留着方才在来时路上的想法,会安安心心陪在他身边,让他生病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永远可以心无芥蒂地播出第一个电话。
轻轻一吻,落在他的小拇指。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停了很久,易辙才终于抬起头。
他将许唐成的手放回到床上,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才后知后觉涌出一阵怅然。两只手合在一起,撑在额头上,他埋头待了很久,才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一天滴水未进,还是因为刚刚强行剥离了一部分存在很久的情感,他感觉腿脚开始发麻,甚至这种感觉顺着脊椎,一直爬到了头皮。他用胳膊撑着腿站起来,想要去用冷水洗把脸。
但猝不及防,突然起立的晕眩间,对上了一束视线。
隔壁的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呆愣地看着他。
易辙没作声,低了低头,稳住身子,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门在阖上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女孩儿盯着男生离开的方向,半天,才如梦初醒般,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隔壁的两个人之间有怎样的故事,但那样一个吻,却可以给她带来太多猜测。
被刚才的一幕震撼到,突然想再看一眼那个一直安静躺着的人。
转回头望过去,她却惊诧地发现,一直睡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醒来,正举着那只贴了一条胶带的手出神。
床上的男生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这个方向稍稍转过了脑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生的正脸。
苍白,憔悴,没什么表情。
他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房门。没一会儿,又把手放回被子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却很多,都不会轰轰烈烈,幸福美满。
她忽然觉得心口难受,钝钝地疼。因为刚刚的一个对视间,她分明看到,那个高高的、沉默的男生,红了眼眶。

第二十八章

医生给开的是要输三天液,但到了第二天,许唐成除了还是很虚弱、无法进食外,已经没什么别的症状。急诊的临时床位不可能一直占着,易辙要给许唐成办个住院,许唐成却拦住他,说让他问问医生,可不可以回学校输液。
问过医生,医生给开了转院单,拿了两天的药。
这两天许唐成都只能喝一些米粥,甚至刚开始的时候,只能喝米汤。学校里食堂卖的粥要么太稀,要么太稠,易辙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看上眼的,便自己跑到学校附近的一个粥铺,打包了两份粥。
大冬天的,用衣服裹着,送到许唐成宿舍的时候都还是热的。
“这个是小米南瓜粥,这个是蔬菜粥,”易辙把两个保鲜盒的盖子都打开,“一个甜的,一个咸的,你想喝哪个?”
许唐成举着勺子,手上还有很浅的、被胶带贴白了的痕迹。他抬头,看到易辙被风吹红了的脸。
这家粥铺他知道,味道很好,却离学校并不算很近。走着去要二十分钟,即便是坐公交,也没有能够刚好到达的车次,前后的站台都还和粥铺隔着不近的距离。
看到易辙看向自己的眼睛,许唐成突然发现,那里面早已装了太多他没办法回应的东西。
小心翼翼,万分珍重。
他从前不曾注意,现在却再无法忽视。
“我喝小米粥吧。”低头避开他的注视,他将另一份推到易辙面前,“你吃了没有?”
易辙摇摇头,又把那一份也推回给他:“我不饿,你先吃。你可以换着喝,米就先吃一点点就行了,把两个的汤都喝了。”
许唐成沉默地舀了一口,递到嘴里。
很香,温度也正合适。
又喝了两口以后,他对易辙说:“你快去食堂吃饭吧,再晚食堂没饭了。多吃点,你这两天也没吃好。”
他病两天,易辙跟着忙前忙后,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竟比他还要多。从前他的脸上有刚好合适的一点肉,今天再看,颧骨都更加明显了。
易辙却还是摇头。他不放心,想要看着他吃完。
许唐成还要劝说,却在这时,宿舍的门响了。成絮提了一个比他还要宽的大黑塑料袋,用胳膊肘拱开门,挤了进来。
“怎么回事?”进门后,成絮立刻把袋子扔到一边的地上,跑到许唐成身边,“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面对他的问题,许唐成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他生病的事,连班里同学都不知道,唯独知情的,也只有易辙而已。许唐成转头看向易辙,易辙连忙朝他摇摇头,表示跟自己没关系。
“别人告诉我的。”
成絮说这话时有些支吾,惹得许唐成奇怪。
“谁?”他追问。
成絮这才说了一个名字,许唐成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便更加奇怪:“郑以坤是谁?”
