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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8, 2024 12: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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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不在乎。”
易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厨房,许唐成听到撞门的声音,没有想到,这人竟就这么走了。
在一起这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他能够感觉到易辙已经在尽量压抑的情绪,他也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在同意于桉的交换条件时,他就已经想到了易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想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易辙的心里,许唐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易辙明白,两个人的未来,前提一定是两个人。
厨房里静得不行,许唐成一个人待得难受。他把窗户打开,想抽根烟,但摸遍全身都没寻到。窗户进来的风也是热的,吹得窗台上的塑料袋乱响,徒增烦躁。
许唐成盯着窗外看了半晌,最后抬手挤了挤眼眶,关了窗,想着起码先把饭做了。
拿着西红柿走到水池旁,没控制住手上的劲头,水龙头刚被拧开时,水流便是迅猛的。一声门响淹没其中,在许唐成将水调小的时候,已经有渐近的脚步声。
回来得还挺快。
许唐成低着的头没抬起来,留神听着屋里的动静,却忽然瞥到自己被攥红了的那只手腕。
厨房的门被推开,许唐成反应过来,迅速将带着痕迹的那只手收到身侧,改成一只手握着西红柿。
刚刚愤怒离开的人默不作声地走近,立了那么几秒钟,忽然伸出手,去拿他手里的西红柿。
方才那一番,许唐成也不是没有气的,他手一闪,避开易辙,也依旧不理他。易辙也还是没有说话,但这次他擒住了许唐成的手,强行将那红彤彤的东西拿了过来。
许唐成终于舍了他一眼。
易辙动动唇,说:“凉。”
五月的水,凉什么凉。
心里嘟囔了这么一句,许唐成还是暂时撇掉了些郁闷烦躁,靠在一边看着弯腰冲洗的人。两个人这样的姿势,使得许唐成刚好能够平视易辙,只是看着他一眨一眨的眼睫,许唐成却像是能看到他注视自己时的样子。
按理说,易辙的成长环境不该铸成他这样简单的性子,可他的眼睛却总是诚实的,面对他是喜欢,面对于桉是不喜欢,和孩子一样简单,但比起孩子,又少了那份可以被改变的摇摆不定。
似乎,这么多年他都在独立生长,长成可贵的样子。
易辙把西红柿洗完,龙头关了,便甩着水,看着他不动了。室内又突然静了下来,许唐成垂眸看着地板,都能听到起于易辙指边的风。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太久没出现过这种尴尬的场景,许唐成实在累得很,刚刚情绪爆发了那么一下,此时再安静下来,突然一点都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他慢吞吞地走到案板前,易辙跟在他身后,将西红柿放到他面前。许唐成刚要拿起刀,又想起什么,停住了动作。
“叫外卖吧,”他说,“累,不想做了。”
没等他转身,已经被人从身后抱住。
“对不起。”
耳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音量,不是柔声细语,就是听起来老老实实的,一本正经的,是独属于大男孩的温柔。
“对不起,不该吼你。”
听见这话,许唐成微微拧起眉。他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双臂上,却终究没忍心扒掉。
“易辙。”他叹了声气,告诉他,“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吼我,我知道我给于桉我的数据会让你难受,我没有和你商量,没有提前告诉你,所以你可以吼。”
易辙却说:“不吼,以后都不会再吼你。”
“那你知道我到底为什么生气吗?”
停了片刻,才有气息扫在他的耳廓。
“不该走。”
“不是,”许唐成迅速说,“继续想。”
等不到回应,他便挣开易辙,拉着他的手臂回了身。易辙的眼里满是不解,引得他放慢了语速,生怕他听不进去般,一字一句地陈述。
“我不是气你吼我,不是气你刚刚自己走掉,不是气你打了于桉,也不是气你不肯道歉,我是气你说的“没有意义”、‘不在乎’。”许唐成顿了顿,压下了喉咙里涌出的酸涩。他试图寻找一个更能说明问题的表达方式,所以一会儿过后,他才接着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过得好,不是咱们两个的未来。你现在在做仿真,我们就用那个软件里的模块来打比方。我们的未来不是一个简单模块,根本不能直接用代码写出来,它是一个复合模块,包含着你和我,把你跟我这两个简单模块写出来,这个复合模块才能存在。你说你不在乎,你擅自就要把你这个模块撤掉,你告诉我剩下我自己,我怎么办呢?”
是在许唐成说话的时候,易辙就注意到了他发红的眼睛,他不知道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因为情绪,许唐成眼底的血丝多得吓人。他几乎想立刻回他“我知道错了”,可他有一直坚持的东西,关于许唐成的。他奉若教义,即便是许唐成,也不能全然动摇。
“但是你这样做,会影响你。”
“对我的影响不过是比预计的延期一些毕业。”
易辙没再反驳,但将头撇向一边,不再说话。许唐成知道他这算是无声的抗议,于是耐着心,继续引导:“你就想,任何代码都有个主结构,负责基本功能,我现在只是把我这里那些可以看做填充优化的东西去掉了一部分,但这段代码还能跑。可你如果被起诉了,你那段一时半会儿就跑不通了。”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可以跟我说,你不想让我跟他杠,你跟我说。”易辙狠狠地咬住下唇,刺激自己平复下来,“如果我知道你最终要做这种牺牲,我可以去跟他道歉啊,我去道歉也比你……”
“我不想让你去。”
许唐成忽然打断他。
易辙愣住,而后呆望许唐成半天,看着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才将目光转向自己。
其实许唐成还隐了一句话,但凡他再习惯于表达情感一些,他就能对易辙说一句,我舍不得。
谁舍得看到自己宝贝的人受委屈?凭什么,易辙要去给一个那样的人道歉。
他懂得易辙的尊严、骄傲,并且愿意去维护。
“你不肯跟我说,但我相信你是有原因的。”许唐成说,“我想了两天,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用你的前途换我所谓的前途,我不愿意。”
于他而言,两个模块,两个前途,都不是一个等级的。他不管正确的爱情观是什么,在他的世界里,许唐成就是最重要的,许唐成少吃一顿饭,就是比他自己少吃一个月的饭严重。
“我知道。”许唐成说。
这是一个死循环,他们谁都很固执。也是知道易辙不会轻易被说服,更不会同意他这样做,所以许唐成才独自做了决定,几乎算作先斩后奏。
“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许唐成握住他的手,语气已经算是在哄,“你就当让着我一次,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就到此为止,好吗?”
他期待易辙给他一个妥协的回应,可这个人拧到让他想薅头发。易辙僵着不说话,气得许唐成没顾上手腕,抓起菜刀,一刀剁在西红柿上。
也不知易辙刚刚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许唐成的手腕这会儿竟然更疼了,他手上一抖,松了刀,还差点划伤了另一只手。
“靠。”连同这几天被于桉引出来的火,在疼痛的牵引下,许唐成立时骂了一句。
易辙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切到了手,立马捧过来看。检查仔细了,才发现许唐成一直捂着的是手腕。
“手腕怎么了……”易辙猛地顿住,回想起了刚刚的场景。有些不可置信,又恼又悔,他问:“我弄的?”
“不是。”看到他几乎要绷不住的脸,许唐成摇摇头,“早上没注意,扭了。”
第五十二章
数据和模型给了于桉,其实许唐成觉得影响也不算太大。博士论文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前期的大部分研究成果已经转化成文章,该发表的也都发表了,真正造成空白的,不过是学位论文最后一章的内容。但答辩延期已成为不能避免的事情,突然推迟毕业时间,自然少不了被询问,别人可以糊弄过去,但自己老师那里,许唐成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一番。
老师刚刚听他说起时很是不解,问,上次不是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嗯,有一点内容……需要改进。”许唐成含糊地说。
老师便追问:“改进?哪一部分?”
这话许唐成答不出来。从出事到现在不过十几天,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在原来研究了几年的思路上突然有什么转变或突破。
老师盯了他半晌,突然起身,关了办公室的门。
略微诧异,许唐成抬头,看到他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对自己要求有点严格了。其实你原来做的那个已经足够了,论文你也早发够了,你之前不是想赶紧毕业工作么,要我说不用改了,赶紧答辩得了。”停了两秒钟,似乎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教导学生不求进取的意思,老师便又赶紧摆摆手,笑说,“当然你想精益求精也没什么错,你再多留两年给我干活我才高兴呢。”
前面的话,许唐成并不会接,索性笑了笑,顺着他最后的话往下说:“那不正好么。”
“正好什么啊?”老师一瞥他,“你多留一阵我倒是高兴了,你那个工作没准就黄了。”
许唐成没吭声,但在那晚决定把数据和模型给于桉的时候,他还觉得庆幸,还好自己并没有跟易辙说工作的事情。不然,以这人拧的程度,怕是怎么都过不去这个坎了。
“虽说我这个实验室出去的学生都不愁找份好工作,但是说老实话,签约就直接过户二环一套房这种条件,我估计也没第二个公司给,就算是我之前说的推荐你去我朋友那里,他也给不到这么好的条件。”
“我知道。”许唐成轻轻点头,但短暂停顿后,又接着说,“但是也没办法,我确实对最后的部分还不太满意。”
当初被那家公司联系的时候,他也是吃惊的,毕竟还没听说过哪个公司在学校挖人这么狠。
这种入职福利加上对方给出的薪资,许唐成说不心动是假的。他自认算是一个活得很现实的人,从前看着周慧细细算计着家里的钱,筹措许唐蹊和许岳良的医药费,分配家里的各项开支,使得他早早就对于钱的重要性有了认知。所谓认知,并不是说钻到了钱眼里,而是认识到他需要足够的钱来保障生活,应对意外。他想要给家人更加安稳舒适的生活,也一直在为此努力着,所以当对方将这诱人的条件抛出来时,许唐成的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一种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的释然感。
老师看着他,张了张嘴,又阖上。好半天之后,突然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我当初还想把你扔国外去两年,回来让你直接留校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这苦差事,谁都想发发文章,当当人才。我们这个团队教师断层现象太严重了,到现在还就是我们三个年纪不小的老师领着,这样不是个事儿。这个团队需要有年轻人支撑着运行下去,我希望等我退休了,干不动了,我好不容易带起来的团队不会散,还能继续干点有意义的工程。但你那时候不愿意出国,也就算了。”老师想了想,带着打趣的意味说,“不过现在一想,就算你出国了,具备留校条件了,我估计我也留不住你。你在咱们学校干,也且买不起二环的房呢,有更好的生活在你面前摆着,我作为老师也不能拦着你不让你去。再说了,你值这个条件。研究生也好,博士也好,你跟着我做工程的经验,外面那些工作了几年的人都不一定比得上。”
自己的老师向来不是话多的,平日也内敛得很,这番话,已经是许唐成听过的最直白的夸奖。或许是因为他要毕业,要找工作了,老师今天不再是那个总告诉他们把自己做的方向吃透、不能一知半解的严谨老头儿,而是更亲近了世俗道理,像是在对待自己终于长大的孩子。
“说这么多,也不是完全鼓励你向钱看,但是好的机会要抓住,这道理你不至于不懂吧?”
许唐成沉默片刻,点了头。
这个工作机会的确难得,不止是因为薪金,更是因为他所了解到的公司情况。他一直期望能找到一份有创造力的工作,不必花费大量的时间在无用的流程上,而能够集中精力,和团队一起攻克一个难题。
这一家有野心、有实力的技术型小公司,几乎符合他所有的期待。所以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A大在一年中设置了四个博士答辩时间,许唐成的考虑是,在这几个月赶一赶,依然可以赶在今年毕业。按照对方之前所给的承诺,只要他今年能入职,那份工作就不会黄。
找到一个新的创新突破点,把最后一章重做,甚至因为因果的牵扯,或许需要重新编排论文结构……要在几个月内完成这些,听起来似乎有点玄幻,但许唐成却是必须要做成。
把学校的事情收了尾,在开始忙之前,他带着从日本带回来的礼物回了家。唐蹊已经在读大学,家里只有周慧和许岳良在,许唐成将礼物摆出来,一件件说明完是什么、怎么用,才说,结下来一段时间学校里比较忙,可能会很少回家。
许岳良是多少了解过许唐成找工作的事的,这时便有些奇怪,问:“之前不是说没什么事了么?”
“毕业论文还要改一改,所以答辩要往后拖一段时间。”
“那你之前提的工作?”
“不影响。”
许岳良点点头,直说只要许唐成心里有数就行。倒是周慧,一脸的愁:“还要改论文啊,那会不会太累啊?”
大概做妈妈的担心的点都会和别人不一样。打从许唐成读博开始,周慧就一直怕他累着,就连平时看到什么关于博士的社会新闻,都要小心地跟许唐成提一提,生怕他压力大。
“不会。”许唐成笑得轻松,也很快转移了话题。
七月,有几天热得离谱。
仗着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许唐成和易辙通常会在中午回去睡四十分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天阳光太强,从那时起,许唐成失眠的症状开始显现出来。
起初只是午睡睡不着,到一个月之后,夜晚的睡眠也变得不踏实,易辙在晚上起来上个厕所,很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得许唐成立刻醒来,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直到天光大亮,他还要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赶去实验室。
这样的恶性循环是最可怕的,所有的伤害都能反馈到身体上。
睡不着,头痛,这些状况许唐成却都不敢和易辙说。甚至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不敢提自己的忙,不敢对着易辙喊累。
这天他们照旧回去午睡,躺下没多久,易辙的呼吸就已经变得均匀。许唐成翻了个身,背朝窗户侧躺着。
他们的窗帘是淡绿色,是两个人一起敲定的颜色。这颜色好看,但不中用。窗帘的遮光度不够,即便已经盖住了整扇窗,屋子里却还是被光亮占着的。薄薄的眼皮也没能挡住过于泛滥的光线,许唐成闭着眼,只觉得眼前依旧是明晃的一片,心烦得很。
到了闹钟响起时,他已经头痛到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迷迷糊糊间听到的,到底是不是铃声。
易辙开始时没发现,只以为许唐成是没醒,便关掉闹钟,不作声地在一旁静静躺了一会儿。但接近两点半,许唐成还没有动静,易辙这才转过头,打算叫醒他。
但让他微微惊异的是,一旁躺着的人深锁着眉头,不仅不像睡着的样子,看上去还不大舒服。
“唐成哥。”易辙扯了扯空调被,轻声叫唤道。许唐成咕囔一声,将脸往被里埋,还把易辙的胳膊拉过来,遮住了露出的半只眼睛。
“没睡够吗?”易辙凑近了一点,问。
“没睡着。”
“几点了?”整张脸几乎都埋在被子里,使得许唐成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快两点半了。”
许唐成听了,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坐起身。他拽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企图利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一些,但里外的疼痛感加起来却带得头皮一阵发麻。
易辙跟着坐起来,还有些愣:“这么长时间,没睡着吗?”
许唐成摇摇头。
他今天实在难受,难受到心在易辙问他的时候,居然没忍住,说了一句:“中午总睡不着。”
“那要不……”易辙顿了顿,“下午别去实验室了?”
这话易辙说得不自然,许唐成听得也不舒服。他拽着头发的手还没放下来,一时间,竟然对着摊在腿上的被子发起了呆。
两人在一起之后,易辙对他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算有时习惯简略,在表达关心上,也从来都是坦坦荡荡。这样舒服惯了,许唐成都已经快忘了那种他们两个人分别小心翼翼的情景。
空调被关掉,扇叶不慌不忙地合拢。
思绪像是在顺着扇叶运行的轨迹缓慢往回爬,许唐成猛然发觉,两个人之间这种别扭的氛围,已经成了最近的常态。
他怕易辙自责,怕易辙难受,所以绝口不提自己艰难的现状。可朝夕相处,易辙那一双眼睛里又从来只装着他,便不可能看不出他的疲惫。
至于易辙也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是什么,许唐成不确定。或许是因为仍然介怀许唐成对于那件事的处理方式,毕竟,他从没认同过许唐成的做法,只不过因为不想争吵,所以不再提这件事而已;又或许,他是仍然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笼子里,觉得是自己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所以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劝许唐成不要那么累。
这些都是许唐成一时之间涌出的猜测,似乎,他也无从得证。
两个人走到学校,路上的闷热加重了许唐成身体的不适。他朝后仰着、左右各一下地动了动脖子,颈椎穿来痛感的同时,还伴随了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许唐成站的位置是电梯的角落,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什么,但那只手就像自己有主意一样,半路改了方向。
闭塞的空间,冷白的灯光,冰凉的电梯扶手。许唐成缓过神来,觉得这样的环境简直糟糕透顶。
电梯到达三层,同乘的人都走了出去。
许唐成有种想现在也跟着逃离这里的冲动,但猝不及防,忽然触及到记忆中一个画面,使得他一下愣在了那里——曾经的某一刻,也是在电梯里,易辙告诉他梨涡可能是刚刚才有的。
人累到了一定程度,心理防线大概是真的容易坍塌。许唐成看着易辙的背影,被颓丧之感袭了满身,不止心里酸软,还差点一个腿软,瘫坐到地上。
各种突然涌出的想法在脑中杂成一片,像是这些日子里混乱的睡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逻辑思维能力一向很好,却怎么都理不清,到底为什么明明两个人相爱着,却爱成了今天的局面。
他走了神,所以没看到在电梯门再一次打开后,易辙已经转身看了他半天。
“嗯?”许唐成匆匆扫了一眼楼层号码,“到了?”
被易辙看得心虚,他迈开腿,往前走,却在走了一步后被身侧的人拦腰拖住。易辙劲大,一只手臂,就箍得许唐成动弹不得。
“你不舒服。”
不是疑问句,而是直接肯定。
到了时间,电梯门开始合拢。
“没有。”许唐成将两只手都扒上他的胳膊,试图让他松开自己,“别闹,门都要关了。”
易辙没动,胳膊还死死地横在许唐成的腰间。
应该是一层已经又有人摁了按钮,许唐成眼睁睁地看着显示面板上出现了朝下的箭头,楼层数字开始递减。
他状似无奈,看了易辙一眼:“下去了吧。”
易辙却说:“我带你去医院。”
“我真的没有不舒服。”许唐成看着数字已经变成了2,赶紧同易辙打商量,“你先放开我,别人进来会觉得很奇怪。”
易辙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大有绝不放手的气势。不知是不是许唐成想多了,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似乎不止是坚定,还有被藏得很深的迷茫。像是一个聚焦在人身上的特写,他在前进,周遭却是被虚化的大雾。
一层,铃响。
在许唐成已经快要在这样的眼底动摇,犹豫着要不要全盘托出、再试着沟通一次的时候,易辙忽然放开了手。
门打开,外面有些喧闹。身旁的人又恢复了静默,转了身,目视前方站着。
第五十三章
那天以沉默收尾,易辙将许唐成送到实验室的门口,临别也只说了一句:“不舒服的话给我打电话。”
许唐成看着他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终究没寻到合适的话来说。
于桉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痊愈,并且又恢复了往常彬彬有礼的模样。实验室的一群人不知内情,纷纷关心着他的身体。也有人追问了几句打架事件的前情,等于桉拿了些东西走了,几个未散开的人还在小声议论着那天的事情。许唐成坐在一边,耳朵被迫捕捉到一些字眼,只觉得隔着耳机,都能听见烦乱。
他拿了水杯,起身到外面去打水,却没想,刚刚到了饮水机旁,突然收到了于桉的短信。
智能手机就是这点不好,消息的每一个字都直接平铺在桌面上,连选择不看的机会都没有。
“来楼梯间,易辙在。”
饮水机“嗡嗡”地响,许唐成看着那个黄色的指示灯,愣了愣。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个不算通畅的午后,易辙绷着背脊离开的背影。
楼梯间的大门是暗红色的全木,没有小窗,所以隔着一扇门,许唐成对于里面的情况完全无从得知。他将手放到扶手上,犹豫片刻,又收回来,转而进了电梯,向上摁了三层。
他们实验室所在的大厦很高,大家理所当然地选择电梯,楼梯间便鲜少有人到访。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空气流通不畅闷出的尘土味道。从三层之上的楼梯往下走,许唐成始终贴着墙,也尽量小心着不发出声音。下面两人的交谈并不热烈,他走下两层,楼道内都保持着一片寂静。直到很突然地,他听到了一声很熟悉的,“对不起。”
脚步猛然顿住,许唐成握紧了手中的水杯,蹭了两步,从扶栏之上朝下望。
俯视的角度,易辙又低着头,使得许唐成只能看到他的黑漆的头顶,和因弯腰而露出的后背。他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回去,然后不出声地靠在墙上,听着易辙缓缓地说着道歉的话。短短的几分钟,却让许唐成觉得像是过了几年一般漫长,他克制住了两次想把水杯里的水倒到于桉头上的冲动,还回想了好多次易辙在近些日子里少言寡语的表现。
他忽然发现,易辙在做什么他认为重要的决定时,一定是闷着不出声的——从前决定喜欢他是,现在决定放下自尊也是。
许唐成早已不在什么中二的年纪,但有时候也会怀疑,是不是为人善良,就真的会有更大的概率被恶意命中。做错了事情的人不觉得自己错了,尽管无耻,却活得逍遥自在,而被害者却因为不愿牵连身边人,不愿让自己变成同样恶毒的人,便只能将所有的遭遇划归为一次教训,独自承受。毕竟,有良心的人才有软肋,而软肋能给自己以最大的慰藉,却也是被伤到时最疼的部位。
再回到实验室,大部分人已经出去吃晚饭,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许唐成最新理出的一套算法流程,他看了半晌,将手放到键盘上,继续敲了两行。
于桉很快推门而入,许唐成没有抬头,却也能感觉到他正朝自己走来。
“唐成。”
许唐成恍若未闻,但点了点鼠标,将编辑页最小化。
于桉笑了一声:“你不用防着我。刚才我听见楼上有推门的声音,但是始终没听见什么脚步声,是你吧。”
许唐成这次抬头,没什么表情地问:“什么?”
于桉不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拉过旁边的凳子,坐到了许唐成身边。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是不是你,你自己知道就行。”
或许是于桉离他太近,许唐成第一次在看恐怖片之外,体验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明明实验室没什么异味,甚至一个学妹还刚刚搞了一罐好闻的熏香放在这里,许唐成却突然觉得恶心。
“其实你一开始说得对,我要你这数据什么的,根本没用。”一个U盘被放到桌上,于桉摁着它,将它推向许唐成,“而且这东西是你的,你想证明这是你的,不可能没有办法,学术造假加剽窃是多大的罪过,我知道。除非我傻,才会真的把这东西安到我的论文里,给你们把柄抓。”
实验室里最后一个滞留的学弟也出了门,一时间,空空的屋子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而且你要相信我,唐成,无论怎样,我不会害你。”于桉抬了抬嘴角,“听你老师提过你有个不错的offer,我怎么可能因为易辙,就真的害你不能按期毕业。”
许唐成头一次听到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心中竟体会到了点开了眼界的荒唐感。他平静地点头,问:“所以呢?”
“所以?”于桉看似很惊讶,“你和我都明白的事,他却不明白,你说我该说他单纯呢,还是该说他傻呢?而且你看,这都多长时间了,他才来跟我道歉,你拼死拼活这么长时间,我看你都累瘦了一圈,要他一句对不起可真的太难了。我从前就想不明白,他那股莫名奇妙的自尊心到底是有多重要,现在看来,或许在他那的地位,不比你轻?”
“所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比较一下他觉得我重要还是自尊心重要?”
“不全是。” 于桉挑了挑眉,“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以后你就会发现……”
“于桉。”将电脑关机的同时,许唐成淡淡开口,打断了于桉这段每一个字都惹人厌的自说自话。
“嗯?”
“我有同学是学医的,刚好,在北大六院实习。虽然你以后变成什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但看在我们好歹在一个实验室呆了几年的份上,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听我的,有这方面的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一定要去看医生,而且别拖着,不然以后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这是许唐成第一次当面对一个人出言讽刺,他难得恶毒,恶毒完只觉得神清气爽,恨不得再直截了当地补上几句国骂。而在反应过来北大六院是什么地方之后,于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觉得我没事找事?”
“你有事没事的,与我无关。我倒是希望你好好想想,自尊心强的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盯上了我们。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不过你可千万别承认,也别说出来,我听听都觉得折寿。”
许唐成说完便起身离开,没拿那个U盘,也没管那杯一口还没喝的水。
出了大楼,他找了一个阴凉的角落,点了一支烟。烟抽完得毫无知觉,许唐成都没来得及品出味道。他捏着烟蒂在垃圾筒上捻灭了星火,又从烟盒里取了另外一支。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他才扔了已经空掉的烟盒,摸出手机,给易辙打了一个电话。
但意外的,那端无人接听,足够长的响铃过后,电话被自动切断。
许唐成立了片刻,编辑了一条消息:“我先回家了。”
但正要发送,许唐成忽然想起来,易辙跟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跟着老师出去测试,大概要到凌晨才能回来。于是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最后说:“没事,忘了你说今天不一起吃饭了。”
他步行回了家,傍晚的风似乎一直在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裹着果香拂过来,轻柔又缓慢。可惜许唐成辜负了自然的好意,到了小区门口,他还是觉得在半盒烟的时间里积累起的一团闷气散不去。好在脑子比心情更懂得生活,它想到了家里那空荡荡的冰箱,于是支使着许唐成,在大门一侧的水果店买了几个苹果。
老板见着熟人,立刻指了指一旁的两篮:“这两样都是上午才上的,好吃。”
许唐成笑了笑,从两篮里各自捡了几个。在吃苹果上,许唐成和易辙的品味极其不同,易辙只吃脆的,许唐成只吃面的,所以他们从来都要买两样,一般是一共五个,二面三脆。
到了家,易辙的短信才回了过来。
“刚刚在跟这个公司的人交流。你吃饭了吗?”
许唐成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叫得他更觉心虚。他答非所问,回复易辙:“我回家了。”
易辙一如往常,固执地追问:“没吃饭?”
“没吃……”
许唐成发送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饿,我买了苹果,一会儿吃个苹果。”
易辙则飞快地否定了他的安排:“不行,你得吃饭。你待会还去实验室吗?不去的话我给你叫外卖。”
许唐成知道他出去测试时其实时间很不自由,怕给他添乱,赶紧说自己马上就点外卖。可易辙明显对于他并不信任,已经很快把点好的外卖单子截图给他,是他们平时喜欢去的一家粥店。
没等许唐成回复,易辙又追过来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这边的结束时间大概要到凌晨三点钟,让他自己睡,他明早再回去。
许唐成皱了皱眉,记起上一次易辙出去测试,回来以后怕打扰到他睡觉,硬是拖到早晨七点钟才回家。
“你结束后就直接回来吧,别去实验室趴着。”
易辙没再回消息,估计是给他点完外卖,就被拉去干活了。
自己的小男朋友一向不拿钱当钱,许唐成收到了外卖,才知道这人刚刚给他发的截图也就截了一半的菜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谁们家给一个人点包子,点两种口味就要两屉的,养猪都不带这么养的吧。他对着那半桌子的菜,瞪了半天眼,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洗完澡,把菜和粥放凉了,通通塞到了冰箱里,给那个食量大的人留着。
擦着头发,许唐成用另一只手拎起手机,进了卧室。
本想着磨蹭了这么久,易辙那边总得有点回音,却没想手机桌面上还是干净得很,除了时间的数字非常活泼地跳到了十点钟之外,和方才相比再没有任何变化,清冷又无趣。
许唐成把手机扔在床上,又用两只手使劲揉了两下头发,才到靠近窗户的那个床头柜里去找吹风机。
他平日细心,不过在对待自己的事情时,却往往都是能省则省,能一分钟做完就不用两分钟。所以他直接把吹风开到最大档的热风,胡乱地撸着头发,想快点吹干、赶紧睡觉。目光也就是无意间溜了一下,瞥到的陌生的东西,却使得许唐成在吹风机的噪声中发了呆,直到因为他的手长久未动位置,热风烤得那片头皮发疼,他才一个激灵,连忙关了吹风机。
卧室的窗帘被换了。
早上起来还不是这个样子,那便应该是今天换的。
按照许唐成的审美来说,这窗帘着实很丑。表面是亮兮兮的银灰色,上面的图案还是有些俗气的大红玫瑰。他用一只手捏起窗帘的一角,摸了摸那布料,却发现这布料厚得可以,里层还像是有涂层。许唐成凑近了仔细辨认,没看出到底是什么涂层,就觉得看上去挺厉害的。
床头柜上有个小台灯,粉色的Hello Kitty,是当初他们买床上用品、商场里搞活动赠的,许唐成本着不能浪费、勤俭持家的原则,把台灯强行安置在了床头柜上。刚放上去的时候易辙抗议过一次,说是太可爱,气质太违和,自己下不去手。许唐成当时看看他,又看看那只粉猫,下一秒就拉着他的手,摁在了猫脑袋上,然后转头问瞪着眼睛的人:“这回下得去了吗?”
许唐成将那盏小台灯打开,举到窗帘后面,贴近了那厚厚的布料。
果然,一点光都不透。
好似还嫌不过瘾,许唐成把房间的灯关了,在一片漆黑里用窗帘包住台灯,又试。
真的一点也看不见光嘿。
他一下一下摁着开关,像小时候得了个什么喜欢的玩具似的,玩起来没完没了,恨不得抱着睡觉。他不禁开始想易辙是怎样去挑窗帘,怎样一脸严肃地研究遮光度,想着想着,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自然没能做到的事,易辙却能做到。
刚才那桌子关心过剩的晚餐起了一半的作用,到现在看到这窗帘,许唐成憋着的那口气算是彻底消散了。往常到了午休之前都会觉得烦躁,因为想睡却睡不着,但现在,他忽然开始盼着明天的中午快点来。
或许是因为今天这心情一落一起,跌宕得厉害,许唐成躺下后想赶紧入睡,脑子里却在不受控制地过电影。一会儿是楼梯间里那压抑的一幕,一遍遍浮出来,惹他心疼,一会儿又是那满窗不算好看的窗帘,有个人像是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一个劲儿地朝他喂糖。
他裹紧了被子,一骨碌,滚到了易辙睡的那一侧。
本来以为会稍微安定一点,没想到换了个边,胡思乱想得更加厉害。而在众多或反思或后悔的念头里,突然冒出一个现在就可以验证的,许唐成猛地睁开眼睛,一撑胳膊,起了身。
他把卧室的灯打开,开始翻柜子翻抽屉,最后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大坨目标物。
许唐成蹲下来,伸直了胳膊把那坨东西拽出来,果然发现除了被换下的旧窗帘,还有一套没见过的。这套的遮光度显然没有现在挂着的那套好,许唐成抻平了一小块,对着头顶的灯看,虽然不至于漏光,但是整片布面还是有了点亮度的。
就说吧,这败家的个性,怎么可能一次就买到满意的。
他把两套窗帘都叠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才又去洗了个手,上了床。
不好的、不愿意被他看到的事情他就当做没看到,但好的事,他便擅自将他们亮出来了。
凌晨两点钟,刚刚从控制室出来的易辙收到了一条短信,他一看内容,再一对时间,眉毛立即卷了几个褶。
“睡不着,等你回来。”
正在跟他说话的学长被他突然变得肃穆的神情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便询问了一句。
“没事,”易辙摇摇头,低头回复了一条消息,才问,“还有多久能结束?”
“等老宋那搞完了,咱们再测一波就行了。”学长看了看时间,“得看老宋那顺不顺利了。”
易辙听了立即转身,往回走:“我去帮忙校对。”
第五十四章
易辙紧赶慢赶,到家时也依然是个前后都不沾的点儿。他小心地开了门,又绷着劲,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门硬拽上,这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卧室的门关着,易辙想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把门推开条缝儿,想先看一眼许唐成。
他怕吵醒睡着的人,所以就站在门口,没敢进去。但床上的人却在他刚刚推开门时翻了个身,不大清晰地叫了他一声。
被他吵醒了?还是没睡?
易辙连忙走进去,又听见许唐成说:“你终于回来了,快点睡觉。”
“嗯,”易辙将手臂撑在床上,弯腰凑近他,小声道,“我先去冲个澡。”
操作室一股子金属的味道,待了这么久,易辙怕自己的身上沾了。
“别冲了,”许唐成这会儿倒不讲究干净了,他拉住易辙的手腕,没让他走,“都几点了,赶紧睡会儿。反正床单被罩该换了,明天我一起洗了。”
他这样说,易辙便只去洗了把脸。
许唐成在等他时把台灯打开了,易辙再回来,看见许唐成正趴在床上,拧着台灯的旋钮,指挥着灯光忽明忽暗的变化。大概是在床上躺了很久的缘故,许唐成的头发有些乱,浅黄色睡衣的领口也歪着,露出脖颈到肩膀的那一小截弧线。
许唐成穿睡衣都喜欢穿那种纯棉的,一点别的都不掺,摸上去不是完全的软,还带着温暖的干燥感。
易辙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此刻看到这番情景,心里忽然彻底安定了下来。
“你一直没睡?”他迅速脱了衣服,爬上床。许唐成把被子往他这边匀了匀,待两个人都躺好以后,关了灯。
“没有。”
虽然黑着灯,看不见,但许唐成却像是能感觉到易辙迅速拢起的眉峰。
“明天我们去医院吧。”
易辙说完,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应,直到他准备再一次开口说服,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好。”
“不过,”许唐成翻了个身,正面对着易辙,“上午去医院,下午要听我的。”
这没什么难的,对于易辙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条件。他于是答应得痛快,顺便催许唐成快点睡觉。
刚才是想等易辙回来,所以睡不着,现在人回来了,许唐成却还是睡不着。
“于桉今天回实验室了。”许唐成说,“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他忽然把U盘给我了,还说什么从没想过害我。”
先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这样静静躺下来说过话,好像那时候一直在顾忌对方的心情,也有太多心知肚明却没办法摊开来说的事情。而这个凌晨有很明显的不同,说不出是谁先改变,反正让许唐成觉得很轻松,很舒服,像是一次无声的坦白。他本来不该在这时候提什么是煞风景的话题,但是有几句该说的,该讲的,今天还是要讲。
讲明白了,这事才能真的翻篇。
“他挺可笑的,是不是?”