“我同学。”一旁的易辙突然插话。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但我没告诉他啊。”
按理说,郑以坤应该根本不认识许唐成,除了那张没有正脸的照片外,他都没见过他。易辙又仔细想了想,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跟郑以坤说过要去医院。
他那天突然冲出教室,又一夜未归,郑以坤碰到他之后自然要询问。但他也并没有具体询问什么,只是拉住他,问他去哪。易辙当时赶着要去陪许唐成输液,便随口说:“去医院”。
坐在那里回忆,易辙觉得很纳闷,一句“去医院”就能读出“生病的是许唐成”、“病得很严重”了?
许唐成听易辙讲了这件事,搅着粥没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等轰着易辙赶紧去食堂吃饭之后,他才回头又叫了成絮一声。
“你和这个叫做郑以坤的,关系很好?”
“没有,”成絮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他老爱逗我,我不爱跟他待着。”
他说完,就把那个大黑塑料袋打开了。
许唐成侧头一看,发现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熊。刚刚被压扁了团在塑料袋里就够大了,此时展开,估计拉起来比成絮都高。他吓了一跳,差点被嘴里的粥呛到:“你从哪弄了个这么大的熊?”
“郑以坤……给我的。”他把那个“送”字咽了下去。
许唐成立时便觉得不大对劲:“你不是跟着老师去出差了吗?”
成絮点点头:“是啊,但是我飞机刚落地,他就打电话,说在机场,然后硬要让我坐他的我回来。我上车后他说这个熊是昨天去电玩城赢的,非要给我。”
若是在以前,许唐成还不会想什么。但医院的那一幕,使得他打开了一扇从未注意过的门。这两天翻来覆去地想着,回忆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在某些方面变得更加敏感。
与其说敏感,不如说是直觉。而更大的直觉是,这个叫郑以坤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不适合成絮。
就从郑以坤告诉成絮是自己生病了,并且很严重来看,这个人就很聪明了。他能摸得清别人的想法,轻而易举地推断出脉络,补全一件事情的完整经过。
而成絮……
许唐成看了看正抱着那只大熊,琢磨着要摆在哪里的人。
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人数钱,说差十块的那种人。
许唐成又送了一勺粥到嘴里。想了这么半天事情,粥已经有点凉了,他再喝了两小口,就不敢再喝。把餐盒收拾好,看着成絮收拾东西的背影,再三斟酌下,才开口。
“你……最好还是离那个‘郑以坤’远一点。”说完,许唐成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武断,毕竟他根本没见过郑以坤,一切的结论也都仅仅是推断。他便又改口说:“或者有时间我通过易辙认识他一下。”
好像也不太对。
许唐成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两天多没吃东西,又始终思绪混乱,搞得他都快丧失了思考能力。见成絮奇怪地看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
而易辙下了楼,就看见刚刚被提到了的人正站在一棵柳树旁抽烟,顺便眯着眼睛,不知在瞟着谁。
郑以坤也看到了易辙,他朝他招招手,歪着嘴笑。
易辙朝旁边一扫,见这人又换了辆车。
许唐成差不多好了之后,易辙婆妈的行为还是没能改掉。即便许唐成又恢复了忙碌,几乎不能见面,他也每天或打电话或发短信,提醒许唐成再忙也要按时吃饭。
研究生的寒假要放得晚一些,许唐成他们实验室又几乎是他们学院放得最晚的那一个。但本科生早就该放假了,易辙却也并没有走。
成絮看着一旁一直在闪的手机,轻声问许唐成:“不接吗?”
许唐成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很简短的回复了易辙在那边的叮嘱。
挂了电话,对着满屏的代码,许唐成却怎么都再集中不了精神。光标一个劲地闪,敲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痛。
学校里的学生陆续走了一些之后,许唐成常去的那家打印店便关了门。这天急着要打印一个项目的任务书,他便去了南半校区的那家。很巧合地,等待空机器的时候,碰上了陆鸣。
“还没走?”