对于这个话题,易辙言语吝啬。他只应了一声,一个气音,像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从鼻子里施舍出来的。
“其实,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打他。”许唐成已经打定主意要在今天把一切弄清楚,所以即使易辙如此回避,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他放在易辙手臂上的手轻点两下:“你就告诉我呗?”
易辙却把被子给他盖了盖,搂着他道:“不告诉你,快睡觉。”
“他说他给你看了几张照片,我不相信你会因为什么角度暧昧而生气,你知道,我不会那样。至于别的原因,我想了半天,几张照片到底为什么会让你动这么大的气,最后想出了一点……”
“睡觉。”
“他意淫我?”
环着自己的手臂紧了紧,让许唐成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就说嘛,易辙又不是以前那个禁不起激的半大小子,几张照片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他很恶心。”
静了很久,易辙忽然说。
这下,许唐成明白了易辙到底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他。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有时候他觉得,易辙简直就是在拿出养豌豆公主的劲头对待他,只把好的东西送到他面前,好像那些不好的事,让人恶心的事,他都不该知道。
“易辙。”许唐成拍拍他的手臂,缓着调子说,“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管不了别人做什么,管不了别人说什么,更管不了别人想什么。他有毛病,你跟一个有毛病的人较真,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不行。”易辙在这时打断了他,声音不大,但干脆利落。
许唐成一愣:“什么?”
“别人我管不着,”易辙说,“但是对你,不行。”
相处久了,许唐成很轻易地就明白了易辙的逻辑:别人做的说的,他都不管,但如果这事涉及到他许唐成,那就不单单是“别人的事”,而属于易辙的管辖范围。
“但是他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事去跟他硬碰,不值得,不是吗?”
周遭安静了几秒,让许唐成觉得易辙是在思考。他盼着易辙能想明白、想通点,易辙却非常不给面子,他执拗地说:“不是。”
许唐成打了他胳膊一下。清脆的一声,其实并没有带着多大的力度。
“怎么就不是了?他意淫就意淫去,我又没缺皮少肉,你骂他两句出出气不就行了么?”他有些无奈地问,“以前、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我不顺眼或者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你是还想进多少次派出所?”
被打了一下,易辙反而把怀里的人勒得更紧,他把脑袋埋在许唐成的肩窝,不说话。
许唐成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可到底也没太大的效果,易辙在最后撂下一句:“好,别人怎样我不管,只要别让我知道。”
许唐成这会儿想,幸亏易辙以后不会有孩子,万一生个孩子跟他一样拧,那他俩可有的吵了。
他说也说不动,气也气不起来,末了重重地叹了一声,拍着易辙的小肚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需要成长。”
在一旁好好躺着的人一听,忽然翻身上来,压住了他。
“干嘛?”
厚厚的窗帘,使得外面街上的光都不能透进来半点。易辙没动,也不出声,许唐成完全看不到他现在是怎样的情况。他抬起一只手,摸到易辙的下巴上,果然,发现那里的肌肉在微微提着。
这样他便能想到易辙的表情了。他笑了一声,捏着易辙的下巴晃了两下:“不高兴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吻。开始时很凶,到后来慢慢变得温柔,一下下碾着他有些干燥的嘴唇。
“以后不会了。”
许唐成被他突然的转变惊了一下,但还没来及高兴,晕晕乎乎间,就听见易辙又说:“以后我会找个没人也没监控的地方,让他没法指认我,不会再进派出所。”
没给许唐成反应过来的时间,易辙已经又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然后重新躺了回去。
要不是刚刚被吻得心软,许唐成估计自己会再打他一下。
两个人盖着薄被聊了太久的天,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都没起来。易辙惦记着去医院的事,醒得还早一点,许唐成则是到了十点还拿被子捂着脑袋,说要再睡一会儿。
许唐成这段时间的睡眠实在让易辙太忧心,所以见他真的能睡着,易辙也就没再叫他,想着下午再去医院。但等许唐成醒了,却笑笑说:“我昨天都说了上午去医院,下午听我的,你也答应了。”
易辙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还躺着的人,有点不确定这算不算在耍赖。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许唐成已经起了床,到一旁的衣柜里去挑衣服。
“我今天休息一天,我们好久没出去玩了。”他转头看了看窗外,“今天天气很好。”
稀里糊涂地被许唐成地拉出了门,到了商场,易辙也没捋清楚去医院的事到底是怎么就被混过去了。
从一家常去的品牌店出来,上了扶梯,许唐成拉开自己手里的服装袋子看了看,想到了一个问题。
在扶梯上,他们通常会一前以后站着,许唐成偶尔会对二人的身高差耿耿于怀,所以会在扶梯上找找高个子的视角。他将一只手搭上易辙的肩膀,抬起四根手指拍了两下,问:“你为什么老让我买衬衫?”
不说别的,家里白色和浅蓝色的衬衫都已经成了堆。
“你穿好看啊。”
“那也不能天天穿啊。”
易辙保持了一贯直来直去、顽固到底的思路,在想了一会儿后回头问他:“为什么不能?”
又没有什么明文规定,许唐成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一次败下阵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还没到电梯底端,许唐成已经看到一个穿着粉色工作服的小姑娘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俩。于是下了电梯,许唐成非常善解人意地停了一下。果然,小姑娘立马凑上来,说是公司在本商场新投入了拍照机器,邀请他们免费体验,可以拍两张照片。
许唐成看了眼那些照片示例,发现其实就是升级版的大头贴,可以选边框背景,在拍完之后还可以自己在照片上加各种装饰。
那几台机器的颜色和小姑娘的工作服一样粉`嫩,许唐成无意间一抬头,看到了易辙脸上的表情。
似曾相识。
很快,许唐成就对应上了那盏Kitty台灯。
见他看着自己,易辙立刻警惕地回视:“我不照。”
许唐成对这种可爱风格的照片当然也没什么兴趣,但易辙一脸想跑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想逗他玩。
“要不体验一次?”
易辙看了眼那些又是猫又是熊的照片,保持沉默。
那个小姑娘约是觉得有戏,介绍得比刚刚更加热情。她刷刷地翻着宣传册,递到易辙眼皮底下,一页一页地给他看着里面丰富的内容。易辙想躲,又不好意思直接打断面前的姑娘,就只能直愣愣地站在那,听着她说。
许唐成撇了撇头,忍住笑,等着看易辙的反应。却没想,在小姑娘一通没个停顿的介绍里,易辙忽然应了一声。
略微惊讶,许唐成挑眉看向易辙,发现他一直盯着图册上的某处看。 他侧过脑袋,正要顺着易辙的目光去看,图册却已经被一巴掌阖上。再抬头,视野里便全是一个小小挑起的嘴角。
在外面的时候不自在,真的进到这个小空间里,两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他们。
两个大男生,从前又都没有过恋爱经历,自然是谁都没玩过这东西。许唐成有个妹妹,多少见实广一点,所以全程都是负责操作的那个。
和一开始的抵触不同,看到第一张照片的成品之后,易辙便对这东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人家说好的是可以免费拍两张,他却低头同许唐成商量:“我们多拍几张?”
许唐成看着他加在自己脸上那两个红色桃心,想拒绝,又没忍心。
“行吧,你掏钱。”
易辙拍拍兜:“钱够。”
太久没这么放松,此刻在这隐秘的空间里,周遭弥漫的又全是约会的感觉,使得两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兴奋。他们换着姿势拍了好几张,再加图案的时候,许唐成强行拽住易辙的手,问:“你能不能别往我脸上贴心了,有点创意行不行啊?”
他说着,给易辙的脑袋上加了两只猫耳朵,惊得易辙立马起了鸡皮疙瘩。
易辙没辜负许唐成的满眼期待,这次没给他往脸上加,而是在他脑袋周围安排了一圈心。在许唐成的抗议声中,像是还嫌不够,又将画面里的他整个都用心裹了起来。
说实在的,布局丑得很。
“哎,你放太多了。”作为一个有正常审美的人,许唐成自然嫌弃。不过嫌弃也只是口头的,许唐成到底是一颗心都没擦,将这照片保留了下来。
最后一张,易辙这回在拍照前主动把手搭上了控制按钮,还跟许唐成说:“这张不给你加心了。”
许唐成以为他终于悔改,却没想,快门摁下的一刹,易辙忽然弯腰,亲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动作太快,等许唐成反应过来,朝他看过去,就只见了一个小梨涡,安安稳稳地蜷在那张脸上。
后来许唐成才知道,这个姿势,这样一张照片,就是促使易辙走进这个粉色拍照箱的原因。
那天的照片他们是对半分的,而最得意的这张,被易辙塞给了许唐成。
许唐成一个劲说着自己不要,却笑得如同以往,甚至还微微抬着脑袋,任由易辙以一个正面环抱的姿势将一小袋照片塞到了自己兜里。
一大堆购物袋在他的身侧碰撞,热闹成甜蜜。
阳光太好,玩得太疯,那份好心情也赖着迟迟没走。许唐成和易辙在第二天回了家,刚好临近中秋,许唐成便买了点稻香村的月饼带回去。易辙对这些节日从不关注,进入超市,看见满目的月饼礼盒,他才小声嘀咕了一句:“都要中秋了啊。”
回去时是易辙开车,半路上他接到一个电话,赵未凡的。她问易辙几点到家,说要跟他见一面。
“等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请她吃个饭吧。”先前忙得一塌糊涂,许唐成这时才想起,打架的事之后,他们都还没有好好谢谢赵未凡。他又想了想,有点记不清楚地问:“诶?她和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男生,就是你高考完咱们一起吃饭,挺能说的那个。”
“尤放。”
“啊,对。他和赵未凡是不是在一起了?”
“嗯。”易辙点了点头,“上大学之前就在一起了,挺久了。”
许唐成心里一算,从那时候到现在,四年多了。
“那是挺久了啊。”
他感叹别人的长情,易辙却忽然说了一句:“比我们久。”
这话有点酸,许唐成却听出了里面的遗憾。
想起曾经,他忍不住伸出手,安抚似
地拍了拍易辙的脑袋:“怪我怪我。”
这动作引起了易辙小小的不满,他抽空看了许唐成一眼:“哄小孩呢?”
许唐成说:“哄你呢。”
这话是许唐成第一时间的反应,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已经脱口而出。而等话音散了,许唐成才觉得这回答于自己而言有些违和,反而,更像是易辙惯常的说话方式——不加形容词,不加主语,直白干脆,但一击即中。
易辙也有些意外许唐成忽然这么说,遇上红灯,他转头盯着许唐成看了半天,直看得许唐成干咳一声,低头玩手机。易辙自己笑得欢。
两人在家门口分别,光“拜拜”就小声说了好几遍。
进了家门,许唐成把外套扔在一边,招呼许唐蹊过来吃好吃的。周慧听见他又买了点心,赶紧念叨:“唐蹊不能多吃啊。”
“怎么了?”许唐成敏感得很,听这话音,忙问,“不舒服?”
许唐蹊吐吐舌头,捡起一块蛋黄的月饼,撕开包装:“之前有一点点,已经没事啦,那次是跟同学出去玩,忘了带药……”
“怎么还忘了……”
许唐成一口气刚提起来,就被许唐蹊打断:“好了知道了,以后不会忘记的,那次纯属意外。”
她说完,便忙不迭地躲回了屋,周慧朝许唐成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小丫头已经知道错了,自己也自责得很,让他别再教训了。
许唐成回自己屋里休息了一会儿,临吃饭,忽然接到易辙的短信,说要来给他送月饼。
周慧在客厅喊他,说要帮他把外套洗了。
“好。”许唐成扬声应了,而后给易辙回了消息,说自己不是已经买了很多了吗。
“赵未凡出去玩买回来的,她刚才打开了一个,我尝了尝,还挺好吃的,跟咱们这那种不一样。”
许唐成回了句“行”。
想了想,他又编辑了很长的一条短信过去,大意是让易辙一会儿好好说话,就说同学给了几块月饼,他觉得好吃就送来尝尝。
许唐成自己是打了小算盘的,他琢磨着,等一会儿易辙来送月饼,他正好可以顺势把人留下吃饭。
紧张过后的放松会更接近于精神松懈,在陷在绵软的泡沫池里,躺久了,都忘了外面的地面是硬的。所以第一脚踏在真实的地面上,会忘了力度,忘了那块地面的高度。
商量好了,许唐成想跟周慧学两个菜,便捏着手机出了门。
“妈,待会做个烧茄子?我……”
看到周慧的一瞬,许唐成猛然停了话音,紧接着,许唐成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碎片将手指都击得酸软。
周慧正拎着他的外套,站在茶几旁发呆。她一只手的掌心里攥着一个很小的纸袋,指尖则捏着几张不大的方形图片。
“这是什么啊?”周慧转过头,看过来。
震惊,失望,难以置信,许唐成从未在周慧的眼里见过这样的情绪。
他攥紧了手里的手机,看着她,看着她一直在不停颤抖的手。
“啊?”周慧脚下动了动,将整个身体正对着他。许唐成看到自己的妈妈突然就红了眼眶,她声音尖锐,却像是被一把已经钝了的刀硬生生劈出一个口,塞进嘶哑:“我问你这是什么!”
几张照片朝他砸过来,一瞥间,许唐成甚至能分辨出每一张照片里他们的姿势、使用的装饰。
纸张太小,承不住空气的阻力,所以落向地面时轨迹狼狈,不是飘落,而是坠落——在最高点时忽然换了方向,飞行半途,戛然而止。
第五十五章
关于坦白的场景,许唐成设想过无数个。
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时机,怎样的语言更容易让家人接受,哪些事可以让步、哪些事不能让步……可如今,事情揭示得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准备,就已经“被坦白”。也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真实要面对的现实,就是那无数设想中的唯一,也是最坏的情况。
“怎么了这是?”
许岳良和许唐蹊已经听见声音跑出来,他们对视一眼,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妻子双眼通红,尽管不明所以,许岳良也赶紧走向她,试图安抚。但没等他走到周慧身前,周慧突然扬手,将那件薄外套甩向了许唐成的脚下。
紧接着,她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原本也正往前走的许唐蹊被吓到,愣愣地停在了许唐成身旁。要知道,周慧虽然爱唠叨,却其实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她和许唐成长这么大,周慧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们说过,更何况是做出砸东西这样的动作。
许唐蹊回过神,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周慧痛苦的样子,就不自觉地跟着红了眼睛。
“妈……”她心疼得不行,小声地叫了一声,便往周慧那跑。
“唐蹊,”许唐成伸手拉住许唐蹊,看看她略微苍白的脸色,轻声道,“你进屋去。”
“哥……”
许唐蹊看看他,又看看那边的父母,没动。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啊?说话啊?”
许岳良连着问了几句,周慧和许唐成却商量好了似的,谁都不回答。注意到地上散着的纸片,许岳良弯下腰,刚要拣,许唐蹊已经先一步帮他拾起来一张。
看清楚照片的画面之后,许唐蹊朝许岳良递的动作立刻僵住了。即便对于她而言,这照片的内容也太有冲击性,她一时不知所措,有些慌张地回头看许唐成。
许唐蹊潜意识里觉得不该让许岳良他们看到这照片,可她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来,照片已经被许岳良拿了过去。
看了一眼,许岳良便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头,将视线投到许唐成那里后就再没收回来。
他活了五十多年,接触这种事情是头一遭,更何况,当事人之一还是他的儿子。
许岳良平时不会说什么道理来教育孩子,他唯一正儿八经教育过许唐成的事情,就是让他注意安全。这时候许岳良也没有立刻说什么,他拧眉看着许唐成,半晌,将手里的照片摁到了茶几上。
客厅里的空气支离破碎,几乎快要供不上人的呼吸。
许岳良和周慧立在沙发旁,许唐成则是从刚才就没有在动过,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地板。
他们三个人泾渭分明,隐隐成对峙的状态。许唐蹊是唯一一个两边都想顾的,但花骨朵里养大的小姑娘也有点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敢贸然开口,斟酌再三,只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照片都捡了起来,攥在手里,退到了一旁。
很长一段时间里,屋子里都只能听周慧压抑的哭泣声。周遭安静,所以每一声都清晰地传到许唐成的耳朵里,使得他连头都没力气抬起来。
“你怎么突然糊涂了。”
不重的责备,许岳良也算是给这场交谈开了个头。
许唐成的千言万语都不适合在这时候说,他抬起头,迎上许岳良的视线:“爸,妈……”
“你别叫我!”周慧没有许岳良那么沉稳,她用两只手死死抓着许岳良的手臂,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像是浑身上下就靠那么一口气提着,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
许唐成将周慧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觉得胸口闷疼。他早就预料到会有摊牌的一天,而自始至终,他最担心的,其实都是周慧。
如果说对这个家里付出最多的人,一定是周慧,她几乎是所有标准意义上的好妈妈,别人挑不出她的半分不是。
许岳良腿不好,许唐成记得,小时候都是周慧骑着一辆自行车,接送他上下学。一年四季,温度不会总是适宜的,大太阳和飘雪的时候都有,可在许唐成的视野里,妈妈的后背就没变过。
“唐蹊,”许唐成的嗓子哽得发疼,他小声说,“先扶妈坐下。”
许唐蹊点点头,想扶周慧,周慧却固执地不肯坐。她红着眼睛看着许唐成,嘴巴翕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和他分了。”
像是命令,也像是请求。
或许是这句话让周慧不得不再一次回想起刚刚看到的事,她用一只手盖住眼睛,哭着问许唐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许唐成想说“我知道”,想说他不是犯糊涂,还想说,他只是谈恋爱,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可以讲出一大套道理,可以为同性恋无错提供一整套逻辑链,可这些话他现在不能说,也不敢说。
在这件事上,即便他是没错的,他也没权利指责父母的不理解。如果说他从前的顾忌与思虑有什么益处,那大概就是让他预想好了辩解的分寸和时机。
“你们是两个男人啊……你这算,你这算怎么回事啊?”
周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句,许唐成不答,她就一遍一遍地问。
“照片呢?”周慧突然叫许唐蹊,“唐蹊,把照片给他。”
许唐蹊不敢再刺激周慧,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还是犹犹豫豫地,把照片交到了许唐成的手上。
“你撕了。”
原本停留在地面上的视线倏然抬起,落到周慧的身上。许唐成没想到周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周慧则深吸一口气,用不稳的声音接着说:“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妈不说你,你把照片撕了,跟那个孩子断干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看许唐成,许唐成又看了一眼那几张照片,迟迟未动。
在任何僵持的场景下,缓兵之计几乎都可以奏效。明明知道此刻的周慧是最激动的、最不可能说通的,明明知道他该先顺着周慧一些,让她先暂时平静下来,许唐成却还是握着照片,沉默了下去。
几张照片而已,现在撕了,他相信易辙会理解,也不会影响他和易辙之间的感情。
可他舍不得。
易辙往他脸上贴心的时候是抿着嘴巴在笑的,往他兜里塞照片的时候,还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地念叨不能丢了,要一直留着。
许唐成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即便不愿意,他也要承认自己对于他们的未来是存着一份不安和害怕的,他怕自己解决不好家里的事,也怕有任何意外的发生。而在那阵不安和害怕的驱使下,或许是急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安稳下来的东西,他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迷信,害怕他撕了照片,未来真的应验一场没有尽头的分离。
“你听见没有?”见他不动,周慧又问了一次。
许唐成无声地看着周慧,他没有直接拒绝,可凭着母子之间的了解,周慧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不能相信,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操过心的孩子突然就这样了。
“那你是选他了?”
这回,许唐成终于说:“妈,没有什么选不选的问题,我只是……”
“你必须选!我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不仅我不能接受,家里的人也不能接受。”
“我知道你们不能接受。”许唐成说,“我知道。我一直没跟你们说,就是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们会有多不能接受,我也可以理解你们,真的。但是妈,你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讲清楚好不好?”
“多长时间了?”周慧突然问。
许唐成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周慧在问什么。
“三年多。”
“三年多,”周慧喃喃道,“你瞒了我们三年多?啊?”
有人在敲门,轻轻的两下。
别人不知道是谁,但许唐成知道那是易辙。
按照刚才的计划,现在他该去开门,然后易辙说来给他们送月饼,周慧和许岳良都会出来迎,许唐蹊也会小跑着出来。
可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世界却都像是变了。
许岳良和周慧没有动,许唐蹊想去开门,又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到底能不能去开门。她小声地叫了许岳良一声,说:“有人来了。”
许唐成轻咳一声:“我去开门。”
没等回应,他便迈着大步走向门口,在站定后,将那几张照片又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从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依赖易辙。或者,也不能说是依赖,应该说是精神支撑。
握上门把,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迫切心情——他想见易辙,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他不需要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站在他面前,让他看一眼就好。就像刚刚固执地保存下来的那几张照片,易辙是他的定海神针。
站在门口的人拎了一个小袋子,看到是许唐成来开门,他迅速朝他笑了笑,不知这个笑是计划内的,还是临时反应。
“我来送……”
没等他说出预先设定好的台词,许唐成就已经上前一步,将手搭到他的胳膊上,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门板刚好将两个人挡住,许唐成看着易辙的眼睛,嘴巴微动:“你先回去。”
易辙愣住。他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况,只能小声问:“怎么了?”
许唐成没说话,刚刚跟过来的许唐蹊也站到了门口,她站在许唐成的身后,见易辙望过来,咬着下唇,抬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易辙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我爸妈现在情绪不太好。”许唐成说完,甚至还很勉强地笑了笑,“你现在不适合进去,先回去,等我一会儿?”
周慧像是听出了是谁来了,她忽然撇开许岳良的胳膊,快速走过来。许唐成在察觉到以后迅速转身,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他已经出于本能,挡在了易辙的身前。
周慧见状,突然停下,直愣愣地看着他。
许唐成在这样的目光下心里一沉。
“叔叔,阿姨。”
权衡之下,易辙还是叫了一声。
周慧攥了攥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嗯,”她点点头,“什么事?”
“我……”易辙小心地开口,说,“我来送月饼。”
“不用了,唐成买了很多了。”
周慧说得很淡,即便到现在,她也没对易辙说什么难听的话。许唐成再听不下去,他回过身,推了推易辙,让他先离开。易辙自然不肯走,他从没有应对长辈的经验,但直觉许唐成的境地会非常艰难,而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离开。许唐成不方便解释,也不好在这时一直和易辙说话,就只能看着易辙,用眼神示意他,让他听自己的。
他又将易辙往后推了一把,关上了门。
“你选他是吗?”
关门的声响消散后很久,周慧又问了一句。
依旧是刚才那个话题。
许唐成回过身,放轻了声音,说:“妈,这没有什么选不选的,你知道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们。”
他避开了周慧不愿意听的部分,周慧却逼得紧,不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
“不离开我们,就和他断干净。不离开他,你就跟他走。”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许唐成望向许岳良,等了两秒,听见他说:“唐成,你从小到大,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这事,行不通的。”
敌人对峙,拼的是谁更心狠,谁更无情,可两个互相爱着的人对峙,无非是看谁先心软。
许唐成是心软的,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家人,他没什么是不能答应,不能让步的,可今天不行。
今天的一切打得他措手不及,是突袭,没有给他任何备战的时间。但有一个念头,是许唐成早就准备好了的,那是他最后的防线,深陷绝境、穷途末路之时,即便自损八百、八千,甚至是八千万都要守住——他不会放弃易辙,哪怕是缓兵之计,哪怕是暂时分开,他也不会。
所以他摇了摇头,告诉周慧:“我不会离开你们,也不会离开他。”
许唐成没有过叛逆期,这是第一次,他说出一个决定,然后看着父母痛苦。
他们的小区里有一个小超市,许唐成从家里出来,想到超市买包烟,却发现自己没穿外套,也没带钱。好在以前常来,也算跟老板认识,许唐成便问:“能先给我吗?下来得急,忘拿钱了,待会儿下来人再给您。”
“成。”老板在玩手游,眼都没挪开地问,“要什么?”
本来脱口就要报常抽的那种,但视线一扫,许唐成想起什么,换了烟名:“软中华吧。”
他拿着烟在超市周围晃了一圈,最后选了一个没人看到的小角落,是在一条小路的尽头,两面是墙,一面是低矮的灌木丛,红砖绿草的天地。
易辙果然很快就下来了,许唐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自己,见他喘着粗气,眉毛拧得透不过气,朝他招了招手。
易辙蹲到他的身前,问:“叔叔阿姨他们,不能接受,是吗?”
许唐成点了点头:“反应挺激烈的。”
两个人都蹲着,但许唐成是蹲在砖沿上,实际上位置要比易辙高一点。可两人身形又有差异,一来二去,刚好使得他们的眼睛在一条水平线上。
易辙长久未言,而后握住了许唐成的一只手,晃了晃。
定海神针什么的,不是随便说的。许唐成回握住易辙,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发了会儿呆。
烟烧了大半截,许唐成侧着脑袋把嘴里的烟吐了,才转回来问易辙:“带钱了吗?”
易辙不知道他要干吗,但老老实实地答:“带了。”
“刚买烟没带钱,你给老板结一下去吧。”
“嗯。”易辙立马起身,临走,把手里的月饼袋子递给了他。
等他回来的功夫,许唐成打开看了看。袋子里有三块月饼,确实不是他们平时吃的那种。
许唐成翻着翻着就忽然停住了,酸涩的感觉不受控制地往他眼里涌,逼得他不得不又赶紧点了另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烟。
还是没打住那股子酸涩感,他撇开拿烟的那只手,将脸埋进胳膊里待了一会儿,
本来还觉得自己买了很多月饼,可现在看来,这个中秋,他们只有这三块了。
易辙小跑着回来,看见许唐成一只手里正摆弄着一块月饼,便顺势说给他打开尝尝。他想说点什么分散许唐成的注意力,所以一边撕开包装,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赵未凡说本来一盒是六块,被尤放偷吃了两块,就剩了四块了。我本来都想给你拿来,结果她说送四块月饼不吉利,非要当场拆一块跟我分着吃了。”
“合着人家一共给了你三块,你都给我拎来了,”许唐成托着脑袋,烟就在耳旁烧。他笑了笑,说:“不是说好吃么,你自己留一块晚上吃啊。”
“不一样的味道,”易辙颇为认真地从袋子里把另外两块也翻出来,将包装上的口味指给许唐成看,“你看,每块都不一样的,我吃的那块也跟这些不一样。”
包装纸反着夕阳的光,金灿灿的,晃得许唐成怔住。
见他不说话,易辙以为他还是嫌多,便把已经拆开的那块小小的月饼递到他嘴边,又说:“那你先吃,觉得不好吃的就给我。”
许唐成在这一天狠心离开了家,抛下了父母的哭泣声、呼唤声。怀着愧疚,却还是要走。
那会儿他全部的理由是爱,可要让他具体来说这爱到底有多深,为什么两个大男人,连暂时的委曲求全都做不到了,他其实说不大明白。他只能很抽象地回答,他放不下易辙,易辙也不能没有他。
而现在许唐成明白了,明白得很具体,很深刻。
他低头咬了一口,月饼陷进去一个缺口,缺口是甜的。
“好吃么?”易辙问。
第五十六章
许唐成没有带身份证,所以那天晚上他们找了间小旅馆凑合。房费便宜,相应的,环境也不是很好。房间里的被褥有股不太好的味道,易辙没有察觉,许唐成虽闻着不舒服,也没说什么。小旅馆临界坐落,往来的车辆带出噪声,吵得许唐成一直没有睡着。
后半夜起了风,下了雨,雨声淅淅沥沥,像在哄人入睡。许唐成昏沉地眯了一会儿,都已至半梦半醒,窗外不知哪里的重物落地,许唐成被惊醒,自此再无睡意。
失眠一夜,躺了太久,他在天快亮的时候连翻了几次身,来缓解腰背的酸痛。平时一向睡得沉的易辙像是有所感知,忽然醒了过来。
“没睡好么?”
许唐成点头,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头疼。”
“那再睡一会儿?”
许唐成摇了摇头。
小旅馆的窗帘不比家里,天光乍破,便已经波及室内的空间。易辙盯着许唐成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盖到了他的眼睛上。
“这样能睡着吗?”
易辙的声音就在耳边,气息也随着轻声的话语拂到耳廓。没克制住,许唐成当下便笑了出来:“这样我怎么可能睡着啊?”
弯起的嘴角直向着那只挡着光的手而去,易辙看得心动,动了动身子,亲了亲他的嘴角。
不同于往日的默默接受,短暂的怔愣后,许唐成忽偏了偏头,凑上了易辙的唇。
吻到最后便是难舍,易辙摸摸许唐成的脸,在很近的距离上,目光抵住他的眉眼:“我陪你回去?”
“不用。”许唐成摇摇头,“你去了,他们会更生气。”
许唐成回了家,来开门的是许唐蹊,她眼下的乌黑太打眼,惹得许唐成立即皱了眉:“没睡好?”
许唐蹊点点头,欲言又止,回头看了看厨房的方向。
屋子里静得很,许唐成等了一会儿,听到了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许唐成换了鞋,但一直站在门口,没进去。
“爸妈……没事吧?”
“昨天都没怎么睡。”许唐蹊小声答,“我本来一直在劝妈妈,后来他们就让我不要管,回去睡觉。但是快三点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他们房间 还亮着灯。”
许唐蹊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看着许唐成,下唇空空地动了动。
“有什么话就说吧。”
闻言,许唐蹊瞬间垮下了脸。
“妈妈说,让你不要回来了……什么时候和易辙哥哥……”许是不安无助,许唐蹊一直用手指搅着衣角,她抬起眼睛,有点委屈,“分开了,什么时候再回家来。”
这话其实没什么意外的,昨天,他就已经听过了。
许唐成紧紧抿着唇,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一下脑袋,说:“我知道了。”
他把刚刚换好的拖鞋又脱掉,重新穿回那双沾了些雨水的运动鞋。
“哥……”许唐蹊预感到什么,往前蹭了一步,拽住了他的手臂。
许唐成拍拍她的手,感觉到她手上发凉,便伸手握住。可兄妹二人体质相近,谁也暖不了谁。
“帮我去把钱包和钥匙拿出来吧。”许唐成替她把刚刚拽皱了的衣摆抻平,说,“车钥匙我就不带走了,你给爸,你们要用车的时候好用。”
他说完,许唐蹊却没动。
厨房里在这时传来声响,是把菜下锅的声音。
许唐成又轻声催促了一声。
这次,许唐蹊终于转身。
拿到钱包后,许唐成启开夹层,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他目前仍在使用的银行卡就只剩了两张,一张是和易辙一起办的那张,另外的,就是手里这张,用了很多年,放着他的大部分存款。
“这张卡给你,我给爸妈的话他们估计不会要,”他把那张有些旧的卡递给许唐蹊,“以防万一吧。”
“我不要。”许唐蹊抽回自己的手,垂下脑袋,瞥开目光,“爸妈只是现在生气而已,过一阵你们谈谈,就好了,用不着这个。”
没有同她争辩,许唐成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又拉过她的手,把卡硬塞到了她的手心。
“反正这阵子你多照顾爸妈吧,”许唐成说着顿了顿,又补充,“特别是妈,你多陪陪她。”
交待了这几句,许唐成便向后撤了一步。他要关门,许唐蹊却抵住门不让。许唐成拍了拍她的脑袋:“听话。”
这两个字,让许唐蹊瞬间红了眼睛。
“哥,我会站在你这边的,也会帮你劝爸妈的。”话说完,两串泪珠子刷刷地扫了下来,许唐成擦都擦不断。
“好了,知道了,别哭了。”许唐成心里酸,面上佯装无奈地叹气,“多大了啊都。”
许唐蹊却不理他的劝。
她很用力地攥住许唐成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能不能不走?”
回京时没买到高铁票,许唐成和易辙坐了普快列车回京。票是易辙去窗口排队买的,见他拿回来两张卧铺票,许唐成奇怪:“就一个多小时而已,怎么还买卧铺了?”
“硬座没有挨着的了。”
乱糟糟的售票大厅里,易辙护着许唐成往外走。昨晚的一场雨带走了城里的许多温度,许唐成在出了大厅后打了个寒颤,更加跟紧了易辙。
这车站年代久远,小城经济又不发达,所以车站内的环境大致仍是刚刚建成时的模样,候车厅很小,连个买饮品小食的店都没有。
好在,快餐店一直是车站标配。易辙看离开车还有些时间,便拉着许唐成到了车站旁的肯德基,买了一杯热牛奶,让他握在手里。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牛奶刚开始有些烫,许唐成没喝,就一直看着窗外,一下下咬着吸管发呆。
“叔叔阿姨,怎么说?”
昨晚许唐成一直情绪不佳,易辙没敢问。可即便许唐成没有向他描述任何家里的情况,他也大概能猜出一些,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就……挺反对的。”许唐成还是没有说全,只说,“有点麻烦,他们的思想挺传统的,不容易说通。”
这一点,易辙是了解的。他以前偶然间看过一些电视剧,那时就会觉得,里面演的家庭很像许唐成家,都是大家庭。不是说有钱,而是说有稳定、和睦,又复杂的家庭关系。
“那该怎么办?”