“别提了,”陆鸣骂了一声,接着说,“这学期不是办了个舞蹈大赛么,宋瑞志月初找我,让我给他报资料,神他妈烦。”
宋瑞志是现在主管学生会的老师,他上来的时候,许唐成已经大四,退出了学生会。但这个老师的作风他多少听说过一些,起码就他了解的来说,没几个学生不抱怨他的。
“我真是受够他了,当时办比赛的时候,就这舞不让跳,那舞不让跳,人家好好一跳爵士的姑娘,他非说跳得太不正经,领导在不能这么跳。你都不知道彩排的时候他给我们挑了多少毛病,从舞台布置到节目设置、规则流程,”陆鸣抬抬手,朝他竖起一根手指,“187条,让我们一条一条记下来改,我当时都想拿着笔杵他脸上。”
187条?
就连许唐成都被这个数字震惊到。
陆鸣又说:“问题是,他又什么都不懂,你说他提的能有什么好意见啊,就那个爵士,要按他说的,还跳屁啊。我彩排的时候让他们按照他说的跳,正式演出的时候直接该怎么跳怎么跳的。”
许唐成挑眉:“没当场骂你们?”
“骂了啊,当时就叫我们几个出去,在楼道里把我们这一顿骂哟。”陆鸣咂咂嘴,“不过爱怎么着怎么着,我也不图学生会的什么了,带完下半年我也就滚蛋了,不指望他能给我说什么好话。”
托某个实验室老师的福,许唐成深深了解有一个无理取闹的上司老师是什么感觉。他拍了拍陆鸣的肩膀,安慰:“没事,在学生会本来也要跟老师周旋,他也不会真把你怎么着。再说了,你活动办得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不是他说什么就能给你否决掉的。”
“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懒得理他,但是检讨还得交。”陆鸣无所谓地笑笑。
许唐成到打印机那里拿了资料,走到桌前正要整理,陆鸣突然回头说:“对了,他们跟我说易辙要退。”
“退?”
“嗯,他不是你弟弟么,我就跟文艺部的人提过一嘴,让他们关照着点。前些日子他们跟我说,易辙说不想呆学生会了,想退了。”
现在,光是提起易辙这个名字,许唐成都会有些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他整理着手上的纸页,在桌上戳齐,一下下,弄了半天也没完。
“是什么原因,你知道么?”
“嗯……”陆鸣把U盘拔出来,“等会出去跟你说吧。”
把资料给科技处送过去,回去的一路上,许唐成都在想陆鸣刚刚的话。
不合群么?
这一点,许唐成从前就知道。但他一直觉得易辙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在这方面应该不会存在太大的问题。
至于和老师起冲突,嗯,他也该知道。
走到操场,许唐成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眺望一圈,在看台挑了个座位坐下。
他觉得自己似乎太晚才意识到,易辙在他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一直是不一样的。
在无意间撞破他的心思之后,很多事情的原因,似乎都变得有迹可循。他为什么报考这里,为什么又报考与他相同的专业,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他甚至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还在倾诉的过程中,问易辙:“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摸着最细最软的小指,许唐成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问题刚一出现,就能立刻被判断为无解。无论他自己进行怎样的思考,试图寻找怎样的方案,都解不开这道题。
手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名字,还是在这个时间。
许唐成静静坐着,没有接这个电话。
无解的题,还是不要做的好。
他看着电话屏幕暗下去,却又很快,再度亮起。那份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执着让他觉得害怕,一直那么偏心、怕他受委屈的弟弟,忽然之间,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怎样的无力,他甚至连客观地去分析自己的感情、去考虑是否有一个可以抱抱他的可能性都不敢。他不敢面对他,也同样不敢面对自己,那份心疼、偏心,到底是出于什么,他也不敢去追究。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也走上了这条路,就凭那个少年勇往的样子,他们就真的再无可退了。

第二十九章

在经常打不通许唐成的电话之后,易辙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紧张啰嗦了。怕打扰到许唐成正常的学习工作,他不再打电话,只是偶尔发短信,提醒他要注意吃饭。许唐成有时会很快回复,有时会隔很久才回过来,告诉他自己早已吃了饭,刚刚在给老师做汇报,没有看手机。
对于这一段段的回复延迟,易辙一直没大注意。他理解得浅显直白,无非就是,许唐成前段时间休息了那些天,使得他不得不加紧一些,把寒假前该干完的活干完。对他来说,最深最深一层能想到的,也就是给他回一条短信,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一直到那天,他们再一起去超市,他才知道,原来这是躲避。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都进了腊月二十,天气却忽然升高了几度。暖和了不少,也没有风,易辙觉得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出去溜达溜达。特别是许唐成本身体质就弱,这连着得有一周的时间都憋在实验室里,对身体实在不好。计划一番,他便在快要吃午饭的时候跑去实验室等他。
他站在门口,侧身向里望,看见许唐成坐在最靠墙的一排,耳朵里塞着耳机,正认真看着电脑屏幕。旁边的一个男生碰碰他,许唐成立即抻下了耳机。那个男生对着自己的屏幕说了什么,许唐成歪过身子,握上了他的鼠标。
“同学你找谁?”一个刚接了一杯热水回来的女生看到他,好心询问。
易辙说了许唐成的名字,那个女生便点点头,贴心道:“我去帮你叫。”
他的目光追随着女生的背影,就看到许唐成朝自己望了一眼。他还没来得及朝他笑笑,他就已经站起身,收拾座位上的东西。
“怎么了?”
楼道里很安静,许唐成的声音闪得很近。易辙稍稍动了动脚下,拿出原本就准备好的借口。
“我想去超市,买点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吗?”
许唐成看着他,慢慢将手中的耳机线缠好。
易辙的目光随着耳机线转,等到整齐的一团穿过许唐成的手指,被他握在手里,他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他的嘴角向上翘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许唐成却都看在了眼里。
“我……我实验室……”
许唐成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张开嘴,才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出一个欺骗他的谎言。他捏捏手里的耳机,对上他期待的目光,还是说:“去吧,也没什么事了。”
后来回想,那第一次的妥协大概就叫做心软,而心软,则更像是从一开始注定的结局。
他那时做不到骗他,最终也没能骗得了自己。
到了超市,依旧是他推车,他走在一侧。
来这里本来就是他想要找许唐成出来的一个借口,易辙实际上也并没有真的需要什么。两个人转了一圈,购物车里只被扔进了几包零食,一支牙膏。
易辙看向许唐成,问他:“你不用买什么吗?”
“不用,”许唐成摇摇头,“过两天就回家了,没什么要买的。”
结了账出来,在快要出门的地方有稻香村的糕点,易辙留意到许唐成那边多看了一眼,便问他要不要买。但许唐成还是摇头,说不用。
易辙到这时觉得有点奇怪,他们往常也会一起逛超市,许唐成也喜欢买一些话梅、饼干类的零嘴,今天却什么都没买,就算要回家,好像也不用这样。他思考了一会儿,微微侧过身子问他:“你是不是又不舒服?”
许唐成一怔:“没有啊。”
易辙怀疑地打量了他一圈,才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许唐成想多解释一句,又想到什么,继续保持了沉默。
说了这么两句话,已经走到了稻香村的摊位前。易辙停下来,退了一步,隔着玻璃窗向里看:“我还没吃过稻香村,好吃么?”