牛奶凉了一些,许唐成终于喝了第一口。都说空腹喝牛奶不好,许唐成也一直避讳着这一做法,可此时,他却觉得这口牛奶下肚之后,舒服又熨帖。
“不知道。”许唐成说,“慢慢来吧,他们现在挺生气的,也不想听我说话。”
两人的车票是一张上铺,一张下铺。他们没带行李,上了火车后自然是并排坐到了下铺的床上。或许是因为火车轻微的颠簸具有催眠的效果,也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许唐成蜷腿靠在易辙的肩上,竟然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站在一个奇怪的空间中,四方及头顶都是白色的墙壁,像是一个巨大的钟罩。他不适应这密闭的空间,挥拳想要打出一个出口,却发现墙壁是软的,像是棉絮,让他完全使不上力气。过了一会儿,一个方向上的棉花团突然朝两侧散开,不是渐渐消散,而像是那钟罩硬生生地被人撕出了一道口,强行让他看到清明的世界。
易辙从那个缺口里骑车而来,停到了他面前。
山地车是红色,也是梦里唯一的颜色。
许唐成想去找他,却不知是被什么力道拉着,阻了他的脚步。
梦里的他有些搞不清状况,只能站在,看着易辙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他走近。可是在易辙走到一半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那路忽然断了。许唐成眼睁睁地看着易辙的周围天塌地陷。他惶恐地想要呼喊,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梦里的易辙像是对于周遭的变化没有任何没察觉,还在推着车朝他走。
一个剧烈的摇晃,许唐成惊醒。他缓过神来,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脑袋滑下了易辙的肩,又已经被一只手扶住。
“做噩梦了?”易辙低着头,问。
“嗯。”许唐成揉揉眼睛,这才发现嗓子竟干得厉害,“是不是快到了。”
“嗯,还有十分钟,我正要叫你。”
许唐成看了看窗外,列车还没有进站。他又把头靠回了易辙的肩,双臂搭在两膝上,静静等着列车减速。
对面的铺位上坐了一个女孩儿,本在捧着书看,这会儿不知为什么,一直看着他们。许唐成在出神,没注意到,易辙则皱眉回视了过去,直逼得她低下了脑袋。
临到下车时要换票,许唐成从一旁拿过自己的外套,打算翻找口袋里的两张车票。取过外套时,手腕不小心碰到了被叠好的被子,软绵绵的,能够消散力道的触感,和刚刚梦里的那个“棉花罩”一模一样。
他忽然发现,这个梦并不是毫无意义,那个棉花罩就是他们现在的处境。面对于桉的时候,他可以不遗余力地护着易辙,用最大的力道刺伤对方,可周慧他们从不是敌人。
这不是一场战争,他们没有需要攻破的堡垒,也没有弹药。
许唐成短暂失神,易辙已经倾身过来,帮他把车票取了出来。
那之后的日子,其实过得比许唐成想象中快。他以为会很难熬,可是忙毕业,忙入职,随便哪一件都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烦恼的时间只能被挪到晚上。
他还是会坚持回家,但周慧和许岳良依旧对他避而不见。开始时许唐蹊会来开门,小声同他说一会儿话,到了后来的某天,他敲了很久的门,却始终没人开。等自己用钥匙拧开门,进去,迎接他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响。
许唐蹊立在客厅,有点委屈地望着他。
许唐成明白了周慧和许岳良的意思,那之后便没再回去,只是通过和许唐蹊的电话联系,来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
周慧和许岳良过得不好,周慧的眼睛总是肿的,这样的事实,让许唐成在晚上愈发难熬。易辙也不是没有察觉,他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帮助许唐成缓解失眠的病症,温牛奶、安神补脑液、睡前按摩、讲故事……连催眠曲易辙都试着学了,可似乎哪一个都没有起到作用。
直到有一天,许唐成因为手上忽然又麻又冷,失手打碎了家里的玻璃杯,被易辙强行拽去了医院做检查。医生的诊断结果是神经衰弱,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真的算不上什么。许唐成自己了解自己的情况,倒没觉得怎样,但易辙却整整沉默了一个晚上。
一个月后,许唐成再见到许唐蹊,是她突然跑到了自己的公司门口。小姑娘瘦了一圈,鼻尖冻得通红。那会儿已经是晚上九点钟,看见她,许唐成赶紧告别了一同出来的同事,跑过去。
“你怎么跑过来了?”许唐成在摸到她冰凉的脸蛋之后就着了急,“前阵子刚感冒过,还没好利落呢你,怎么还跑着冻着来。等了多久了这是?”
“没多久。”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许唐蹊还是正常的,但说完后,却忽然掉了眼泪。
后面的同事看见这情况,怕发生了什么事,好心地过来询问。许唐成环着许唐蹊,朝他们摆摆手:“没事,我妹妹。”
许唐蹊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把头埋得很低。
许唐成把许唐蹊带回了家,给易辙打了个电话,让他多打包一份饭回来。
“说吧,你这是怎么回事,从家偷偷跑出来的?”撂了手机,许唐成靠着饭桌问。
许唐蹊捧着杯热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点了点头。
“快给家里打个电话,爸妈得急成什么样。”
许唐蹊听了,摇头:“没带手机。”
“你可真是……”
把教育的话先放到一边,许唐成匆忙给许岳良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许唐蹊在自己这里,明天会把她送回去。
“你跟爸妈吵架了?”
开始时许唐蹊没说话,等许唐成迈开步子,朝她走,她才哽着说:“我只是想劝劝他们……你都那么久没回家了,难道他们就不想你吗?我不明白,你又不是杀人放火了,难道真的因为这个,就一辈子都不让你回家了吗?”
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明白、不理解、不接受的事情有很多。许唐蹊问:“到底什么重要啊,男人女人的,只要你过得好不就行了吗?”
“你这么想,他们不是这么想的。”许唐成不敢放任许唐蹊哭,他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平静下来,“咱家的观念有多传统,你从小到大没体会到么?逢年过节必须都要回家,我说去南方过年,爸妈都不答应,表哥离婚,家里愁云惨淡了多久……你让他们怎么接受这事?”
“谁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的啊,”许唐蹊仰头,有些固执地看着他,“谁都有不能接受的东西,可是起码也要试一试吧,我就是想了一个晚上想明白的。但他们不是,他们不接受,思想陈旧又顽固,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就直接定罪。”
到这里,许唐成基本已经了解了许唐蹊的想法,她是真的站在自己这一边,希望父母能够理解自己。可总觉得自己才是对的,不知不觉,便会在这样的对峙中渐渐变得激愤。
“你想一想,爸妈五十多了,让他们改变这么多年的观念,真的很难。”许唐成拉开凳子,坐到许唐蹊身旁,“我们也不能完全用我们的观念去衡量他们,因为他们和我们的成长环境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周围的环境虽然不能说有多开放,可我们确实被提供了机会,可以去通过一些方式了解到开放的思想。但在他们接触的这些文化里,从来都只有结婚生子,建立家庭,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同性可以相爱。他们没听过,更没见过。”
许唐蹊的手指一直在抠着杯子的外壁,等许唐成说完这些,她想反驳,又一时发现无话可说。
“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你不能要求他们都可以无中生有,自己创造一种思想。所以我说我可以理解他们。”许唐成伸出手,捋了捋许唐蹊有些凌乱的马尾,“把环境的文化缺失,完全归咎于个人的思想落后,我觉得这是苛责。”
许唐蹊的眼睛闪了闪,咬着唇,没说话。
许唐成停了一会儿,问许唐蹊,“你觉得是不是?”
“那就一直这样么?”这算是承认了许唐成说的有道理,可小姑娘又不甘心,还在争辩,“总要沟通啊,你不回家,他们也不让步。爸妈瘦了好多,你看你脸上也没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现在先这样吧。等过年,”许唐成苦笑,说,“这事,爸妈应该没有跟大伯他们说吧,过年我总要回家的,他们估计也不会反对,不然家里其他人那他们没法说。唐蹊,我其实不想硬逼他们接受,你也别逼他们。听我的,照顾好爸妈,别让他们因为这事伤了身体。”
许唐蹊静了很久,末了吸了吸鼻子,说了一声:“好。”
第五十七章
也许是许唐成的坚持终究起了作用,周慧的想法竟与许唐成不谋而合。
临进元旦,许唐成接到唐蹊的电话,说早饭时许岳良让她叫哥哥假期回家来,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这时间比许唐成预想得还要靠前,惊讶之余,他心里又有些惴惴:“妈怎么说?”
“当时妈妈没说话,肯定是他们商量过的呗。”许唐蹊话语里的高兴掩不住,“我就说嘛,我想你,他们肯定也会想你,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一家人就真的崩了。”
电话这端,许唐成蹙眉揣摩父母的意思,没顾上回话。
“哥?”许唐蹊得不到回应,唤了他一声。
“嗯?”
“你回来跟爸妈好好说说。其实爸妈都很心软的,特别是妈。”
许唐成笑了:“知道,我会好好说的。”
但许唐成其实没有许唐蹊那么乐观,挂了电话,他还在想,许岳良和周慧突然叫他回去,到底是事情真的有转机了,还是他们终于要下最后的通牒,再逼他一把。
他今天没有加班,反而一向都会先到家的易辙,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来。许唐成窝在沙发上思考,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想法怎么都理不清。渐渐地,天色暗了下去。隔着客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夜色中逐渐亮起的灯,灯光的边缘相接,最终连成一片。难得安静,也难得觉得或许有希望,许唐成便放任自己躺在那里,不做任何事地消磨时间。
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许唐成要开口唤人,却立马发现进门的人正在打着电话。他没可以去听,但三言两语,一个称呼,就已经暴露了这通电话的内容。
易辙边说着话边打开了灯,看见沙发上的人,被吓得结巴了一下。
许唐成笑笑,起身走过去,接过了他手里带的饭。
“元旦我真的过不去……好……我有空的话再给您打电话。”
今天的菜是素三鲜、糖醋排骨,还有一个炸丸子。许唐成找了盘子,把菜倒出来,易辙也已经挂了电话。
“你爸的电话?”
“嗯。”易辙换上拖鞋,又动了动脚下,把随意脱在地上的鞋踢正,“本来是去那家店给你买冒菜,结果去了发现大门上贴着条,说老板家里有事,暂停营业几天。”
怪不得回来晚了。
“刚刚叔叔打电话是干吗,让你去上海?”
“嗯。”易辙洗了手,还没坐下,就先夹了个丸子塞到嘴里,没嚼两下就咽了。
“吃饭别老吃这么快,”许唐成看见,忍不住又开始说这个问题,“对胃不好。”
易辙听了,下一口就多嚼了好几下。
“刚刚唐蹊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妈让我元旦回去。”许唐成回归正题,“还挺巧的,你不去上海吗?”
“要你回家?”易辙放下手里碗,想了一会儿,“叔叔阿姨是要同意了吗?”
“不知道。”许唐成摇头,“但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同意得那么快。可能……多少有点动摇的意思?”
许唐成自然也是希望乐观的态度能够不被辜负,然而事先的猜测并不抵什么用,事情该怎样发张就会怎样发展,不会因着他们的希望而有任何改变。他叹了一声:“算了,到时候我看看吧。”
“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回去?”
“别,”许唐成赶紧说,“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嗯。”易辙心里一掂量,也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应该老实一点,别去招周慧和许岳良的烦。
“你该去上海就去吧,”听刚才那通电话的意思,似乎是易远志想让易辙过去,许唐成用手抵住额,揉了两下,“不然也要自己待着。”
易辙没回应去不去上海的问题,而是立即蹙眉问:“今天还是不舒服?”
“还好。”许唐成现在几乎被全天远程监控,已经不敢再就自己的身体状况欺瞒易辙,“还是一到下午就头疼得厉害,脑袋发懵。”
“昨晚不是睡得挺早的吗?”易辙回头,看了看墙上挂表的时间,“要不一会儿再早点睡吧。”
“好。”许唐成拖着长音,答应下来。见易辙脸上的表情又不怎么好,他动了动筷子,从盘子里挑了一块小排,放到易辙的碗里:“你别这么紧张,快点吃饭,一会儿都凉了。”
很快到元旦,许唐成回了家,易辙则在把他送上车之后,在父亲的催促下踏上了去上海的列车。
到了上海,易辙才明白自己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会主动联系他。
易远志亲自到车站来接他,然而等易辙打开车门,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主动地联系他。
副驾驶坐着之前的那个女孩,她笑眯眯地回头,同他招招手:“好久不见啊。”
易辙木着脸没说话,上了车。
易远志望了一眼后视镜,问:“小祎在跟你打招呼,没听见吗?”
从此时开始,这次上海之行的气氛便是怪异的。易远志语气平淡,甚至嘴角还有不太常见的笑,但易辙却从镜子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不悦。
“你好。”易辙拧了眉,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我之前给你发短信你怎么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像是故意的,女孩儿开始在易远志面前不断数落易辙的不是。易远志和蔼得很,她说一句,他就点点头,应一声,再或轻或重,教训易辙几句。
易辙听得不舒服,打开了后座的车窗。这几天上海也冷得很,灌进的风让易辙觉得松了口气,却引得易远志的一句低声呵斥。
去吃饭,选的也是女孩儿喜欢吃的一家港式餐厅。等菜上来,女孩儿小小地吃了两口,就撇撇嘴说这家店的味道没以前好了。
坐在一旁的易辙当然没理她的话茬,他假装没听见,自己吃得欢畅,易远志则在对于易辙警告无用后,关心了女孩几句。
“我本来想明天去香港的,可是总跟我一起去的那个朋友临时放了我鸽子,哎。”女孩叹气的同时,瞟了易辙一眼。
“没关系,”易远志听了,笑笑,说,“让易辙跟你去?”
“我不去。”嘴里还咬着一块鸡块,易辙已经飞速抬头,扔下这么一句。
“你也去玩玩啊,正好是假期嘛。”
“我不去。”
见到父亲的喜悦感已经在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被慢慢消磨,到现在,还留在易辙心头的就只剩了满满的不耐。餐桌上没人再说话,女孩儿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转了几个圈,像是看好戏一样,抬了抬唇角,然后低下头,翘着小指,舀了一勺汤到嘴里。
“我后天就走,回去还有事。”
这样的场面,易辙实在看得没意思。他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吃饱了,你们吃,我出去抽烟。”
说罢,没管易远志已经微微沉下的脸,转身走了出去。
室外冷,却舒服。只是,明明现在没有风,点烟时,打火机却两次都没有出火。易辙摇晃了几下,第三次,才终于在簌簌的声响后,打出了微弱的火苗。
火苗把烟点燃,烧出红色的亮光,立马就又退走了。易辙确认了这个打火机已经没油了,四下环顾,没找到垃圾箱,便还是又揣回了自己的兜里。
隔着窗户,从他站的方位能够看到易远志他们两个,两个人谈笑风声,好像他们才是父女。
易辙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半,正是饭点儿。
犹豫半晌,还是没有给许唐成打电话。
他蹲在地上,隔着淡淡的烟雾看眼前的上海,忽然觉得,还不如不来这里。他应该跟着许唐成一起回家,大不了躲在自己家不出来,这样的话,万一周慧和许岳良松口了,他或许还能趁热打铁,多表现表现,挣点好感度。又或者,就算他不回家,自己在他们的出租屋里呆着,也比在憋屈着着强。
“蹲在这干吗?”
身后,易远志出来了,没穿大衣,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西装。
“抽烟。”易辙转头看了他一眼,说。
易远志扫了一眼已经快灭了的烟,没跟他计较。
“你回北京有什么事?”
“上学,期末考。”
“期末考这么早吗?”
易辙不卑不亢,淡淡地答:“嗯。”
易远志在原地踱着步,沉默了一会儿。
“小祎也没打算去几天,估计也就耽误你两三天的时间。”他放缓了语调,“而且你应该没去过香港吧,正好去玩玩。”
易辙岂止是没去过香港,他连港澳通行证都没有,即便是客观条件,也根本不支持他在这几天陪别人去趟香港。不过易辙没提这些,他只是很直白地,再次重复:“我不跟她去。”
“跟她去怎么了?”许是见侧面的游说无用,易远志终于,“小祎是个好姑娘,她挺喜欢你的,你又没有女朋友,正好多接触一下。”
易辙不傻,其实他现在特别想问易远志,多接触一下干什么,帮你巩固你的合作关系吗?可这么多年,因为自己早就不是易远志名正言顺的儿子,见面的机会又总是难得,易辙已经习惯了对易远志恭恭敬敬。
他对易远志有感情,但还没达到敢跟他争吵的程度。所以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满,易辙也只是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
可易远志却不放弃,依旧在试图说服他,让他陪着那个姑娘去香港。
“爸,”易辙夹着烟,飞快地蹭了下鼻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站起来,平视着易远志,说:“我想跟您说个事。”
一口气刚提上来,却突然被一阵铃声打断,逼得他硬是把话含在了嘴里。易远志朝易辙打了个稍等的手势,将电话了接起来。
易辙狠吸了一口烟,听着易远志对着电话恭恭敬敬地应声,他莫名很烦躁。
“我临时有事,现在就得走,”易远志挂了电话,面色不佳,对易辙说,“你先送小祎回去。”
“爸。”在易远志转身的时候,易辙朝前跟了一步,又叫了他一声,“我还有事跟您说。”
“我现在赶时间,你送完小祎回酒店,等会儿再说。”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易远志留下这么一句话,连头都没完全回过来,就已经迈着大步走了。
易辙看着他回到那张餐桌旁,拿起了自己的大衣,又笑着同女孩儿说了什么。
这次回家,许唐成是直接用钥匙开了门。他进了门,正碰上周慧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周慧依旧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招呼他,但在把菜放到饭桌上后,侧头看了他一眼,说:“瘦了。”
许唐蹊端着几个碗,在周慧的身后朝他吐了吐舌头。
菜肴丰盛,冒着热气,让许唐成的心里忽然塌了那么一小块。
“唐成回来了啊。”许岳良端着一杯水从卧室出来,脸上是笑着的。
周慧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平铺都放不下,两道菜被架在了盘子边上。
虽然这样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这顿饭,许唐成确实吃出了鸿门宴的感觉。许岳良和周慧的问候、铺垫都是真心实意的,席间周慧的眼眶红了好几次,许唐成也都注意到了。只是父母的心软没能战胜他们的坚持,现实终究没有朝着许唐成希望的方向发展。
“橙橙妈妈想让咱们今年冬天和他们一起去南方过。”快吃完饭的时候,许岳良突然这样说。
许唐成愣了愣,隐约觉得这话未完。
“这边的空气现在越来越不好,唐蹊经常不舒服,我跟你们妈妈商量一下,想着不行今年就过去过年吧。正好你之前不是也一直说想带你奶奶去玩么,这次你大伯他们也都过去,咱们一大家子,就齐了。”
“过年去啊……”许唐成说了这么一句,没了后话。
许唐蹊同他隔着桌子坐着,此时看了他一眼,眼里也是一片茫然。
“嗯……”许岳良略一沉吟,补充,“橙橙妈妈的意思是,让唐蹊在那边养一养身体。反正我也已经退休了,我们就想着,暂时先不回来了。”
握着碗筷,许唐成猛地抬起了头。
第五十八章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很明显的,许岳良的要更为沉静。
“你那个工作,是只在北京有岗位吗?”
许唐成终于明白了所谓的“谈一谈”是要谈什么,他心跳得厉害,隔了半天,才勉强定下神,回答:“嗯,公司又不大,都在北京。”
“没有那种到三亚出差的项目吗?”
许唐成摇头:“没有。”
饭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闷,连许唐蹊都不再夹菜,放着碗里的一只鸡翅没吃,呆呆地看着父母。
“可是……”许唐蹊知道父母这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开口想要帮许唐成,便说,“可是之前你们不是说,家里的亲戚都在这,不去别的地方吗。”
事实上,许唐成在高中毕业后就同许岳良他们商量过,要不要考虑以后去南方。找个空气好、气候好的小城市,或许比这里更适合许唐蹊生活。但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家里的环境也还不错,再加上周慧说,一大帮亲戚都在这边,不想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没意思。
“也不是永远不回来啊,这不是你这两年总不舒服,想让你先养一养么。”许岳良说完,将目光转向了许唐成,“唐成,要不你换个工作吧,刚入职没多久,对你的影响也不会很大。工作的事,橙橙妈妈说可以帮忙,也是一家你专业对口的北京公司,正好还有海南的项目。”
许唐成没想到父母在这段时间已经将事情安排得这么详细,他脑袋里有些乱,没找出像样的借口,一时间无话可说,咬着两根筷子沉默在那里。
周慧一直没有说话,桌上的那条红烧鱼已经被吃去了半面,她动了动筷子,把鱼翻了过来。
这动作许唐成很熟悉。
“这也元旦了,离过年也不远了,橙橙妈妈今天还在催着说要赶紧订票。”周慧的话里不带语气,却轻轻巧巧,把许唐成真的逼到了末路,“我们要定几张,唐成,你给个数吧。”
手里的筷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握紧的,许唐成没有任何的印象,等他感觉到疼,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拇指的指甲一直在死死掐着中指的指节。
“爸……你们怎么提前也不跟我商量啊。哥这个工作很好的,他可喜欢了……”
“工作可以再找,”周慧打断了许唐蹊,意有所指,“但是人就一辈子。”
没人接话,也没人敢接。一家人谁也没看谁,都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只饭碗。
再开口,周慧的声音便有些变了。
“人就一辈子……没有回头路的。”
“这个工作,我挺喜欢的,而且当时对方开的条件你们也知道,合同……”许唐成停了停,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食指的指尖在桌上划了一下,然后整只手渐渐收紧,攥成了拳,“合同是五年的,要毁约的话,会很麻烦。”
“啪。”一双筷子被摁到桌上,以不小的力气。
“你什么时候……”周慧不可思议地看向许唐成,她嘴巴咬得紧,问,“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觉得我们什么都不懂,好糊弄?”
许岳良叹了一声气,继而微拢眼眉,看着许唐成道:“你现在应该在实习期,还没有签三方吧。”
找借口推辞,本就是在逃避。刚刚说出口的时候,许唐成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局面似乎被他的一个谎言弄得更加糟糕,他再找不到什么两全之策,索性直接坦白。
“我不能去。”
“你可以不去,你不已经一走走几个月了吗,”周慧说,“我就当我没生你,你愿意怎么过怎么过,也免得我以后吃不好睡不好。”
“妈,”许唐成的头开始突然疼得厉害,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周慧,“不管你们之前是怎么安排的,既然今天叫我回来了,我们真的谈一谈,好不好?”
“不用谈,”周慧却不给他机会,立刻拒绝,“你不用想着说服我,我就是老顽固,我就是接受不了。你不用给我讲道理,我不管你们说这个同性恋是多没错的事情,我也不管有多少有名的人是……是同性恋,别人我管不着,我也没那个闲心管,但我儿子不行。”
“好,我们不谈同性恋,那就谈易辙。”
许唐成看看周慧,又看向许岳良,忍了那么久的话再也忍不住。
“爸,妈,我从没有跟你们讲过什么情感的事,我也不是那种爱把这些事拿出来的说的人,但是今天我得说。我长这么大,没有喜欢过谁,有过追我的女孩,也有过大家都觉得很好的女孩,可是我都没什么感觉。我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恋,这件事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追究,我能确定的是,我喜欢易辙,以后不会再出现任何一个人,能让我这么喜欢。”
“你喜欢他?”这话在周慧听来,简直有点不堪入耳,她厉声问,“你喜欢一个男人?”
许唐成没说话。
“你说话!”
许唐成一直以为自己不算不善言辞的人,可和父母谈判,却总是在几句话之后,就成了缺了棋子的残局。
一声巨响,周慧突然站起身,带到了座椅。
“妈……”许唐蹊被吓到,叫了周慧一声。
周慧没有理他,也不顾许岳良的阻拦,绕过半张桌子,扯着许唐成的一只胳膊,把他带到了卧室。
“妈!”
许唐蹊以为周慧要动手,有些惊慌地追过去,却看到周慧从衣柜里翻了一个塑料袋里出来。她没见过那袋子,不知道周慧用意为何,便在门口停住,扶着门框看着。
周慧将那个袋子解开,猛然掷到床上。袋子里的东西瞬间散了出来,一条条棉裤子,一双双小布鞋,都绣着精致的虎头纹样。
“你自己看看,你奶奶给你以后的孩子做的鞋、做的裤子,你要去跟她说你喜欢易辙?你喜欢一个男人?”周慧的眼泪掉了出来,“你觉得她能接受吗?”
轻而易举地,周慧就戳到了许唐成的另一个痛处。
“你知道你奶奶多大了吗?”周慧伸出一只手,不知在指着哪里,但抖得厉害,“八十八了……她年轻的时候,躲过日本人,搂着你爸去听过批斗……你看过她的脚么?她那会儿都还裹脚呢你知道吗?每次我给她剪指甲,我都不敢下剪子,那脚都是变了形的,指甲全长到了肉里。她们那个时候,村里边,都不让女的上桌吃饭。你奶奶伺候那一大家子,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吃了一辈子的苦……怎么着,这老了老了,就想看你们这些小辈的都成个家,她好安心,你还非得让她知道知道这点新鲜事,让她知道她孙子不打算娶媳妇,要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许唐成盯着床上的那一堆五彩的东西,还能记起奶奶给他念过的那个童谣。
他是看过奶奶一针一线绣虎头鞋的。
“你有没有良心啊,许唐成?”
“妈,这些,我都想过。”许唐成的眼底也有清亮的东西在打转,映着五彩线的颜色,“我知道好多事情我没法交代,所以最开始,还没和易辙在一起的时候,我犹豫过好久。”
周慧坐到了床上,掩着面哭泣,没有理许唐成的话。
过了很久,许唐成才接着说:“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声。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他明明知道和易辙在一起是多么不现实的事情,却管不了自己。
“我和你爸是在害你吗?啊?你跟我们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周慧抖着声音,用手捂住眼眶,“我们不想你找个喜欢的人,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吗?可你这不叫个事啊……我们不是只是怕别人说三道四,你们光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你们真的考虑过以后吗?你喜欢他,你们两个能成家么?你们结不了婚,有不了孩子。是,现在你们都身强体壮,谁也不需要依,谁也不需要靠,你觉得你们两个在一起能过得好好的。那你们能一辈子身强体壮,一辈子不需要靠别人吗?你爸腿不好,你带着他去医院,跑前跑后,你想没想过跟他在一起,等你们俩都老了,万一有个灾有个病的,你们怎么过啊,到时候你们是谁长生不老,谁能照顾谁啊?去养老院吗?那跟家里能一样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许唐成毫无招架之力。他蹲到周慧身前,张了几下嘴,都没能说出话来。周慧哭得越来越厉害,许唐成握住她的一只手,无言地垂下了头。
“到时候我跟你爸,走都都不安心……”
“妈,”许唐成打断了周慧的话,胸腔、脑袋,都在翻江倒海地疼,“对不起。”
周慧有些愣,看着他。
“我知道以后很难,”许唐成喃喃地说,“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你怎么就没办法啊?怎么就离不开啊?”周慧哭着,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们小年轻,谈恋爱的时候,都觉得没了对方不行……你跟他分了,我就不信有两年三年的,你还忘不了他。”
许唐成不说话,见他沉默,周慧突然有些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用另一只手强行抬起他的头,说:“那你就答应妈,你先跟着我们走,行不行?你试试,你跟他彻底断了联系,你试试行不行?”
“妈……”
“你就试试不行吗!要是你真的过几年都忘不了他,他也还那么喜欢你……我们就认命还不行么?”
周慧说到最后也没了声音,就如同刚刚许唐成说着“我没办法”的样子。
许唐成知道,这已经是周慧和许岳良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可他却在长久的沉默后,依然摇了摇头。
“不行。”
“你……”周慧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活了啊?”
“妈,”许唐成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住眼睛里一直在往外涌的东西,“你也知道,易辙……易辙家不像咱们家。我有你们,有奶奶,有大伯他们,可他不是,他……”
毫无征兆的,刚刚憋回去的泪又滚了下来。许唐成没对谁说过“爱”,连易辙都没有,遑论此时,他要给周慧他们讲明白这东西,讲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能离开易辙。他匆促地组织语言,却许久都没得到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易辙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太多遍,而疾速掠过的画面中,有一幅飘然,停驻。
许唐成眨了眨眼,像是又看到了那个夕阳天,被递到嘴边的月饼。
“我要是有三块月饼,我给你们两块,给他一块,他要是不要,我就全都给你们。可是他……他有三块,会全都给我。”
明明在说着爱,许唐成却眼里都是泪,也盛满了痛苦。不止周慧,连站在门口的许唐蹊都怔住。她不自觉地张开嘴,轻声叫:“哥……”
“我没法离开他,两三年也不行。”许唐成颤抖着,说,“我只要一想到他拿着好吃的东西,却没人能给,我心里就揪着疼,疼到我受不了。”
周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早就没了哭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眼泪却在径直地往下掉。
“那我们呢?”她哑着嗓子,问,“你是仗着我们有人关心,仗着我们有唐蹊吗?”
易辙也算了解易远志了,他知道,这个“等会儿”,估计这一天也就过去了。果然,易辙回了酒店,睡了一觉,易远志还没有回来。
一整天,易辙都在担心着许唐成那边,他一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给许唐成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没敢问什么敏感的问题,只单问他在干什么。
短信发送后易辙就把手机放到了枕边,等待回音,他生怕错过消息,连去上个厕所都要攥着。
易远志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他进屋后脱了大衣,搭在衣架上,问易辙:“什么事?”
“就是想跟你说……”
易辙暂时把手机放到茶几上,在易远志的示意下坐到了沙发上。
“想跟你说,我现在不是单身。”
闻言,易远志微一挑眉,但没有插话。
开了头,后面的话就说得顺畅了许多。易辙忽然想到,或许许唐成也在家里做着同样的事情——在向自己的家人,描述他们的感情。
“您记得以前我们家的邻居吗,姓许,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叫许唐成,我和他在一起了。”像是觉得这样说还不够详尽,易辙接着说,“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很爱他。所以,您不要老让我陪杜祎了,以后换了别人也一样,我都不会陪。”
易辙本以为易远志多少会有些不高兴,但预料之外的,他没有在易远志的脸上发现任何的表情变化。易远志依然端坐在哪里,连交叉在膝上的手都没有动过。
他摸不清易远志是什么意思,虽然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紧了紧交握的手,保持着沉静坐在那里。
易远志真的沉默了很长的时间。茶几上的手机终于来了消息,易辙愣了愣,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就已经伸出手,够到了有些凉的机身。
而与此同时,易远志忽然起身。
易辙以为他是生气,也忙攥住手机,跟着站起来。
“爸……”
“我是不是该庆幸……”易远志打断他,“当初你选的是向西荑。”
这一句话说得易辙发懵,他隐隐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到这时,他对于易远志的定位还是相处了多年的父亲。
相处了多年的父亲,哪怕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均衡,易远志也是爱他的。
他的耳畔隆隆作响。
“什么?”
胸口发闷,呼吸不畅,忽然连带着视野中所及的人都再看不生动。
“也是,当初就该看出来了。以前觉得你老实,好带,离婚的时候,我也一直以为你会选我。”易远志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很奇怪,他的笑容竟让易辙觉得陌生。他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记忆力,父亲都永远是同样一种表情,哪怕小时候给他盖被子、说晚安,脸上也是冷冷清清的。
“现在看来,我当初是对的,净身出户,所以还好,也没带走你。我正在准备带着易旬移民,你也早就成年了,以后我不会再给你钱,你也不用我们再联系我们。”
回易脱离了他的控制,易辙不想回想,那些回忆却不请自来,纷纷涌到他的脑袋里。他想起六年级那年,易远志忽然跑到他学校里来,当时他在上音乐课,班主任走到门口,把他叫了出去。他跟在易远志的身后,走到学校两栋教学楼之间的空地。易远志微微弯腰,看着他的眼睛说:“易辙,明天选爸爸,爸爸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那片空地上有一个水池,供学生涮拖布。水龙头老旧,生了锈,一滴滴地嗒着水。
易远志走向衣架,拿起了挂在上面、价值不菲的大衣。易辙又想起易远志总会说他,让他不要穿得这么寒酸,一到冬天就是黑色羽绒服。
静静立了一会儿,易辙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弯下腰,拿起沙发上的羽绒服,抬头掠过易远志,大步走出了房间。
房门在他身后阖上,没什么声响,像是那个夏天,滴在水池里的最后一滴水。
水里有谎言,有海市蜃楼。
而那些东西曾淹没一个易辙。
第五十九章
易辙站在酒店外,来往的车流没歇过,却很久都没见一辆可以载客的出租。侍应生小跑着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叫车,易辙摇摇头,道了声谢,便转身,沿着路朝前走。
他认路的本领很好,可不知为何,来了许多次,他对于上海的路却是极少有印象。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易辙想了半天去车站的话应该朝哪边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之后,他还是放弃,到一旁拦了出租。
没有上海直达C市的列车,易辙仍旧像往常一样,买了到北京的车票。最早的一趟车是明天早上六点多,易辙把车票和找回来的钱一股脑塞进兜里,在大厅找了个地方坐下。接下来的时间几乎都在发呆,有时是盯着某个在地上来回磨蹭的旅行箱车轮,有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地板的接缝、踏过的一双双脚,都不在眼中,也不知时间是怎样走掉的。
过了零点,许唐成才回了他消息,说手机在充电,刚刚没看到。
易辙捧着手机,将这很普通的一行字来回看了几遍。不待他回复,许唐成已经又问:“睡了吗?”
不远处响起小孩子的哭声,易辙抬头望了一眼,眸中闪烁,最终,还是由着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角落里有个座位空了出来,易辙握着手机起身,换到了那里。
六个小时之后,列车准时出发,易辙排过了长长的检票队伍,最后一次,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液晶显示屏——“上海虹桥—北京南”。
他的座位靠窗,在目光一一错过窗外事物时,易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再没有昨晚那些情绪。震惊、失望、不甘、伤心,好像在短短六个多小时的候车里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他的心里平静得可怕,仿佛自己只是在坐一趟公交,而这个很大的城市也从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冷静下来想一想,易远志和易旬的态度并不是没有过任何显露的,很多时候,他们甚至都不曾隐藏那份淡漠,只是易辙一直选择性忽略,一直在自欺欺人。就像是一道不会解的题,他陷入了一个思想误区,总觉得差最后一步就可以解出来了,可直到看到答案,他才发现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想错了,最后一步永远不会被解出。再顺着答案往回摸,又发现题目给出的条件并不可谓不明确。
归根结底,是自己蠢。
况且,答案是在交卷后才有的,那些为了解题而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也都已经无可挽回地浪费掉了。
这么多年的经营维持、心心念念,其实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思想误区,怪可笑的。
易辙收回目光,拉上了窗帘。
八点半,他掐着点给许唐成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许唐成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没睡醒。
“怎么不说话?”许唐成清了清嗓子,这样问他。
整整坐了一夜,一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易辙也咳了一声,才顺利地问出:“还没起么?”