“还行,我就觉得绿茶饼挺好吃的,别的没感觉。”
“那我们买几块吧。”
所有的点心都被摆在落地玻璃窗的后面,有一层层的格子,从地面而起。
易辙弯下腰,目光晃了一圈,找到许唐成所说的绿茶饼。但等他回头,想向他确认是不是这种时,却看到站身后的许唐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他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目光竟没办法从他的眼睛上移开。老板隔着玻璃窗在问他要哪种点心,他却不知为何,突然慌了一下神。等他回过神来,许唐成已经轻声告诉老板,要五块绿茶饼。
再看向许唐成时,刚才的那个复杂眼神已经像是他的错觉。
易辙原本的计划就是,逛完超市,也就中午了,正好可以对许唐成说顺便吃个饭。他早就看中了一家主打虾饺云吞的馆子,听班上的女生说味道非常鲜。
往日都是许唐成带着他去各种各样好吃的菜馆吃饭,还是第一次,是他发掘了一个地方,然后带他来。
他们找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点了一份虾饺,一份云吞,外加两道菜,一份流沙包。易辙在服务生离开后打开了装绿茶饼的袋子。他捏出一块,先递到了许唐成的面前。
许唐成轻轻摇头,看着他:“我不吃了。”
“为什么?”易辙依然没有放下,“我觉得你胃口好像还是不好。”
许唐成自然知道不是胃口的原因,但向易辙解释的时候也只是避重就轻,说自己其实只喜欢吃这个饼的皮,馅太甜,他不爱吃。
“那你就吃皮。”易辙在他对面笑,“正好,你先咬两口边上,剩下的我吃。”
其实这话并没有什么意思,许唐成回想,好像在易辙上大学以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吃饭,他吃不了的、剩下的,易辙也都会拉过去吃。就像那天他送他去车站,吃早餐的时候,易辙也一直吃得很慢,是在等他先吃完。他还开过玩笑说,看来两个人身高有差距不是没有原因的。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似乎真的有些亲密了。
易辙并非表现得毫无破绽,怪只怪他竟然慢慢习惯了这种节奏,丝毫没有意识到易辙为何要这样。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一直等待他的人。
“不用,你吃吧。”
这还是自许唐成生病以来,他们第一次到外面吃饭。易辙猜测是不是因为太久都没有一起出来吃饭了,这顿饭的气氛似乎一直都有点奇怪。
他一直琢磨着到底是哪里不对,但一直没分析出什么。直到快吃完的时候,他问许唐成什么时候回家,许唐成却没听见似的,一直看着碗里,没给他任何回应。易辙这才想明白,原来这顿饭的尴尬,是尴尬在许唐成很少说话。
易辙又猜了许多原因,猜是许唐成的心情不好,猜是实验室没做完的事情太多,猜是他遇到了什么需要耗费心神的事情。猜了这么多,他都没猜到自己头上。毕竟他现在已经在极力压着自己的那点心思,试图让自己在面对他时,纯粹只有坦荡的关心。
尽管易辙尽量去找话题让许唐成开心一些,却好像效果并不太好,许唐成也会像从前一样给他回应,和他随意聊着,易辙却还是感觉不大对。最终,依然是在有些别扭的氛围里,结束掉了这顿饭。
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时,是许唐成在前面的方位。但易辙习惯性地越过他去帮他推门,两个人的手便在门把上撞到了一起。
本没有什么,却没想到许唐成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他避让的速度,脸上的神情,让易辙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那明显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而从前的许唐成并不曾这样。
门没推开,许唐成被夹在他与门中间。
躲闪、沉默,这一系列的不对劲,让易辙突然有了一个很可怖的猜测。但直到两个人各自无言地回到学校,他也没敢去求证。甚至,巨大的慌乱笼罩着他,他连口都再开不了。
“听说,你要退学生会?”
刚刚走进校门,许唐成忽然这样问他。
“嗯,”易辙依然恍惚,对于他的问题也回答得过分规矩,“退了。”
“为什么?”