“没有,刚醒,还不想起。”
许唐成说得慢悠悠的,易辙能想象到,他现在应该是拽着被子翻了个身,以右侧卧的姿势在举着电话。这样听着,易辙不自觉地将手机更加贴近了耳朵。
“昨天叔叔和阿姨怎么说?”
他问完,紧张地等待着回复。许唐成则很快告诉他:“没事,还是那样。”
若是在以前,易辙或许真的会相信许唐成。他攥了攥拳,有点想不明白以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天真。
“你在干什么?”
许唐成很自然地将对话引入了下一个话题,易辙则垂了垂眼皮,没说话。
一旁有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一遍遍吆喝着车上的饮品小食。易辙的上一次就餐还是昨天中午那顿让人不舒服的午餐,肚子在这吆喝声中叫了一声,伴随而来的,是长久未进食的不适感。
餐车停下,对面的一位男士买了两根火腿肠,一袋牛奶。付钱时,空中突然又伸出一只小手,易辙没听清那个小男孩说了什么,但那位父亲笑了两声,又说:“再要一袋花生米。”
很多时候,引发情绪震荡的都不是什么撕心裂肺的质问、哭喊声,而是琐碎寻常的生活画面。
从昨晚开始就过分平静,一点点累积下来的疼痛感到此时才爆发。易辙咬着牙撇过头,忽然想到,他要等这趟列车驶到北京,然后再换乘北京到C市的火车,可能即便到了家,也还在小区的楼底下偷偷等一会儿,才有可能见到许唐成。
他觉得这火车还是走得太慢、太慢了些——他很想现在就能抱抱他,在他还没起床,睡眼惺忪的时候。
易辙闭着眼睛低下头,好半天,突然小声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我饿了。”
“嗯?”那端,许唐成很敏感地察觉到了易辙的不对劲,很快问, “你怎么了?”
因为喉咙里很没出息地哽住了,易辙将唇紧紧抿着,一时间没能出声。
“易辙。”许唐成叫了他一声,此时他的声音已是完全清醒,略带急促。或许是隔着电话,听到了一些车厢里的声音,他问:“你在哪儿?”
“我在火车上。”喉结动了动,易辙又重复,“我在火车上。先回北京,然后回C市。”
他在如今的局面下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的出现,害得局面更糟。所以在说完这些后,他又问:“我想回去找你,可以么?”
“可以。”许唐成没问他为什么会提前一天出现在回京的火车上,知道易辙是平安的,而且正在平安地回来,他便缓下了心情,“不过,好巧,我已经在北京了。”
易辙愣住:“嗯?”
“我在北京的家里,昨天回来的,”许唐成笑着说,“你能不能别问我为什么。”
大概猜到了一些,易辙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低低头,道:“好。”
“注意安全,”许唐成说,“等你回家。”
中午,列车到站。
易辙随着人流往出站口的方向走,刚刚通过闸机,身边忽然起了一阵躁乱,在易辙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被推倒在地,一声尖叫后,她大喊:“他偷了我钱包!”
易辙只瞥见了一个拼命扒开人群向前逃的身影,几乎没有犹豫,他就拔腿追了过去。那小偷很能跑,若是平时,易辙当然是没在怕的,不过今天他本就不舒服,又饿到没力气,突然跑起来时,眼前都因为缺氧黑了一下。但也不知道心里是发了什么狠,扛过那一阵昏黑之后,易辙就像是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也不说话也不喊,只麻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死盯着那小偷,咬牙一路紧追。
那个小偷回头看了他两眼,约是被追得恼,最后竟然将女孩儿的钱夹一甩,朝着易辙砸了过来。易辙下意识地偏头躲了过去,但耳朵上还是被刮了一下,立时就感觉到了疼痛。
小偷也没了力气,易辙又拼了命加快了几步,伸手一拽,将前面一直在逃的人拽了个踉跄。
“操`你妈有病啊!”那小偷挥着膀子使劲挣扎,还插空用胳膊肘给了易辙的腰两下,易辙手上转了个圈,用胳膊锁住他的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向后弓着身子,背靠在自己身上。
他在刚刚停下来的时候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地一阵恶心,被这人下狠手袭了两下,喉咙里的血腥味更重。身体不舒坦,自然脾气也是不怎么好的,被勒着的人一直不老实,易辙没了耐心,正抬腿要教训,忽然瞥见正朝这边跑过来的警察。易辙顿了顿,把腿放下了。
只是,看见警察来了,小偷可没有这么平静。从准备打人到放弃,易辙就走了那么两秒钟的神,却听见一声布料裂开的声响。
“把刀放下!”
跑在前面的年轻警察大喝了一声,易辙低头,这才看见自己被割破了的袖子。
冬天的衣服厚,这一刀没有伤及皮肉,只连累了扑簌而出的羽绒,散在北风中,雪片一般。
衣服破了。
有路过的女孩在小声惊呼,易辙仓皇抬头,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发出巨大的医生响,震得他耳鸣。
许唐成送他的第一件羽绒服,他足足穿了三年。后来许唐成说这件实在有些旧了,坚持又给他买了一件,新买的还是黑色,半长的款式,只是易辙早已养成了习惯,若是自己出门,还是坚持要穿这一件旧的。
对于具有象征性的东西,或多或少,每个人都会有些依恋,更何况,这件衣服于易辙而言,不止是什么信念,也不止是什么精神寄托。
许唐成说得没错,这件羽绒服真的很旧了。锁绒不牢固,外面的阻隔一破,大片大片的羽绒都被掀了出来。
易辙有些慌,忙抬手捂住袖子上的那条口子。
“您好,”一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警察,“非常感谢您,您胳膊受伤了没有?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易辙急促喘息着,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话。他顾不上回答,只摇了摇头,便转身要走。
“哎,同志。”那警察笑着叫住他,“抱歉啊,还得耽误您点时间,您得跟我们回派出所做个笔录。”
派出所……
笔录……
易辙试图将脑海里那些曾经不愉快的过往挥去,可再怎么尝试都是徒劳。他仿佛又看见了那间小屋子,不仅桌上有灰,连空气都是灰扑扑的。他和许唐成挨着坐着,许唐成没有骂他,没有责怪他,只是说他很担心,只是问他:“要道歉么?”
像是山谷里裂出一道惊雷,回忆往事,易辙才突然发现,他的那声“不”,好像正是一切不好的事的开端。
他天真愚蠢,错把鲁莽当勇敢。
如果说昨晚易远志的话使得他明白,这么多年,他不过是活在自已对于所谓亲情的臆想中,那么此时此刻,他便是明白了他对许唐成的食言。
从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想要保护他,可他其实根本没有做到。他对于困难没有感知,他不了解现实,看不清人心,一腔孤勇,却与现实格格不入。
如今想来,更多的时候,其实是许唐成在处理着各种麻烦,包括由他引起的。也是许唐成一直在谋划着他们更为长久现实的未来,甚至,他还在不计牺牲,支持着他格格不入的勇敢。
在等待回答的警察不知眼前这个男生为什么突然红了眼睛,他赶紧问:“同志你是受伤了么?”
手上完全没了力气,易辙已经捂不住胳膊上被割破的地方,颓然垂下了手。
人的成长很奇怪,在这么一个和成长着实无关,也没有他爱的人的场景下,易辙却忽然懂得了现实。
“我不去做笔录。”他后退一步,说。
“这……”
风卷了浪头盖过来,再加上易辙的动作,方才歇下去的纷飞景象以更加恢弘的姿态回归。易辙眼睁睁看着从袖上那道口子涌出更多白花花的羽绒,成团成簇,像是迫不及待,要离他而去。
“易辙!”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易辙在愣怔后回头,想确认自己是幻听了。
等候进站的人太多,车站临时增开了新的检票入站口。广播声还未响过一遍,已经有大批排在队伍末尾的人朝那个很快排上了队的窗口奔跑而去。
周围环境动荡得厉害,但隔着飘飘扬扬的白色羽绒,易辙分明看见了正望着他的许唐成。
他跨过人潮,朝他跑来。
“这是怎么了?”许唐成喘得厉害,一句话说完,使劲吸了吸鼻子,又呼出一口气。
一只手覆上了他手臂上的那处破败,也捂住了那些羽绒的出口。
“怎么了?嗯?”
易辙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抱住许唐成。
一直垂着的手动了动,在空气中朝上攀了一点,指节艰涩地朝掌心回拢。
年轻的警察正以目光打量着他们两个,易辙瞥见,本在慢慢抬起的手又怯弱地退了回去,在腿侧成了拳。
还是去做了笔录,耽误了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回到家时是下午三点半。
“饿不饿?”
许唐成给易辙耳朵上的伤擦了药,便转身进厨房搜寻有什么能吃的。
“易辙,给你煮个挂面吃行不行?”许唐成蹲在冰箱前,找到了半包细挂面,“有西红柿,还有鸡蛋,你想要几个鸡蛋?”
问过后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声,许唐成有些奇怪地走到厨房门口,探出身子,发现易辙还坐在刚刚的地方,望着一旁破了的羽绒服发呆。
“易辙。”在走近他的过程中,许唐成又叫了一声,但易辙依旧恍若未觉。
许唐成不知道易辙到底为什么突然从上海回来,此刻看到易辙坐着发怔的样子,他也没心思去追究,只是单纯地心疼。
他走到沙发旁,弯腰拿起了那件羽绒服,易辙的目光便也随着衣服,落到他身上。
“我没用过针线……”许唐成用手指展平那处裂开的布,试着将被裂成两半的地方拼到一起,“待会吃了饭咱们试试吧,看能不能缝上。”
易辙本来一直盯着他,可等他看过去,易辙却又将目光闪开,低头看着地板。
“嗯。”
许唐成放下衣服,挪了一步。他将一只手插进易辙长得有些长了的头发里,带着笑,语调拐着弯:“这是怎么了呀?”
他平时说话从不会用“呀”这个字,若是将它搁在末尾了,必是在哄人。语调拐着弯,所有的温柔便都能拐进这么一个语气词中,哄人利器,百试不爽。
话是这么说,许唐成其实也就这么哄过两个人,一个是许唐蹊,一个是易辙。
被一下下抚着,易辙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手臂,攥住许唐成的手,慢慢拉下来:“别摸,不怎么干净。”
本来昨天该洗澡的。
易辙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忽然站起身:“我先去洗个澡。”
“不行。”许唐成反手拽住他,“耳朵上有伤,今天先别洗了。”
“没事,洗吧,昨晚……” 易辙动了动肩膀,还是如实说,“昨晚在候车厅待了一晚上,难受。”
“你在候车厅待了一晚上?”许唐成闻言,立即皱眉。
“嗯。”怕他再问,易辙应了一声就要走。
见他这样,许唐成平平地说:“你甩开我试试看。”
果然,易辙手上立刻就松了劲。
两个人这个假期过得都不痛快,许唐成昨天以一个“被驱逐者”的身份回了北京,一晚上也没怎么睡。本来以为要自己待两天,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同样提前结束了行程的易辙。
都说小别胜新婚,可这次的提前的重聚,却有说不出是喜是悲。
许唐成静静地看了易辙一会儿,独自转身,把沙发上那件羽绒服叠好。
没过几秒,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他被迫站直了身子,贴近后方的人。
“你生气了吗?”易辙在他耳边小声问。
“没有。”
“昨天,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怕你担心,又不想骗你,所以晚上没回复你。”
方才在车站一直克制着,不敢抱,回家后又觉得身上有奇怪的味道,使得这个拥抱拖了太久。易辙把人牢牢地捂在怀里,那种一颗心被什么东西赘着,怎么使劲都跳不动的感觉才终于缓解了很多。
许唐成顿了顿,叹了口气。他偏过脑袋,正好能看见易辙的肩膀。
“知道。”
他也是怕易辙担心,所以昨天没告诉告诉他自己回北京了。只是阴差阳错,竟然让易辙自己在车站待了一晚上,许唐成心里不是滋味。
“好了,先什么都不说了。”许唐成回过身,摸了摸易辙下巴上长出的胡茬,“先吃饭,吃完饭你愿意洗澡我再帮你洗。”
一锅西红柿鸡蛋的挂面,煮出来挺好看的。两个人冒着汗吃了一大碗,许唐成还给易辙卧了两个荷包蛋。
洗澡的时候,许唐成不知从哪找了个一次性的浴帽给易辙带上,他让易辙自己洗了身上,又指挥着他躬身在洗脸池那里,小心地帮他洗了头。
洗完澡,两个人把屋里的灯都关了,躲在留了一盏台灯的卧室。易辙坐在床边,许唐成跪在他身后,帮他慢慢地吹干头发。
“头发该剪了。”许唐成说。
和他的不同,易辙的头发偏黑偏硬,特别是脖子根剃短了的那里,像一排排小士兵,孤傲地仰着脖子立着。许唐成摩挲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一起去剪头发吧,元旦过去……也算新的一年了。”
上了床,时间也还早。易辙没关灯,而是静静地侧躺着,看着许唐成。许唐成被他看得想笑,问他:“干嘛?”
若是寻常时候,以许唐成对易辙的了解,他一定会说:“不干嘛,就是想看你。”可今天,易辙却在沉默后告诉他:“突然发现,于桉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
许唐成微微拧起眉:“突然提他做什么?”
易辙眨了眨眼,说:“就是觉得,我很蠢。”
“他说你蠢?”许唐成的音量拔高了一些,“你不蠢,他才蠢。”
易辙没附和,没反驳,而是伸手抱住许唐成,凑近了吻他。吻着吻着就变了姿势,许唐成乱着呼吸推了推身上的人:“把灯关了。”
易辙少见地没听许唐成的话,他用一只手抚着许唐成的后背,然后缓缓下滑,顺着略微明显的脊椎骨,一直滑到许唐成的腰上。再往下,便是许唐成那个曾经碰都不能给别人碰的部位。
易辙的手继续向下,许唐成仰了仰脖子,闭上了眼睛。
“唐成哥。”易辙忽然叫了他一声。
许唐成有些怔,这时回忆起来,其实易辙后来并不经常叫他“唐成哥”了。
眼前的光突然消失,一片黑暗。
许唐成闷哼了一声,掐住了易辙的一只胳膊。正要问他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又听见一声唤,像是裹着最柔软清凛的丝绸。
“唐成。”
这称呼,要更加陌生,叫得许唐成连答应都忘了。
“我会改的。”
易辙说完这句就已经动作起来,许唐成的一句“改什么”,终是没能问出口。
第六十章
那天之后,世界像是忽然静了下来。以前还有许唐蹊时常偷偷与许唐成联系,现在,倒真的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这样的平静有些瘆人,易辙心里不安,前前后后和许唐成说过几次,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许唐成每次都是沉默,摇摇头,说:“回不去。”
僵持一直持续到大伯打来电话,他并不知道许唐成在和男人谈恋爱的事,只是带着轻微的责备语气问许唐成,到底是有多忙,连家都不回了。许唐成无话可答,大伯又接着说:“唐蹊病了这么大一场,我都没看见你个影,你妈说你忙,新工作是连一天的休息时间都没有吗?”
一句话,问得许唐成的心沉了几次。他在热闹的超市里停下脚步,易辙推着车,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唐蹊……”许唐成喃喃地,没将这话再说下去。
“本来我没想给你打这个电话,你们都大了,忙,我知道。但是我看你爸妈熬得厉害,就想问问你。”大伯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唐成,男人,再忙也不能不要家了,唐蹊身子弱,你爸妈年纪也这么大了,你该多照顾着点、多想着点。”
许唐成脑中一片混沌,他应了几句,挂了电话,转头就要给周慧打。但他从不会将家人的号码存进电话本里,从前都是打开通话记录,前面几条里总会有周慧,拨过去就是了。
但这次,他习惯性地点开通话记录,才发现前面两页都没有那个熟悉的号码。
怅然、失落,只是那一刹最直接的体会,许唐成来不及有所感想,咬了咬下唇,在疼痛感的催促下,一下下摁着数字。
易辙已经走回他身边,轻声问他怎么了。许唐成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唐蹊病了。”
电话接通,六声后,被挂断。
许唐成再拨,这次的挂断来得要更快一些。
超市里的暖风很强,但站在冷柜前,看着不断屏幕上不断切换的界面,易辙还是觉得有点冷。
第三通电话,在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后,许唐成没有立刻摁断,而是举在面前,静静地看着显示正在接通的界面。
“还是没通么?”
“嗯。”易辙一出声,许唐成才像是回过神。他慢吞吞地摁下那个红色按钮,将手机收到了口袋里:“关机了。”
许唐成在那之后回了家,可是再回来北京,苦笑着同易辙说自己没有见到唐蹊,不过偷偷去问了医生,说已经在平稳恢复中,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易辙将许唐成的担心和无奈看在眼里,但除了说几句宽慰的话,又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有一天半夜起来,迷迷糊糊的,易辙发现身旁是空的,惊慌立刻将他冲得清醒,他掀起被子去找,连拖鞋都顾不及穿。
他们房子的客厅与阳台相连,易辙寻出去,看到许唐成正站在阳台抽烟,睡衣外面裹了件半长的羽绒服。
阳台的推拉门不算新,拉开时阻力大,还有持续的刺耳声响。许唐成听见动静,很快回头。看到易辙,他笑了笑:“你怎么醒了?”
客厅没有开灯,相比起来,阳台上反而因为外界灯光的影响,要亮一些。易辙的背后漆黑,许唐成望过去时,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便刻在了他的视野里。那里面的情绪使得许唐成微微怔住,也没听清易辙到底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干嘛?”易辙眨眨眼睛,走了过来。
“睡不着,抽根烟。”
阳台有几个空花盆,可能是以前的住户留下的,许唐成和易辙都没有养花的念头,所以几个花盆始终就盛着那点古老的土,孤零零地在阳台摆着。
许唐成把烟按到一个花盆里,捻着转了一圈,插在正中央,又用手指拱了拱旁边的土,埋了烟蒂的根,让它直直立着。
手上蹭脏了,许唐成将两根指头捏在一起,来回搓了两下。视线下垂,瞥见刚刚种上的烟,许唐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聊,轻笑了一声。
“好看么?”他指着花盆,问易辙。
没听见预想中捧场的声音,许唐成奇怪地转头,却看见易辙正在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许唐成将手在易辙的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易辙伸出一只手,拽住许唐成的,又用大拇指蹭了蹭他脏了的食指。在许唐成以为易辙不会回答他的时候,易辙却低着头,看着他的手说:“看星星。”
许唐成愣了愣,咧着嘴笑了。他曲起手指,反过来挠了挠易辙的掌心:“骗谁呢,星星在天上。”
他说着抬起了头,可是天上阴沉沉的,偌大的城市上空,竟没有一颗明亮的星子。许唐成不甘心,仰脖将脑袋转了好几圈,却仍是只能看见一轮亮堂堂的月亮,在和他相望。
他有些失落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发现易辙还是低着头,在一下下擦着他的手。
大冬天的,许唐成却觉得愣是被夜风吹热了眼角。
易辙侧脸的轮廓很好看,特别是专注起来时,露出半只眼睛像是嵌在画里的宝石,眼睫乌黑,像在小心地擦去宝石的锋芒。许唐成用视线在他的脸上勾了个遍,才忽然轻声叫他:“易辙。”
易辙抬头,看他。
“你在害怕么?”许唐成问。
刚刚他站在门口,乌亮的眼睛里,都还有褪不尽的惊慌。
许唐成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易辙的下巴,那里有刚刚冒出来的胡茬,青涩又性`感。
“你在怕什么?”
他问完,却没给易辙回答的机会。
许唐成是个很规矩的人,他没有给易辙准备过什么浪漫的惊喜,也从来不会说些甜言蜜语,不会做些暧昧勾`引的亲密动作,即便平日涉及情事,也都是易辙为所欲为,他百般纵容。
他总觉得,爱了,吻一吻唇告诉他,就够了。
这样的规矩有时会显得无趣,他也知道。
但今天不同,许唐成将易辙的下巴抬高了一点,然后靠近他,轻轻咬了那里一下。他用牙齿感受到了易辙的皮肉、骨头,将坚硬柔软的东西同时纳入自己的侵略范围,才忽然发现,原来特殊的肉`体亲近,是可以给爱情另一种体验的。
易辙手上一颤,骤然握紧了他。
顺着他的颌线,许唐成想一下下吻上去,最后将吻停在他闭着的眼睛上。可无奈……身高不够。
许唐成踮着脚,吻着吻着就自己笑了。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许唐成便又亲了易辙的嘴巴一下,对他解释:“想亲你的眼睛,可是够不着。”
易辙听了,也轻轻弯了嘴巴,反过来亲了亲许唐成的眼睛。
等他吻完,许唐成重新抬起眼皮,拿眼睛挑着他,问:“又炫耀身高?”
梨涡于是更深,私自窝藏月光。
也不知道为什么,许唐成这会儿格外想对易辙动手动脚。他又捏了捏易辙的下巴,轻轻晃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易辙,我不会离开你的。”
易辙本来完全没带力气,任凭脑袋跟着那只不安分的手乱晃,听到这话后,却略微使劲,让视线能够较为平稳地落在许唐成的脸上。
“我不会离开你的,”许唐成说,“所以不用怕。”
期末考结束,易辙仍因为科研任务而在实验室留了一阵。这天他收拾好东西,正要离开实验室,突然被一个博士师兄叫住,说让他去老师办公室。
易辙看了眼时间,轻轻皱了眉。许唐成今晚不加班,他们说好要去一起吃饭。
“山哥,”易辙叫住师兄,问,“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山哥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文件:“我觉得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
易辙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还有点懵,山哥正好拿了签好字的文件回来,看他坐着发呆,拿文件夹拍了拍他的脑袋:“干嘛呢?傻了啊?”
“嗯?”易辙回过神,抬头。
山哥微微侧着身,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去不去?”
“我还没想好。”易辙低了低头,将两只手掐到一起,攥了一下。
“没想好?” 见他面上神色不大对,山哥迟疑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我跟你说,你算幸运的,老师觉得你能力强,其实是等于提前一年给你安排上去了,去南极之前还得准备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你正好基础课也就都结了。这机会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也就是老师跟美国那边的实验室有合作,不然你不去美国读两年博,谁让你跟着去啊。年纪轻轻别怕苦,搞咱们这个的,谁有数据谁就牛掰,你去不去倒是都能毕业,但是有没有这些数据,你这个博士的含金量绝对不一样。”
“嗯。”
易辙当然懂这些道理,只是……
“我其实不太想去。”
和地质、海洋专业的科考人员不一样,他们不是短期考察,不会在越冬前回来,他们去,至少也是一年。如今他和许唐成糟糕的境况,让他没有心力去应付那些复杂的准备工作,他也放不下许唐成,没办法自己去那么远、那么特殊的地方。
山哥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各想各的,沉默了一会儿,山哥才说:“好吧,那你好好想想。”
许唐成要去厦门出差一周,出发前一晚,易辙帮他收拾好行李,开始修改明天课上要用来做期末展示的PPT。许唐成到厨房洗了两个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装到盘里,给易辙端过去。
“自己在家记得吃水果。”
易辙其实一向身体很好,只是也不知是冬天太干燥,还是期末的压力大,易辙的嗓子肿了几天。
“嗯。”易辙用牙签戳了端正的一小块,放到嘴里。
做完最后一遍修正,易辙将PPT从第一页开始播放。题目展示出来时,许唐成刚好叼着一块苹果靠近,他将牙签咬在齿尖,含糊念了一遍题目。
“你还记得么?”顿了顿,易辙问。
牙签向上撬动一下,许唐成往下翻了一页,也寻到了记忆。
“啊,记得。”许唐成说,“我也看过这篇。好多年前了吧……”
书桌前只有一把椅子,为了看屏幕,许唐成原本将两只手分别拄在椅背和桌上。想着不要再打扰易辙,许唐成说完话,便撤手,要转身。却没想到易辙突然伸出胳膊在他腰上一揽,没来得及惊呼,许唐成就已经被压着坐到了易辙的腿上。
许唐成反应过来此刻的姿势,失笑,偏过头问易辙:“干嘛?”
易辙没说话,而是将身体往前倾,贴近了怀中的人。
“我那时候看见你看这个,就想着要跟你考一样的大学,读一样的专业。”
台灯的光洒过来,照到易辙眼里的,都是刚刚和许唐成擦身而过的。
静了片刻,易辙忽然笑了笑,说:“我高三真的很努力。”
努力打过一场架,也努力学习了。
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些,许唐成将手绕到易辙的脖子后,捏了捏那里的软肉:“我知道。”
许唐成离开后的第三天,易辙回了C市。
他很久没回来,刚看到院子门口不知何时换了的升降杆装置,脚步都顿了顿。站在许唐成家门口,一只手抬起落下好半天,都没能将门敲响。易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停了半晌,才复抬起手。
门突然被推开,门板撞上指节,易辙应激性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看见露出半个身子的人,原本悬在半空中的手立刻归至腿边,乖顺地垂好。
“阿姨好。”离门有些近,没有得到可以鞠躬的空间,但易辙还是尽力弯了弯上身,将头低了下去。
他的出现明显在周慧的预料之外,周慧身形一滞,有些愣地看着他。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着周慧,易辙发现她整个人都有了更多苍老的痕迹,脸上的皱纹像是多了,白发也密了些,这些痕迹甚至还爬进了她的眼底,在那里盘踞下来,成了几分木讷。
“啊,易辙啊,你……”
几个字之后,周慧像是再不知道说什么,停了下来。
“我……”易辙将手里的袋子换了只手拎着,说,“对不起,阿姨,我是想来看看唐蹊。”
被周慧让进了门,易辙有些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才非常迟钝地想起来,刚刚周慧开门的时候穿戴整齐,肯定是要出去。他暗自懊恼,刚刚应该问一句“您是不是有事”才对。
“唐蹊在睡觉,你先坐一会儿吧。”周慧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易辙的面前。易辙连忙道谢,而不知是不是还没从易辙突然的出现中缓过神,周慧对于这声谢应得有些急,还重复了两遍。
“唐成……”易辙仔细考虑,试探着说,“唐成哥出差了,所以我自己回来了。”
他提到许唐成,周慧的眉头便动了动。易辙跟着心里一紧,没敢再说话。
“嗯。”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周慧才发出了很小的一声,算作回应。她没有询问关于许唐成的事,而是对易辙说:“你待会有事吗?没事的话就在这吃顿饭吧,阿姨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易辙很快点点头,面上神色未变:“好。”
许唐成那间卧室的门被推开,易辙略微奇怪地朝那个方向看去,发现竟然是许唐成的奶奶。他赶紧站起身问好,周慧却拦了拦他:“听不见,耳朵现在聋得厉害。助听器坏了,新的还没买回来。”
奶奶走了两步,也看到了客厅里多出来的人。她愣了愣,而后突然笑了:“易辙呀。”
易辙没想到奶奶还记得他、认识他,尽管知道她听不见,还是笑了笑,说:“奶奶好。”
“听不见。”奶奶笑呵呵地指指耳朵,接下来说的却和周慧不一样,“助听器被我弄坏啦,拿去修了。”
周慧说不知道他要来,许岳良又今天正好不在,家里吃饭的人少,所以没有多少准备,只烧了几道简陋的家常菜。易辙连连道“已经很好了”,但坐在椅子上,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他多少有些诚惶诚恐。他不明白周慧对他的态度怎么一点都不坏,她不让许唐成回家,为什么却能像以前一样留他同桌吃饭。
“唐蹊不吃吗?”易辙想了想,问。
“她昨晚不舒服,睡得不好,你来的时候才刚刚睡着。让她先睡一会儿,等她醒了我再给她做。”
易辙有些担心,忙问:“没事吧?”
“没事。”周慧摇摇头,“我问了医生,医生说可能还是因为受的那点凉,说让按时吃药,好好静养。”
“嗯,那还是多休息,注意保暖。”易辙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一点用都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唐成哥很担心唐蹊,阿姨……”
“易辙。”
他没来得及说出请求,就已经被周慧以略高的音量打断。等他止住声音看过去,周慧抬起了原本微垂着的头,勉强抬了抬嘴角:“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周慧的厨艺很好,可易辙心里忐忑,夹了几口菜,都没吃出什么滋味来,有时候,还会不知道自己刚刚夹的是什么,正在吃的是什么。
“你叫他一声‘哥’,他却把你带错了路,阿姨替他跟你道个歉。”
易辙只愣了那么不到一秒的时间,立刻反应过来,赶紧说:“不是,阿姨,是我先……”
在周慧平静的目光中,易辙的后半句放小了声音。他看了看一旁毫无察觉,仍在小口小口吃着饭的奶奶,才说:“是我先喜欢他的。”
平缓的语气,不是在宣称什么,而只是在陈述。
他说完,周慧半天都没有任何动作。她维持着一个姿势,看着同一个盘子边缘的碎花图案,很久之后,用不大的音量,说:“这件事是他的错,我们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无论是前后的哪一句,周慧都说得异常坚决。
易辙早就有足够的心里准备,听到这话,他当然没有丝毫的意外,但心里仍有了明显的难过的情绪。
“易辙,唐成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两个人之间,我始终都是为他担心得多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易辙点点头。这是自然的。
“你们在一起,别人说三道四是一方面,可是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周慧夹了一根油菜,放到碗里,“我和唐成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们现在说喜欢,说爱,因为你们都还年轻。一辈子,不是那么容易过下来的,你们想不到以后会遇见多少事,你们两个人这样的关系,会影响你们很多。”
大拇指来回磨蹭着碗的边沿,咽下嘴里的饭,易辙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会照顾他的。”
这是他很久之前就有的信念,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曾经没有做好,他还是这样说了。
周慧没有立刻接话,等到易辙想要更加明确地重述自己的承诺,周慧才突然问:“你真的能吗?”
易辙不明白,抬起头,看着周慧。
“你现在能,我信。但过十年,二十年,你会一直这么喜欢他么?”
这个问题易辙从没想过。十年,二十年,这些时间的概念从没出现在他的脑袋里过,更确切地说,他从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一直喜欢许唐成。
所以他此刻迎上周慧的视线,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会。”
很多人都会有一个贴近真实的结论,大部分时候,持久的是只是情,是属于一个人的、各式各样的情。有人说爱情会变成习惯,变成亲情,或者对于一个人的爱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都是向着不同的方向变了异的持久。说到底,世间情爱千千万,谈及永远,人都是自私的。
周慧亦是如此的想法,她不信有什么爱能将两个没有牵绊的人拴在一起一辈子,关系到许唐成的一生,她不敢相信他们两个真的会成为那个特例。可她看着易辙过于坚定的一双眼,忽然不想同他争论这个,因为她知道,她说了,易辙也听不进去,就像许唐成一样。
“那好,就算你会,过十年,二十年,你都这么喜欢他,都会照顾他。可你有没有想过,过五十年、六十年,他七八十了,老了,怎么办呢?”
“我还会照顾他。”易辙固执地重复,是在说给周慧听,也是在说给这个不争气的自己听。但在话音还没落稳时,他突然明白了周慧这个问题的意思。
周慧眼眶染了薄薄的红,她的嘴唇动了动,告诉易辙:“他老了,你也会老的。”
脑中一瞬空白,易辙事后回想,那一瞬间淹没他心头的恐惧,不再是产生于许唐成家人强烈的反对态度,而是他真的在想,等他们老了怎么办,许唐成会不会生病,他会不会生病。
“我跟他爸,都活不到那一天的,哪怕你们在一起了,我们也看不到那时候你们要怎么过。”周慧用手掩了掩面,用力睁了睁眼,回避泪水,“可是正因为我们活不到那一天,我们才害怕。我这辈子没什么雄心壮志,唯独的希望,就是他和唐蹊都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易辙……你们这样,我怕他……怕他以后过不好,到时候我连闭眼都不甘愿。”
来之前,易辙其实已经准备了满肚子的说辞,可他的那些保证里没有能够解释生老病死的条目,他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又笨到连一句应变的话都讲不出来。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易辙,能不能听阿姨一句,你们分开试试看。正好我们准备带唐蹊去南方一段时间,我跟唐成说,他不跟我们走。”那天许唐成的态度,其实一直是周慧心里的一根刺,她伤心,伤心他对于他们的舍弃,可更多的,其实是害怕,即便知道许唐成对于他们的感情很深很深,她仍然害怕,这样的坚持会让她真的失去他。谁也不能真的体会到她这些天的想念、恐惧,她胸无大志,囿于家庭,一双儿女就是她最疼、最爱的,。
本来打定主意今天不能哭,可周慧没忍住,还是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她怕被奶奶发现,匆匆用手抹去,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压住情绪。
易辙在刚才的话里回不过神——许唐成从没跟他说过家人要去南方的事。
这是易辙第一次见到周慧哭。方才第一眼见到周慧,易辙就在想,许唐成若是看到,该有多心疼自己的妈妈。
他的心里汇聚了太多的情感,搅成一团,天翻地覆地闹着,连他都快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他麻木地伸出筷子,想要夹一口菜,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手,端起了一个盘子。
“妈,”周慧像是忘了奶奶没有带助听器,问,“干嘛?”
奶奶自然没听见周慧的话,她又端起另外一盘菜,将两盘交换了位置,才看着易辙笑。
“换换,我看你爱吃茄子,你离近点,多吃点。”
从前上学时,易辙不会做阅读理解。他怎么都不明白一句话到底是哪来的那么多的含义,即便看到答案,他也还是不信服,觉得这些人纯粹是在胡编乱造。读了那么多年书,做过那么多题,许多不理解的句子他也都已经忘了,可看着那盘茄子,他忽然想起来一句——“善良是最强大的武器”。
这是一次期中考试的题目,他当时冷冷地看了这句话半天,把这道不知所云的题空了。
- 作者:l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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