许唐成试图让两个人的相处回归到从前那样,但问题问出来,他才觉得这三个字被自己说得生硬,连表情都像是一个在做例行追问的考官。说到底,自己还没有那么强大的功力,能够在易辙面前镇定地演戏。
易辙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他的呼吸都是乱的,回答他的问题时,也断断续续、毫无逻辑。
“我看不惯,看不惯他们那一套……就,挺没意思的。”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具体的原因都没说出来,强打起精神,接着说,“老师恨不得让人都点头哈腰,还有一些人我也不……”
最后两个字被他留在了嘴里,因为过于敏感,引发了一些让他慌得手脚发软的联想。
还有一些人我也不喜欢。
那天的回程像是一场噩梦,他知道许唐成一定是发现了,只不过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假期前的最后几天,他都再没去找他,甚至也不知道他到底何时离校,何时回家。早就已经进入春运的阶段,这时已经不可能买到回家的火车票,易辙做好了打算,等过几天去他实验室偷偷看一眼,他要是走了,自己就去客运站排长途大巴。
但没等他去偷偷看,陆鸣忽然在学生会的群里问,有没有还留守在学校的学弟学妹,临走前一起出来吃个饭,他请客。群里立刻有不少人说他虚情假意,等大家都走了才说要请客。易辙看了一眼便关掉了QQ窗口,假装没有看到,不作回应。可陆鸣神通广大,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他还在学校,很快就来单独跟他聊天,让他就算想退会也一定要去。最后还捎带说了句,自己还请了许唐成来。
本都拒绝了两句,在陆鸣把“许唐成”抛出来以后,易辙呆呆地看了屏幕半天,还是敲下了一个字。
好。
合上电脑,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一直在回避的问题——自从那天开始,许唐成就再没主动联系他了。
那天买的绿茶饼还好端端地放着,易辙没吃。因为不敢。

第三十章

这天晚上易辙没吃饭,关了电脑之后,他便一直放空般地躺在床上。日光收了,天空暗了,视线中也逐渐没了光。再加上室友都已经回了家,屋子里空荡得很,这样一来,好像就连思考都有了更多的空间,他终于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一条一点都摊开来,摆到面前,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去琢磨。
现在的情况,好像说坏,也不算最坏。起码许唐成并没有明确地跟他划清界限。只是易辙多少有些懊悔,觉得或许自己还是想明白得还是太晚了。如果早一点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两个人之间便不会有这么尴尬的局面。
想得入神,他都没听到郑以坤推门进来,叫了他一声。
“想什么呢?”郑以坤见他没反应,开了灯走过来,拍拍他的床沿,“走了,打台球去。”
台球。
易辙在短暂的恍惚后适应了明亮的光线,侧过头,看着郑以坤的脸,眼前却又总被另一张模糊的脸挡着。
碰不得,拨不开。
怕是自己这两天思考太多,想魔怔了。又或者说,许唐成的影子是真的无处不在,随便什么事情,在他这里都能够与他有关。
像是有一股酸涩的感觉从骨髓渗出来,但融入血液之后,却又能感觉出细微的甜。易辙眨眨眼,竟觉得这样也很好。
“你……”郑以坤和他对视半晌,挑挑眉,“失恋了啊。”
愣了两秒,易辙忽然一下子坐起来,盘腿看着站在床边的人。
郑以坤看他一副戒备警惕的样子,低头笑了一声:“你紧张什么,我又不笑话你。”
易辙没说话,但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盯了他几秒,才错开目光。
“你吧……”郑以坤把手搭在床边的栏杆上,抬着手指点了几下,才说,“其实挺单纯的。”
迎上易辙不算友好的目光,他无所谓地抬了抬嘴角。随后靠着上床的踏梯,从兜里摸了根烟出来。
易辙立即平静陈述:“宿舍不让抽烟,要抽出去抽。”
“得,”郑以坤收了打火机,烟却没放起来,他夹在手指间一溜玩着,接着说,“那我猜猜你的故事啊,你呢,不用表态,我说的话要是有点用,你就听。要觉得都是在放屁,吱一声,我就麻溜儿地滚,行不?”
打量了他一会儿,易辙算是默许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和人谈论那些隐秘的情感。虽说要是把郑以坤这个人拎出去,跟人说他是A大的,人家肯定不信。但有一点易辙可以确定,郑以坤这个人活得非常自我,绝对不会拿别人的事当回事,换句话说,待会儿只要出了这个门,对于今天说的话,郑以坤就半个字都不会提了。
“就你这种状态,绝对是暗恋,对吧。”
郑以坤突然肯定地扔出这么一句,易辙只能跟他大眼瞪小眼地沉默着。
“以你的性格,还有你那一看就肯定一片空白的情感史。你要是在谈恋爱,你不可能是这种状态,”郑以坤解释完,还侧头想想,补了一句,“我估计你那嘴天天都得咧到太阳穴去。”
易辙非常不喜欢他在谈论这个严肃到有些沉重的问题时,开这种不着调的玩笑,他瞥了郑以坤一眼,觉得他今天也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转身,不抱希望地又躺下:“你给我咧一个看看。”
“爱信不信,你绝对得这样。成绩什么的我不敢说,就看人这方面,我打赌A大没人比我狠,你一看就是那种死心眼儿的。”
易辙没忍住瞪他,怎么自己这么多年痴痴的情感,到他这就成了死心眼了。
“行行行,不是死心眼,一片深情行了吧?不过在我看来,都一样。”郑以坤倒是好脾气,还是一直笑,“我为什么说你单纯呢,死心眼儿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不会真觉得暗恋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吧?”
尽管易辙认为额自己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问题,但他的心却不知道为什么沉了下来。或许是因为郑以坤的一个问题就戳破了他曾经侥幸的心里,也或许是预感到,接下来郑以坤的话才是他今天正儿八经要说的。
“兄弟,我跟你说,可别相信什么暗恋。除非你真的是隔了老远暗恋他,平时根本见不着面,不然,只要你们俩是认识的,是有联系的,就不可能是什么一个人的事,他早晚得知道。比如要有人暗恋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易辙当然不想跟他讨论有没有人会暗恋他的事情,他到现在都在固执地从心里否认着郑以坤的话。要有除了许唐成之外的人暗恋他,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察觉。
“我看你这样,估计最近刚被撞破,对方也没什么态度。”郑以坤从栏杆的空隙中伸进手去,拍了拍易辙的胳膊,“纯情小处男,我必须提醒你,别钻牛角尖,这种情况,最大众了。其实也最好解决,你不主动跟他挑明,跟他装个蒜,谁也不会追着你说,‘哎我发现你喜欢我了,我警告你你别喜欢我’。两个人互相装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一反之前的沉默,在郑以坤说完这番世故之言后,易辙翻了个身,看着郑以坤,开口问:“什么叫过去了?”
郑以坤这回想了一会儿,拿出自己全部的才学总结:“互相装傻,不提这些糟心事,起码也还是表面过得去的朋友。”
易辙自然没跟着郑以坤去打台球,在郑以坤离开后,他又躺下,继续望着天花板发呆。手机就在枕边放着,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他才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拿起了手机。
只是在他犹豫着、还没有摁下通话键的时候,屏幕就先亮了起来。闪烁的还是那个名字。
一秒钟,易辙就已经用一只胳膊猛地撑起身子,同时用另一只手接通了电话。
“唐成哥。”他僵着身子,盯住对面的桌子角,紧绷着,集中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那边许唐成应了一声,问:“在忙吗?”
“没有。”
桌角竟然掉了一点皮,不知道是A大买的桌子质量不行,还是自己这个室友天天写代码的时候都要抠桌角思考。
“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如果学校里没事了的话,明天走怎么样?”许唐成顿了顿,解释,“本来打算后天的,但后天同学找我有点事,就想着明天晚上聚餐完走吧。”
“好。”易辙答应下来。
觉得言语单薄,再想说点什么,却完全没了话。
“嗯,好。”
那边,许唐成有些冗余地重复了一句,也忽然沉默了下去。
两个人还从没这样打过电话,好像谁都在小心翼翼的,以致于连正常的交流都受了限。就连一句“忙不忙,吃饭没有”,易辙都心虚得问不出口。明明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却实际是隔了跨不过的万水千山。
这一份尴尬正开始让他觉得难堪,许唐成又开了口。
“那就这样?”
易辙攥攥拳,应:“嗯。”
电话断了,易辙有些烦躁地揪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埋下了脑袋。他又想到郑以坤刚才说的——互相装没事儿人,不提这些糟心事,起码也还是表面过得去的朋友。
按照易辙以前的习惯,如果是聚餐,他都会踩着点到。但这次,他到达餐馆的时间比约定的整整提早了20分钟。
陆鸣定的是附近一家最近很火的新疆菜馆,大堂有些狭窄,虽说他们定的是九个人的位置,但堂内只有小方桌。服务员将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摆了七张椅子——两长边各四张,还有一张如同大家长的座位般被放在了短边。
下意识地,易辙坐到了最末尾的一个位置。
这个座位背对着门口,大门不时被推开,冷风卷进来,说话声席过来,易辙都会忍不住回头去看。只是大部分时间,他还没完全回过头,就已经判断出来人里并没有许唐成。
这样等了几分钟,站在一旁的服务生一直在看着他,许是以为他等得着急,还拿来菜单问他要不要先点菜。易辙摇摇头,觉得店里黄色的灯光照得他心神不宁。待服务生走开后,他起身,换到了正对门口的方向。
陆鸣他们倒是来得很快,几个大一的看见座椅的布局之后就起哄让陆鸣这个部长坐正中间的位置。陆鸣咂咂嘴,拿捏着腔调同他们开玩笑,说两届学长都来呢,他哪儿能往中间坐。
于桉偶尔会出现在学生会的各个活动上,他这个人很会说话,再加上又总被现在的部长会长捧着敬着,学生会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但许唐成并不爱往学生会凑,起码易辙从未见他出现过。
陆鸣这样一说,自然有人好奇另一个学长是谁。陆鸣将许唐成一顿夸后,专门提了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一点:“别的不说,A大校园歌星大赛的名声,就是他给打出来的。他当部长的时候,绝对是到目前为止所有北京高校里办得最牛`逼的一届,校内网上当时刷得哟,多少学校拿他那届当范本。”
陆鸣晃晃脑袋:“不过范本就是范本,可望不可及,现在咱们也办不出那样的了。”
一个学弟纳闷:“有什么办不出的?”
“你不懂,”陆鸣撩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筷子竖过来,敲了桌子两下,“不要觉得拉够了赞助、请够了嘉宾,就能办好一场歌手大赛了。弄唱歌的东西,也是要有音乐素养的,各轮规则怎么定,怎么能在保证公平的同时让比赛的节奏舒服,还得让选手的演唱和观众的感觉擦出更多的火花,这都得花心思……”
对于这些,易辙没经历过,也从没听许唐成提过。他在大学里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时,他还在那个小城,混着过日子。
这么一群文艺部的人凑在一起,等人的时间里当然冷不了场,几个话题同时并行都是常有的事。易辙一杯一杯的大麦茶下肚,听他们聊过一个又一个或正经、或搞笑的点,若是碰上跟许唐成有关的,他就两只手转着瓷杯子,看上面的光圈变幻,垂着眼皮听一会儿。
许唐成一直没来,易辙正想着陆鸣怎么也不给他打个电话,于桉进了门。他被人按到了那个特殊的“家长座”,无奈地笑,又说许唐成还在老师那,要晚点才能到,让他们先吃。
这消息让易辙心里有点泄气,却又好像是侥幸地撇掉了些不安局促,暂时松了一口气。
菜之前都已经点好了,很快,上了几道。热腾腾的气冒着,给人生活的真切感。
大家都说这家馆子的味道不错,虽然是新疆菜,但其实是做了一点改良的,要比寻常的更特别一些。易辙却没吃出什么好吃不好吃来。他筷子都没怎么动,餐盘也保持得干干净净,直到许唐成开门进来,也就夹了两粒花生、一块土豆。
是易辙先发现的许唐成进来,却是陆鸣先喊出了声音。
易辙不作声地望着他进门,朝这边走,只觉得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都刚刚好踏上了他心跳的鼓点。
方才让他觉得心神不宁的灯光像是魔力更大,使得他有一种思想与身体剥离的虚幻感。
“学长,坐这坐这。”
陆鸣身边还有一个座位,易辙身边也还有一个。第一次,许唐成的思想在这种问题上短了路。
易辙大概以为混在大家的目光中盯着他,不会被发现,但其实自从许唐成进了门,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一束过于特别的目光。他不敢跟他对上,便从头到尾都在回应着一直招呼他的陆鸣。
也是这份回避的心情,使得他在那双眼睛的紧密注视下,选了陆鸣身边的位置。
易辙坐在他的斜对面,坐下后,许唐成边回答着旁边人的问题边抬头,也在今晚,第一次和他对上视线。
始料未及的,他心里忽然一阵剧烈地疼。
也是这别人都没注意到的一眼,让许唐成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是已经不可挽回地伤害了他。
易辙就坐在那直愣愣地看着他。
没有悲伤,没有失望,也没有委屈,就只是呆愣着,像是完全反应不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最边缘,旁边的一个空位,像是隔开了他和所有人。

上一回

下一回

返回目录

上一篇
白日事故 (1-10章)
下一篇
饮食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